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安晚安〉2
雨子（續）
劉枝之躺在漆黑的房間裡。
窗外飄來聖誕詩歌，唱詩班孩子們稚嫩透明的嗓音，頌唱帶有神聖氣息的曲調。所以那個黏著假鬍子，早晨在雪地裡，可憐兮兮發音樂會傳單的假聖誕老人也在那裡嗎。
原來今天已經是平安夜了啊。
如果學姐馬上就又要離開了怎麼辦……學姐難得回來，結果我只能躺在這邊。
這麼狼狽的樣子都被學姐看到。煩死了。
學姐真的回來了嗎。不會是夢吧……
劉枝之想起剛才李昕觸摸他額頭的手。
學姐碰到他了，那是真的手。
就像，從前落在雪地裡姐姐的手，是那樣冰冷──
有人推開門房，點亮了燈。
劉枝之側過臉望向站在他床邊的人。那是他熟悉而想念的，李昕溫柔的側臉。李昕將一盛裝溫熱白粥的碗遞給劉枝之。
「……應該還行吧？至少比家豪的燒焦稀飯來得好？」
李昕遲疑地問，而劉枝之只是低頭默默地吃。
「家豪也是因為想煮稀飯給你所以才……燒壞鍋子的事情，我會跟他算帳的。我都回來了嘛，家豪也不能弄壞我的鍋子了。所以你就……別生氣了？」
李昕柔軟的嗓音帶著討好。劉枝之抬臉對上李昕的視線，突然咧開嘴笑。
「學姐搞錯了哦。能說『我回來了』的地方，是學姐真正的家才對喔。」
「所以……你是在氣我一個人之前就這樣回老家，丟下你們嗎……」
「有家可以回，是很幸福的事啊。」劉枝之笑得相當燦爛，「我為學姐高興都來不及了，為什麼要生氣？我在學姐眼裡是那麼幼稚的人嗎？」
「可是──」
「不過，平安夜不是應該待在家裡，跟家人團聚吃聖誕大餐嗎？學姐你特地搭飛機過來這個破地方，這麼累幹嘛呢？」
「因為──」
「是因為想扮演聖誕老人嗎？真像慈悲的李醫生會做的事情呢，可是你不用做這麼多餘的事，你──」
「學弟！」
李昕突然大吼出來，劉枝之嚇了一跳，止住嘴看他。看見李昕緊皺的眉頭，臉龐卻顯得悲傷。
「你能不能……好好聽別人說話。為什麼每次都自顧自的難過……」
「……反正你很快又要走了吧。」
劉枝之不再笑了。
劉枝之別開視線，將空碗放回桌面。藉著溫水將苦澀的藥物，一顆顆吞下。
人生裡多的是無法緩解的痛。可是身體的痛卻能被解決，當藥物溶解，當人體麻痺知覺，於是再怎麼痛也都成為感受不到的痛。
痛好似便那麼憑空消失，不存在了。
他想這樣的藥物真好。
劉枝之在床鋪躺下，安靜的背轉過身去，將棉被拉好緊緊裹住自己。
房間裡一片寂靜，僅有窗外唱詩班的清澈歌聲，伴隨白雪落下。
劉枝之感受到背後李昕的沉默，知道自己的話語是如何讓他驚慌失措，深知他那聖母般的個性肯定會為此自責。
不需要這樣的。
如果可以，他真想收回那些話。
學姐離開以後，劉枝之以為他已經做好接受這個人永遠離開的心理準備，李昕卻偏偏要回來。
可是他人生裡最希望回來的那個人，已經永遠不會回來了。
劉枝之是被丟掉的人。
姐姐那時候是這樣，學姐這時候是這樣。
