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安
救援火車乘載傷員與乘客倒退回車站之時，肆虐赫峰東側的暴雪也稍稍消停。厚實積雪拖慢外界營救；損毀鐵道正連夜加緊搶通、公路系統的救援至少一兩天才能抵達。
小站所屬的村鎮空曠偏僻，傷勢較重的旅客被分散於為數不多的旅館與公共建築。經過有些混亂粗糙的臨時分配，因觀光來此的珮姬蘿菈四人暫住的民宿空房——扣除他們訂下的兩間——也被送來部分傷員。
客廳廚房被疼痛造成的抽氣聲填滿，幫忙安撫孩子的克奈緹娜看著珮姬蘿菈與同事們用熟練速度協助傷者包紮。蔓延空間的焦躁中，樞機以沉穩厚實的嗓音率領旅客低喃聖母祝禱，悄聲擴展的呢喃逐漸同調，形成平撫心緒的合聲。民宿中的氣氛稍稍平穩，克奈緹娜聽見身旁與家屬報平安的話聲，想起也該與家裡聯絡的她滑開手機，民宿大門伴隨冷風敞開。
艾利歐特抱著需要床的傷患在西弗引導下走向通往二樓的樓梯，琥珀色的眼在他雙臂間看見稍早分送熱紅酒的少女——陷入昏睡的她看起來傷痕累累——與那對藍綠異色的眼瞳擦過視線。青年頭上繃帶些微滲血，踩著搖搖晃晃的步伐扶牆跟上消失於轉角。
「還好？」灰髮少年將攙扶的人扶上椅子後來到身邊，擔憂的天藍在她的左腳與臉上穿梭。
「嗯，沒事的哦。聖西尼亞小姐幫我包紮過了。」克奈緹娜輕揚嘴角安撫恩索。
「直接叫我『菲』就可以了，我也比較習慣。」一旁聽見自己姓氏的菲迦蕾亞出聲。她和少年點頭示意，將視線擺向他沾雪的披風，「有蟲。」
克奈緹娜順著她的手指看見如雪花般正在移動的生物。少年看了眼便伸手將其輕撈進手中；渾身雪白、毛絨絨半指節長的蛾在少年手中爬行，「春雪蛾。」
克奈緹娜愣了一下，才想起織藝競技時繡在披飾上的那些雪點。原來真的像是小雪花啊。看著牠張開如雪花紋路般的翅膀，少女愣愣想著，「是被燈光吸引進來的吧？把牠放出去？」
「嗯。」
恩索將牠丟出門，將門拉得更開而後退一步。
「好了，極限了！再塞下去這裡就爆了。」司鐸抱著最後一人踏入大門，與屋外又交談了幾句便闔上門避免寒氣繼續滲入。
將最後這批傷患做好處置，樞機確認目前情況有所控制，同事們便趁夜色降臨前返回火車過夜。將一樓空間留給眾人，他們一行人上樓回到珮姬蘿菈下訂的兩房中較大的那間；與民宿託管者和主導營救者協商，此次出差的三名男性與輕傷的自己以協助照料傷者、訂房親屬為由得以不用夜宿火車。
掩上的木門阻隔火車翻覆造成的所有聲響，把身子縮進沙發中的克奈緹娜朝窗下的暖氣挨近，輕摸左腳踝確認情況時，菲迦蕾亞如鳥鳴般的嗓音於身側傳來。
「不舒服？幫妳再看看？」少女天藍的眼眸帶著關切。
「啊、沒事的！只是突然有點痛想說看一下。」克奈緹娜慌忙擺手。
「腫脹沒消的這幾天會比較辛苦。」菲迦蕾亞接過艾利歐特遞來的毯子輕覆在克奈緹娜腿上，「應該沒傷到骨頭，但以防萬一，感覺有狀況請一定要馬上說。」
「謝謝，我會注意的。」從相遇起彼此疲於協助傷者及旅客，直到現在才有了空閒時間。能夠說些什麼呢？克奈緹娜努力回想火車上司鐸的話，「嗯……啊、聽說你們都是從倫敦別館來的？」
「除了西弗外，我們都是哦。珮姬是典務、艾利歐是執行官、我是館員。」
「咦？真的？我也是呢！妳負責哪些業務呢？我負責圖書修復。小時候我沒去過倫敦別館，不知道就妳來說，和大英圖書館相比妳覺得哪邊的藏書比較多呢——嗚、對不起，不要在意我說的。」克奈緹娜摀住臉，止住越來越快的語氣。
「妳很喜歡書呢。」金髮少女噗哧一笑，將落於眼前的髮絲勾至耳後，輕揉一下眼睛，「只是幫珮姬分類一些書而已。至於館藏，我想可能差不多哦。雖然沒實際看過，但幫過忙的珮姬說兩邊盤點起來一樣累人呢。」
「是這樣啊，那——」
「菲！我們可以跟著進去耶！那間像圖書館的房子！」珮姬蘿菈雀躍的高喊傳來，與樞機司鐸交談到一半的她轉過身，眼神閃亮地朝他們揮手，「明天一起去吧！克奈緹娜明天好好休息，我們當代替沒問題的！」
