普通人類的普通願望

茂夫你啊，其實根本不需要向神明許願吧。

只要你想做的話，很多事情都可以輕易改變不是嗎。

綠色的惡靈說。

小酒窩懶洋洋地打著哈欠，拖著長長的尾巴，慢悠悠跟在年少的超能力者身邊上下飄動，像拖著一團燃燒青綠色慧尾。影山茂夫剛和家人一起從神社參拜完，許多同樣來初詣的人從他們身邊擦肩而過。今天是正月的第一天。嶄新的一年。

參拜的神社小小的，安靜地座落在調味市角落一個微微隆起的山丘上，將車在山腳邊的停車場停好後，還需要爬上一小段石階才能到達。今天沒有下雪，空氣很乾燥，早晨的陽光撥開雲層淺淺地落下來。神社周圍被山林裡幾株稀疏的綠樹圍繞著，陽光穿過枝椏，木造的屋頂邊緣泛起暖絨絨的鵝黃。

小酒窩看著超能力者和身邊擁擠的普通人一起走進神社。在手水社用木杓舀起水淨手，結果被冬天冰冷的水凍得面容僵硬了一下，惡靈頓時沒忍住在他身邊大笑了出來。零錢滾入賽錢箱，碰撞到底部發出一點清脆的響聲，他看著影山茂夫合掌，閉上眼睛，立在供奉的神明面前安靜地垂下頭。

小酒窩緩緩地飄出拜殿。

這裡當然並未真的存在些什麼。也沒有什麼會讓身為上級惡靈的他難以忍受的氣場。所謂神明的居所只是一塊小小的牌子，被供在本殿裡。所有前來參拜的人們將心中的信仰投注在這裡，祈願的、感謝的、渴求的，在他眼中就是一些細小的光點，飄飄盪盪地匯集在這棟建築當中。

神啊。他想。

綠色的惡靈緩緩落在上了朱紅漆的鳥居上。

被人們擁戴的存在，被信任、被推崇。承擔著平凡或乾渴的願望，化解未知的苦難，成為人們生活時內心緊緊依靠著的一部分。

他曾經無比想成為的存在。

然而這裡明明什麼也沒有。

並沒有被任何力量保佑的人們從他腳下川流而過，彼此談笑著，不會有任何人發現一個惡靈棲在神社鳥居上看著他們。

過了一會，小酒窩在人群中看見影山的身影，於是緩緩降落到他身邊。

你啊，根本不需要向神明許願吧。他飄飄盪盪地問道。更何況，這裡根本就沒有什麼神明。

影山茂夫正和家人一起沿著石階往下走。階梯兩側立著灰色的石燈籠，基座邊簇擁著綠植，燈籠邊緣泛著青色苔綠。

是嗎，我並不這麼認為呢。

普通的超能力少年看起來心情不壞，繫著紅色頸圈的蓬鬆的幼犬毛茸茸地擦過他腳邊。

我做不到的事情太多了。他看著前方說。

比如希望父母身體健康。希望律今年考試順利，並且每天都能夠快樂。

啊，還有希望靈幻師父能稍微提高打工費，或是多給我加一塊叉燒。

喂，最後一個早該直接跟那個詐欺師說了吧。

惡靈聞言頓時揮舞起了自己的小拳頭。

黑髮的少年哈哈笑了起來。

雖然仍有些未褪的靦腆，但他現在和以往相比顯然開朗不少。笑的時候眼睛瞇起，微微露出一點清秀的眉，臉頰上泛著冷空氣凍出的薄紅，像每一個普通的青少年一樣，蓬勃的生機在少年尚且細瘦的身體裡隱隱待發。那是無關乎天贈的禮物，少年自中學起努力鍛鍊的成果一點一點在身體裡累積，比超能力更扎實穩健的力量在冬雪將融的日子里安靜地茁壯，隨時準備要從土壤中破出新的枝椏。

憑我自己是不可能讓大家獲得幸福的。

少年的臉蛋被陽光包裹著，聲音柔和。

大家都非常努力地在生活著，努力讓自己變好。他們不需要多餘的幫助，但我覺得，大家都值得一點祝福和期待。

不管是否真的有能夠保佑人的神明存在，人們希望身邊重要的人能夠一切安好。我想，這份心意或許才是參拜最重要的意義。

當然，酒窩也是一樣喔。

影山茂夫轉頭看他。

本大爺?

是的。

我的新年願望，也包含希望酒窩能夠幸福。

被神明眷顧的超能力少年呼出的熱氣在晨光中變成白霧，但看向這裡的黑色眼睛裡仍倒映出飄蕩在半空中的上級惡靈。自從死去以後，惡靈很少能看見自己的樣子。普通的玻璃鏡面倒映不出他的形體，再高階的智慧型手機和相機也拍不出一隻浮在鏡頭前的惡靈，或許就連方才神社中圈著稻草繩和紙垂的潭水也不行，但影山茂夫，天生擁有特別力量少年的眼睛可以。

向神明祈禱一隻惡靈的幸福。

青綠色的靈體頓時覺得有些好笑又有些茫然，閃爍了幾下，倏地往天空飄走，然後才又緩緩飄回來。

......神明不會保佑本大爺的。惡靈說。

不管如何，這仍然是我的願望。茂夫說。

感覺像是寒冷的冬天裡手中突然被人塞了一塊熱騰騰的烤紅薯。就像當初在遮蔽天空的綠植中突然被少年放進手中的信賴一樣。因太過滾燙而拿不住手，卻又想要珍而重之地捧住，只能慌亂地在兩手之間傳遞。也許並不擅長應付這種場合的上級惡靈又上下飄蕩了幾下，鬼火茫然地變了幾次形狀。

超能力者緩緩地走著，惡靈也跟著他一步步下降，一起漸漸離開神明位於高處的居所。

茂夫。

影山茂夫踩下最後一個台階時，小酒窩喊了他。

惡靈握著拳頭緩緩繞到他身前，然後攤開自己綠瑩瑩的小手伸到他面前。陽光也為惡靈描出一個亮澄澄的輪廓，光線從背後微微穿過他。

最後他說:

今年也請多指教了。

影山茂夫又笑了起來。新年的風從街道上吹來，像流轉的洋流般吹開他的額發，少年伸出手，握住了飄在眼前的惡靈。

嗯。今年也請多指教了，小酒窩。

如果世界上真的存在神明，那麼出生時便受神明眷顧的超能力者的願望，在天秤上或許真的也是有著特別份量的砝碼吧。

惡靈想。

至少，「感到幸福」這件事遠比他從前以為的簡單多了。姑且不論未來如何，現在的我存在著，也被人知曉著我的存在;伸出手時，會有「朋友」能夠握住我手，這樣或許就能夠稱得上幸福。

落在在後方幾步聽見了這段對話的影山律眨了眨眼。

心想，還是不要把他覺得哥哥剛才的表情，簡直和參拜時隔壁帶著自家寵物狗來祈求狗狗身體健康的夫妻如出一轍這句話說出來好了。

嘛。他笑著想。

或許也沒有什麼不好吧。

影山律幾步趕上了他們，和自己的哥哥並肩往前走，綠色的靈體浮在他們中間。他們和每一個來訪行人一樣，褪去過去一年的疲憊靈魂，然後在離開神社時被賦予嶄新的一年。所有細碎柔軟的話語都被風捲起吹向天空裡，陽光會輕輕落在前行時腳下的石板上。

無論如何，今年，依舊會是個好年吧。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