劉枝之看見那依然堆在房間角落，殘留幾根橘子色髮絲的毛毯。
之所以對巴妮那麼好，不是因為想模仿學姐當什麼聖母。只是因為巴妮他，就像小動物一樣，如果我不管他的話，他在雪地裡再待久一點就要死掉了。
學姐不需要我。可是──
巴妮需要我。
這個世界上還有人需要我。所以我不能離開。
「我已經不需要你了。學姐。」劉枝之溫和的說，「我沒事了。你出去跟大家一起開心的過聖誕節吧……我不舒服所以才亂說話，你當作我沒說吧。」
「……學弟。對不起啊。」
從背後傳來的，李昕的嗓音就像來自遠方的雪地盡頭那樣遙遠。
「你可以生氣的。那時候說走就走，現在又突然回來。我是個很任性的人吧？可是……我很想你們啊。想你啊、家豪啊……我回來就只是因為，很想你們啊……這裡也是我的家，我是回來啊。」
劉枝之感受到床鋪稍稍凹陷下去。身後的李昕坐在了床緣，聲音靠得更近。
「鄉下地方的診所，很缺護理師的，或是你想跟著我阿公種田也行……沒事的。如果你真的覺得撐不下去了，那就來找我吧。不管你想要怎麼做，想要去什麼地方，你都有權力決定。」
那帶著一絲悲傷卻又溫柔的嗓音，平穩的往下說。
「可是，我……自私的希望你不要離開。不論是這裡，或是任何地方……留下來，留在我們想見還是見得到的地方。」
冰涼的手突然覆上了劉枝之的頭髮。
「沒事了。我在這裡。」
劉枝之的後腦勺跟耳朵，那因著高溫而發燙的肌膚，都無比清晰的感受到李昕那冰冷的指腹。何等溫柔，像在撫摸小動物的皮毛，緩慢細膩。
像是生怕不小心驚擾了，小動物便會逃跑一樣。
那手，就像姐姐落在雪地裡的手。
既冰冷，又溫暖──
像是經歷一場暴風雪。
李昕的話語，卻是那樣微弱卻又堅定的穿透過暴雪而來。
美麗的雪花輕盈飄落，逐漸覆蓋劉枝之的世界，輕盈落在他發燙的心頭。那寒冬的暖陽，在白雪上閃爍著晶瑩透徹的光。
他總是那麼溫柔，溫柔到他無法對他生氣。
全世界最討厭的人就是李昕了。
淚水滾落進枕頭。
劉枝之試圖壓抑住啜泣，他只希望身後的人沒有察覺。
那冰涼的手，被劉枝之發燙的肌膚染上溫度，逐漸變得溫暖起來。
像夢一樣。
那是學姐還是姐姐──那溫柔的嗓音跟冰涼的手疊和在一起，分不清了。
＊
劉枝之喜歡聖誕節。
最──喜歡了。
劉枝之小小的手，小心翼翼地捧住黃色星星，將星星放在了聖誕樹的最頂端。
年幼嬌小的劉枝之跨下腳，一步一步，慢慢從折疊梯爬回地面。站在他身後的少女，一手扶著梯子，一手謹慎的護在劉枝之身旁，深怕他跌落。
直到劉枝之終於回到地面，少女才終於鬆了口氣，揚起美麗的微笑。
劉枝之仰望那比他高大許多的聖誕樹，那是一棵茂盛沉穩的大樹，綴飾鮮紅跟亮金色的圓球、毬果、彩帶，白色落雪覆蓋住冷杉。少女蹲下身來，按下聖誕樹旁地面的開關。
一瞬間，細碎的光，亮了起來。
劉枝之開懷地發出了歡呼聲。那溫暖的黃色光暈，打亮他那稚嫩微紅的小臉蛋。許許多多的小星子，倒映在劉枝之的眼底，而他剛剛放上去的那顆是最亮的星星。