「咦？什麼？」
「退休樞機的家！你們這次出差地。我在分館也負責古籍蒐集，這次剛好能幫忙！」
「那個、雖然不方便行動，但簡單幫忙我還是可以的，不麻煩！」不是很想放棄去小圖書館看看的少女推辭。
「這不會中斷你們行程？」
樞機皺眉伸手制止少女，與他相仿的綠眸則沒有一絲遲疑，「不會哦，菲也想去看看，對吧？」
「嗯。來這裡後就一直很好奇，所以如果可以的話……」少女的話音越發緩慢，天藍的眼闔上瞬間，菲迦蕾亞癱倒的身軀被一旁的艾利歐特接住。
「她沒事，等等就會醒。」青年調整懷中少女的帽子，溫聲安撫慌張的克奈緹娜，「她有猝睡症，所以有時會突然睡著。」
「原來……我還想說、怎麼了。」現場除她與恩索外像早已習慣般，沒人有太大反應。
「不過也剛好，今天就這樣吧。大家都很累，早點休息。」
雷蒙德樞機率先起身，四周的人們也開始動作；艾利歐特抱著少女朝床走去，司鐸則與他兒女揮了個手領頭離開。
「喂，我們那要擠五個大男人耶，不覺得兩邊換一下比較好嗎？」
「咦？這裡也只比你們那多間浴室，沒差太多——啊，還是把那張沙發搬過去？這樣你們能少個打地鋪的。｣
珮姬蘿菈與湊向自己的西弗同時看向自己現在位置，讓克奈緹娜連忙起身；下意識左腳觸地產生的疼痛讓她重心不穩，身旁從剛才一句話也沒說的少年伸手穩住踉蹌的她。
「謝謝你，恩索。」
「嗯。」恩索看著放下菲迦蕾亞的艾利歐特走來，扶著少女的手沒有放開，「抱妳？」
「咦？沒關係、那個，扶我到床邊就好了，一小段距離而已！」克奈緹娜急促的語調有些慌張，所幸少年沒有像稍早在車廂時直接行動，只是充當短暫的重心與平衡輔助，讓她平安坐到床上。注意少年仍在身邊沒有離開，少女看向嘴唇一開一闔的他，「怎麼了嗎？」
「還有、需要幫忙的？」詢問的嗓音很輕，看過來的天藍帶著遲疑。
克奈緹娜先是一愣，而後牽起嘴角，「現在不用，謝謝你，恩索。你今天也累了吧？好好休息吧。」
少年又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在她困惑想開口時他已經率先低下了頭，「嗯，晚安。」
「晚安，明天見。」
剛才坐著的沙發被艾利歐特和西弗搬走，房間一下空曠起來。目送又朝自己看一眼的少年離開，吁口氣放鬆下來的克奈緹娜馬上被湧現的疲勞包圍，輕打了個哈欠。下意識看向床頭位置；被放在雙人床內側的菲迦蕾亞仍穿著一早的裝束，頭頂的帽子也沒被取下。
幫她拿到旁邊？克奈緹娜想著同時伸出手。
「哦、沒關係不用幫她把帽子脫下來，菲這樣比較有安全感！」結束引導沙發搬運的珮姬蘿菈靠過來。
「不用嗎？那、衣服？」
「她等等就會醒了，到時候可以自己換！妳也快準備休息吧！今天熱水好像不夠，只能忍耐一下——啊、對了，我衣服借妳？妳現在沒有行李對吧？」
「嗯，被壓在車廂下。啊、不過沒關係……」
看出她想拒絕，開朗少女直接把自己行李拖過來、啪地打開，翻出自己的睡衣睡裙，「不用客氣啊，今天發生這麼多事還穿著那套休息也不舒服吧？而且等等我們三個要擠一起呢！來！選一件？」
攤在眼前的場面讓克奈緹娜難以推辭，不好意思地掃向衣物，最終停格在一件米色的長袖及膝睡裙；不會太過花俏，布料摸起來柔軟舒適。
「這件、可以嗎？」
「當然，很適合呢！而且這長度妳現在穿也方便。」珮姬蘿菈笑著遞給她，將行李收好推回門邊，打開一旁衣櫥並搬張椅子踩上，「我把備用棉被搬去他們那邊，馬上就回來！」
「那、我需要幫忙些什麼？」
「幫我換上睡衣好好休息！」踏回地板，將棉被抱滿懷的珮姬蘿菈臉龐掛著笑，「謝謝妳的好意！啊，不過方便的話幫我開關門？嗯……有點困難。」
手勾不到門把的她一臉悔恨地垂下肩膀，「對不起，結果還是讓妳走動了。」
「沒關係，一小段路我沒問題的。」
情緒被感染的克奈緹娜忍不住輕笑，在珮姬蘿菈擠進走廊後將門關上。手中睡裙被放在門旁的坐式鞋櫃，她看向全身鏡中的自己；琥珀色的眼透著疲憊，但臉上仍殘留方才的微笑，奶白的髮有些凌亂，充滿皺褶的衣物沾滿灰塵。火車事故、與珮姬蘿菈等人結識……今天發生好多事。