少女蹲在劉枝之面前，將綁著鮮紅色緞帶的禮物盒遞給他。
劉枝之笑容燦爛，小小的手臂將禮物緊緊擁抱在懷裡。
「謝謝姐姐！」
「聖誕快樂，枝之。」
那是聖誕老人。
永遠只屬於劉枝之一個人的。少女那粉紅色的長髮飄逸，極其溫柔的美麗笑顏，永恆烙在了劉枝之的眼瞳深處。
＊
劉枝之流著眼淚醒來。
房間被浸泡在濃黑的死寂之中，劉枝之全身疲倦，但已經不再發燙。他伸出手，抬到眼前動動手指。就像每一個早晨，在那將醒未醒的時刻，對自我的反覆確認。
姐姐那溫暖的形影依然那樣真實彷彿昨日。
李昕那既冰冷又溫暖的手，那觸感依然殘留在劉枝之的皮膚上。
劉枝之常常覺得活著就像在作夢。夢裡夢外。難以辨明。
也許學姐根本就沒有回來。
睡了很久，做了很長很長的美夢，只有那才是真的。
如果能一睡不起該有多好。這樣是不是就可以一直作夢。
劉枝之抬手用力摀住那淚痕猶濕的臉──
他卻聽見樓下傳來熟悉的，學姐明亮的笑聲。
劉枝之緩緩踏下樓梯，最後站在宿舍的一樓交誼廳門口。
角落高大的聖誕樹，各色光華彩球掛在樹葉上，拐杖糖，聖誕襪，毬果，綴在被白雪輕柔覆蓋的樹梢。微黃光暈凝結在葉梢，樹頂的黃色星星散發光芒。
壁爐裡木柴燃燒，偶爾發出嗶波脆裂聲響，火焰溫和的提供光熱，溫暖空氣流洩。
一只長桌，人影落坐，火焰光亮映在人們的身上明滅，溫柔地暈染波動。
滿天星斗跟溫暖火焰，那歡快的笑聲，眼前的一切全都美麗的宛如夢境而隨時都觸碰即逝。劉枝之屏息站在黑暗裡，深怕自己的任何一點驚擾便將那夢吵醒。
在那人們歡暢談笑的長桌，唯有一人轉過頭看向了他。
那溫柔美麗的笑臉在黑暗裡被火光熨亮而溫。
李昕推開了椅子，起身往劉枝之的方向走來。劉枝之屏住氣息，直到李昕伸手摸上他額頭。
劉枝之感覺到李昕的手不再冰冷，而是跟他相似的體溫。
那觸覺是如此真實。
這不是夢。劉枝之有些恍惚的想。
「學弟，你──」
劉枝之打斷了李昕，「我今天一起床就發燒了，從早上睡到現在，沒發現學姐回來了。學姐是什麼時候到的？」
李昕有些困惑而遲疑的打量著劉枝之。
「呃……大概傍晚到的吧？想說……平安夜就回來看看你們，跟你們一起吃飯……」
劉枝之放柔臉頰，一抹微笑漾開。
「歡迎回來。學姐。」
李昕愣了一下，溫柔的微笑。
「……我回來了。」
李昕領著劉枝之走往長桌，在那光影搖曳的昏黃光線裡，燒餅，岳娘，巴妮，黃家豪落坐在鋪以紅色桌巾的餐桌旁。他們紛紛抬臉望向了劉枝之，劉枝之微笑迎向他們，回應那些因為聽聞他高燒而起的關心。
劉枝之的夢醒正好趕上了用晚餐的時刻──
那個座位早已擺好了專屬於他的餐盤、碗、玻璃杯。
那些餐具都是以前李昕還住在這裡的時候，跟劉枝之，黃家豪三人一起去採購的。不是什麼昂貴品，僅是連鎖大賣場的商品，卻在昏黃燈光下閃著迷人美妙光澤。
燈泡將餐桌打得光燦燦一片，眼前豐盛的聖誕大餐，大多是快餐店的現成品，購自蛋糕店的甜點，調理包的濃湯。
但他們被盛裝在那樣華美的餐具裡，交錯落於溫暖的餐桌上，溫暖的紅色桌巾，毬果跟聖誕紅的花圈裝飾，是那樣擁擠而熱鬧。
烤肋排，馬鈴薯燉肉，炸薯條，沙拉，盛在大鍋裡的蘑菇濃湯，木盤裡的圓麵包，甜甜圈，番茄醬跟起司切塊。布丁泡在焦糖汁裡，畫上笑臉的薑餅人，拐杖糖，白雪般的棉花糖。鍋裡的熱紅酒，肉桂枝葉漂浮，透亮玻璃壺裡的柳橙汁……
在眾人笑語跟充滿期待的眼瞳底下，那是，從未見過的豐盛如夢的饗宴。
李昕從廚房端出一盤烤雞，頂端撒著，迷迭香，調味料的碎末，烤得鮮嫩脆焦香的雞皮，流露金黃色光燦燦的油脂。在眾人期待的目光中，李昕將烤雞放在長桌的最前端。
劉枝之將柳橙汁，傾入那反射著聖誕樹稍星子般小圓光暈的玻璃杯中。
他們舉起玻璃杯，許多隻手聚集到了餐桌中央，如星子閃爍的光暈一同敲出脆響。
聖誕快樂──！
巴妮流著口水緊盯那散發香氣的烤雞，李昕站在桌邊，剝下流出香甜油汁的烤雞腿，放進巴妮的餐盤裡。岳娘第一個就搶拿盤裡的薑餅人，燒餅滿臉歡欣的嚼食馬鈴薯燉肉，黃家豪伸手夾著生菜沙拉。
秉持清淡飲食的原則，眼前美食並不屬於經歷高燒的劉枝之。他拿起刀叉幫眾人分切那盤烤肋排，分裝蘑菇濃湯。
劉枝之微笑凝望眾人忙碌於吃食的幸福模樣，跟他們共享聖誕晚餐。
＊
劉枝之喜歡太陽。
太陽，總也有熄滅的時候。
但是冬天壁爐裡燃燒的火光，總是燦爛得讓他瞇起眼來。
那是偉大的樹木燃燒自我，將溫暖給予他人。那是太陽落盡延續而下的光熱，陪伴人們度過太陽沉睡的暗夜。
他總能跟姐姐一起長久的待在壁爐邊，凝望那樣的光熱。
此刻，劉枝之曲起膝蓋，坐在宿舍交誼廳的沙發上頭，凝視那擾動明滅的火焰。
那樣的光熱與溫暖，是如此讓劉枝之感到懷念。
身旁人們各自端著一個小盤，品嚐樹幹蛋糕。
蛋糕由巧克力瑞士捲製成，木質色鮮奶油刻成樹幹紋路，香甜奶油內餡，酒漬櫻桃，雪白糖霜灑落，如同白雪紛飛落定。當那經年累月生長的樹幹，被放進家中壁爐成為燃燒暖源，家人一起聚在暖爐邊，柴薪的燃燒將會保佑家人平安。
分食樹幹蛋糕，帶有期許來年再聚的涵義。
劉枝之也分到了一片蛋糕。巧克力的甜膩化在了心頭。
李昕從紅色布袋裡取出禮物分送給大家。
劉枝之微笑看著巴妮、岳娘、燒餅，他們臉上純真孩子一般欣喜的笑容，看他們興奮地拆開禮物緞帶。
──望見包裝精美的禮物盒遞到自己眼前。
劉枝之愣著抬頭，迎上李昕那被火焰打亮半邊臉的溫暖笑容。
「聖誕快樂。學弟。」
「……我不是小孩子了。不用。」
「對聖誕老人來說，所有人都是可以拿到聖誕禮物的小孩子喔。」
這個世界上只有一個聖誕老人。
你才不是……
劉枝之身體微微發顫，但是他什麼都無法對微笑的李昕說出口。
他跟李昕那清澈的眼瞳對望。李昕那維持在空中將禮物遞向他的手始終沒有放棄過。是那樣溫柔而富有耐心的等待著他，跟一直以來一樣。
劉枝之忍不住會想，也許跟李醫生的每一場比賽，他都是那個輸家吧──
他緩緩伸出手，接下聖誕禮物。