少女放鬆肩膀，開始脫下全身衣褲，暖氣運作下僅穿薄長袖睡裙也不感到寒冷，脫下的衣物剛折好，「啪」地撞擊聲讓她移動視線；窗戶不知何時佈滿雪白的春雪蛾，密集的蟲群竄動讓初見這光景的克奈緹娜頭皮一陣麻，本能退後又因腳傷而跌坐坐式鞋櫃上。
沒有光牠們就會走了吧？穩住身體的她摀心扶牆緩慢接近窗戶，一把拉上厚重窗簾將那副光景隔絕於外。視覺壓力驟減讓克奈緹娜身子有些疲軟，導致突響的敲門聲讓她差點彈起來。
「珮姬？」遲疑的輕聲呼喚沒得到回應，但對側的敲擊持續傳來。猜想門板較厚導致對面聽不見的克奈緹娜握上門把、將其旋轉，「珮姬，剛剛窗戶——」
維持握拳的手停在眼前，些許混濁的藍綠雙眼與她對上視線；火車上發送熱紅酒的青年神情恍惚，頭上紗布重新被包好的他搖晃晃地向前一步。
「那個、這邊不是你的房間……」克奈緹娜見狀連忙將重心壓向門想將其闔上，對方卻猛地出力撞開。少女重摔在地，還沒來得及有其他反應青年已經進入房間，逕自朝床邊走去。顧不了痛的她慌忙爬起，伸手抓住那人袖子，「請出去，不要這——」
頸部的強烈壓迫使她無法出聲，纖細軀體被壓制於床沿時，克奈緹娜的思緒瞬間處於空白。單手扣住她頸部的青年自上俯視，少女無法分辨那雙異色瞳裡究竟是否還留有理智殘留。
不要。
好可怕。
無法吸氧的窒息激起恐懼與生存本能，在湧出的淚水與顫抖中為了活命她拼命掙扎；指甲近乎嵌入扼住頸部的手臂試圖鬆開那股力道，另一隻手胡亂摸索，抓住什麼就往對方臉上砸。但所有努力在力氣懸殊下沒有任何作用；睡裙在扭動中被掀起，胸前的柔軟被用力揉捏，而那隻手正順著身體曲線向下移動，隔著底褲克奈緹娜感到男人跨間的硬物正抵著自己。
男人、夜晚的街道、強脫的衣褲、疼痛與恐懼——遙遠的英國記憶被身體感受觸擊，無法抑止的從幽深處潰堤。
不要。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尖叫與掙扎的噎嗚被哽於喉間，無論如何都無法傳達。完全嚇壞的少女感受底褲正被扯離原本位置，發瘋似地掙扎。一陣拳腳下青年的動作停滯，以為奏效的她見青年的雙眼望向自己，而後大大張嘴。
雪點般的蛾群從他口中爬出，於房中飛舞。超乎常識的畫面讓克奈緹娜睜大雙眼、身體僵直，以至於青年彎身咬向她左肩時她完全沒有反應。不屬於人類的咬合力道帶來劇痛，細碎悲鳴自克奈緹娜的嘴邊流出。在他臉上抓出數道的紅痕無法停止痛楚蔓延，什麼被撕裂的聲響伴隨左手臂無力垂下、溫熱腥紅自痛處湧出沾染奶白的髮與米色睡裙、有如昆蟲在傷處爬行的麻癢於疼痛中發酵。
擊潰認知的恐懼和缺氧導致意識模糊，麻木察覺雙腿被架開時，頸部被解放的她已經沒氣力再做反抗。
「……誰來？」
那是細如蚊蠅的飄渺嗓音，是不斷流淚的少女的最後掙扎。
「恩索——」
婆娑朦朧的琥珀前，一道灰色的身影閃過。箝制的力道消失，失去支撐的克奈緹娜從床沿摔落地板。吵雜聲忽遠忽近，但視線正對全身鏡的少女毫無反應；半毀的睡裙露出軀體、左肩爬動的雪點在鮮紅中朝四處擴散。
又碰到了、又髒掉了、又、又、又——髒、髒、沒有髒的、來吧、不會髒的、雪中的大家是平等的、來吧、雪中的大家是一體的、來吧、來吧、在雪中淨化吧、來吧、來吧、來吧、在雪中重生吧、來吧、在雪中一起孕育新生命吧、來吧、來吧、來——
原本放在床頭櫃的無線家用對講機敲碎鏡子摔落地面，一團金黃從床上滾到發楞的少女身邊。
「沒事了——已經、不會有事了。」菲迦蕾亞緊緊擁抱她，乾啞嗓音中帶著苦痛。
臉頰被冰涼硬物輕觸，如火般的溫暖焚燒盤據腦海的思考。克奈緹娜茫然眨眼，近乎停擺的思緒緩慢運轉；碎裂的鏡面中，明亮橙黃的光圈飄浮於沒有帽子遮掩的金色髮頂之上。
「……天使？」
茫然念出腦海中的最後詞彙，克奈緹娜的意識陷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