劉枝之拉開那鮮紅色的緞帶，撥開包裝紙，緊張的雙手掀開盒蓋。
──靜靜躺在禮物盒裡的，是一雙手套。
那毛線的顏色，是跟劉枝之那鮮艷美麗的粉紅色頭髮、跟那少女的粉紅色長髮，相同的顏色。
……真漂亮呢。
如果姐姐看到了，一定也會這麼覺得吧。
劉枝之淺淺的微笑，緩緩將手指穿進手套裡，感覺到那柔軟的觸感。體溫散發的溫暖不再流失，被保留在肌膚周圍。
冰涼的手，逐漸溫熱了起來。
燒餅坐在沙發上，懷裡抱著一把吉他，輕聲彈唱。
黑色長髮從肩頭滑落，伴隨輕輕緩緩的吉他弦音，一點一點滴落時間。
眾人圍在壁爐旁聆聽，肚腹裡猶然帶著熱食熱飲的溫度，那份溫暖讓人傭慵懶懶的。
劉枝之放鬆地躺在沙發上，米色沙發鬆軟凹陷，他將橘色方形枕頭抱在胸口。閉起眼睛，傾聽燒餅那低沉慵懶的歌聲。
幾首歌曲過後，劉枝之感覺到一陣溫柔的覆蓋。
他睜眼，看見沒什麼表情的巴妮，默默將一件毛毯蓋在他身上。
他認出那是巴妮睡覺時蓋的毛毯……巴妮盤腿在地毯坐下，背靠在沙發邊。劉枝之凝望巴妮後腦杓那兩撮橘色小馬尾，那被壁爐火光照耀明滅的側臉。
「謝謝你，巴妮。」劉枝之輕輕的說，「今天……聖誕節，開心嗎？」
「雞腿很好吃。」
劉枝之笑了出來，想起第一次見面，夢見美食的巴妮就在睡夢中亂啃他的手指，一醒來就衝著他喊雞腿。
劉枝之看見巴妮身旁放著拆開的禮物盒，跟一件綿羊般的毛絨外套。
「……那是學姐送你的？」
「嗯。」巴妮將外套抱到懷裡，「很暖和。」
「抱歉……我沒有準備給你的聖誕禮物。」
巴妮回頭看他，眼瞳晶亮，「有啊。你今天要講兩個故事給我聽。」
劉枝之淺淺的微笑，「……好。」
劉枝之抬頭，凝望聖誕樹梢，滿天星子般的燈泡靜默閃爍。
凝望身邊人們有些睏倦的平靜臉龐。
以後……還能像這樣一起過聖誕節嗎……？
他們的臉，在太陽的照耀下溫暖和煦，在火光裡溫柔明滅，模糊而明晰的落在劉枝之心頭。
此刻他們確實共享那熱烈火焰，那燦爛朝陽，那昏黃而慵懶的溫暖。
壁爐跟毛毯的溫暖，讓劉枝之感到安心而昏昏欲睡。
溫暖的睏意緩緩包覆住劉枝之的身體……
＊
劉枝之感受到一陣輕柔的搖晃，他迷濛的睜開眼睛，望見李昕俯瞰他的笑臉。
「學弟，這裡不好睡，你累了就回房間睡吧？」
劉枝之揉了揉眼睛。他看見巴妮縮起身體，在沙發旁邊的地毯上，睡著了。
劉枝之在沙發坐起身來，看見那原本放滿菜餚的長桌此刻收拾到了一半，殘餘的碗盤仍然混亂的放在上頭。廚房的方向傳來流水跟碗盤碰撞的聲響。劉枝之四處張望再無其他人影的交誼廳。
壁爐的火焰依舊溫暖燃燒，聖誕樹閃動光暈。
儘管很快就會再見面，劉枝之仍不免有些落寞。
不過，或許沒有親眼目送他們離開也好，那不是劉枝之擅長的場面。
「燒餅跟岳娘都回他們公司了。那時想說你睡得很熟……就不叫醒你了？」
像是看出劉枝之的心情，李昕嗓音溫柔的補充道。劉枝之彆扭的別過頭去，起身走到餐桌邊，將那些待清洗的瓷盤拿到廚房。看見黃家豪捲起襯衫衣袖，站在廚房洗水槽前的身影。
黃家豪看見他，沉聲地說，「我跟學姐收拾就好。你現在就去睡覺。」
「欸～？學長又想多管閒事了？」
黃家豪嗤笑一聲，「隨你怎麼說。」
劉枝之將盤子放到水槽邊，盯著黃家豪低頭專注刷洗餐盤的模樣。
「今天謝謝你了。臭臉混蛋。」
輕盈的話語飄落。當黃家豪詫異的抬起頭時，已經不見劉枝之的身影了。
劉枝之回到交誼廳，看躺在地毯上睡著的巴妮，嘴巴似乎在咀嚼什麼……或許又夢到了關於食物的美夢吧。劉枝之搖晃他肩頭，喊了他好幾聲，巴妮才終於迷濛的睜開眼睛。
他催促他回房睡覺。於是巴妮搖搖晃晃地起身，邁開步伐，一路沿著樓梯慢慢爬往二樓。劉枝之則抱著毛毯跟在他後頭，護著那夢遊似的隨時可能從樓梯跌落的巴妮。
巴妮走進每日安眠的，最熟悉的房間角落。劉枝之開了牆面的燈，昏黃燈光灑落，他將挾在手臂的那件毛毯放下，將其跟作為鋪底床墊的毛毯都打理整齊。
「你等一下跟姐姐說，我睡地板，姐姐可以睡床。」
劉枝之愣了一下，「巴妮不介意跟別人一起睡嗎？」
巴妮搖搖頭，說，「沒關係。這裡是那個姐姐的房間吧。」
「巴妮怎麼會知道？」
「我猜的。上次你說想等他回來。」巴妮躺進毛毯裡，包住半張臉，僅露出晶亮的眼瞳，「我要聽故事。」
劉枝之從旁邊的書架取下繪本。
兩本，今天要講兩個故事。因為巴妮說，那是聖誕禮物。
巴妮蜷縮起身體，劉枝之坐在他身旁，打開繪本，以溫和的語調，緩緩唸起床邊故事。在溫暖的光線中，言語交織出另一個跨越時空地理限制的奇幻故事，深邃而渺遠……
窗外是無盡的黑夜，天空星子閃爍光芒。寒風帶來食物的香甜氣息，街道傳來人們走過的嘻鬧聲，無盡的遠方似乎隱約頌唱聖誕詩歌……
巴妮睡著了。
濃厚的打呼聲規律作響。其實巴妮一直都是很好眠的孩子，常常聽不完劉枝之唸的故事便睡著了。
但是沒有關係。
總還有明天，能讓劉枝之去說，那些說不完的故事。
劉枝之闔起書本，動作輕柔，將巴妮身上的毛毯蓋好，躡手躡腳地走到房間門口，關燈。
他回望身後黑暗，樓梯間的燈光，透過門縫照射進漆黑的房裡，在那一絲光芒之中，巴妮的橘色髮絲猶然閃耀。
晚安。
劉枝之在心底輕聲說到。後退輕柔將門帶上。
＊
劉枝之緩緩走回宿舍的交誼廳。
聖誕樹依然閃爍光芒，彩球各色繽紛，樹梢凝結白雪，但並不寒冷，因著壁爐裡依然熊熊燃燒烈火，散發溫暖光熱。劉枝之坐到沙發上，李昕匆忙從廚房裡走出來，詫異地看著他。
「學弟你不回房間睡覺嗎。」
「那是學姐的房間哦。我從以前就一直都是睡沙發的不是嗎？」劉枝之揚起頭看他，微笑。
「可是你都感冒了，睡這裡睡得好嗎。」
「這裡才是能讓我睡得最沉最舒適的地方喔。學姐。」劉枝之笑著，溫和地說，「學姐也早點休息吧。巴妮先去房間睡了，我想學姐不會介意跟巴妮一起睡的，畢竟，學姐可是對誰都很溫柔，人稱聖母的李醫生呢。」
「……好吧，你等我一下，我去拿藥給你吃。」
劉枝之望著李昕匆忙走掉的背影，意識到學姐沒對他調侃的話有什麼反應。他總是這樣。
學姐實在是跟學長一樣──不對，是比學長還笨。
面對他這學弟的酸言酸語都不在乎，也不知道是真聽不懂還是裝不懂。
總是像個笨蛋一樣這麼溫柔……
劉枝之乖巧的坐在沙發上，凝望爐火，安靜的等待。
直到李昕回來，將已經剝好的藥錠跟一杯溫水遞給他。
他凝望李昕那被壁爐火光打亮的溫柔臉龐。劉枝之微笑，將那有著苦澀、也有著甜美糖衣的藥錠吞下。
良藥苦口，他總不是一個有能力自癒的人。也許他比誰都更依賴藥物，但是總不會始終如此。
一切會好起來的。他想。
劉枝之將喝完的空杯遞給李昕，隨後拿起抱枕枕在腦後，打橫身體在沙發躺下。
他看著學姐再次匆忙走離的背影。
……學姐不會是生氣了吧。因為我剛才亂說什麼聖母的。
劉枝之直盯著爐火胡思亂想。
直到柔軟的觸感覆蓋上來，那是一件毛毯。他聽見李昕遲疑的聲音。
「其實……我聽家豪說了，你都睡浴缸的事情。」
劉枝之並不意外，但仍忍不住在心底暗罵黃家豪。他撇李昕一眼，卻見他神情顯得悲傷。
「以後……別再這樣了，又會感冒的。你不想睡床也行，但是不可以著涼，要照顧好自己……知道嗎？」
「……嗯。知道了。」
劉枝之緊抿著唇。他縮起赤裸的腳，縮起毛毯裡面。
「我跟家豪一起去選的毛毯，觸感應該還行？應該不會太薄？」
李昕在沙發旁邊蹲下，跟劉枝之的視線平視。在李昕身後，壁爐的火焰依然熱烈燃燒，那樣耀動的火焰，不時明滅亮暗交替橘黃色光芒。
劉枝之微微瞇起眼睛，看那樣的火光在李昕的側影上舞蹈。
「……很暖和喔。學姐。」劉枝之小聲地說。
「好，那你就早點睡吧。明天起床，我做營養早餐給你吃。」
李昕微微笑。伸手幫劉枝之將毛毯拉好，好好的覆蓋住他身體，溫柔的在他胸口拍了拍。
早餐。不再是白吐司了。
劉枝之的思緒彷彿已經飛到了明日，在那裡有燦爛溫暖的朝陽。
劉枝之望見李昕站起身來，依然微笑，無語地站了一會兒，像是在等待他還有沒有什麼話要說。
就跟李昕在機場轉身離開前對他靜默的微笑，那短暫卻漫長的空白一樣。
是夢也罷，不是也罷。他已經不想再哭泣了。
劉枝之望著李昕那緩緩邁步，被爐火染成橘紅色的背影。
他不想再沉默，也不想再如當時那樣，直到李昕到了再也聽不見他聲音的地方才徒勞的呼喚他。
他想跟他說話。
現在就說──
「晚安。學姐。」
劉枝之輕輕的說。
他看見那個背影停了下來。看見李昕回過頭，對他溫柔微笑。
「晚安。學弟。」
＊
劉枝之不喜歡早晨。
他會感覺自己跟昨天不是同一個自己，又似乎是同一個。
但是，或許那樣也不壞。
冰冷又溫暖的落雪覆蓋冷杉。
一瞬間，細碎的光，亮了起來。
劉枝之喜歡太陽。
太陽，總也有熄滅的時候。
但是冬天的壁爐裡燃燒的火光，總是燦爛得讓他瞇起眼來。
那是偉大的樹木燃燒自我，將溫暖給予他人。那是太陽落盡延續而下的光熱，陪伴人們度過太陽沉睡的暗夜。
他總能跟家人一起長久的待在壁爐邊，凝望那樣的光熱。
劉枝之喜歡聖誕節。
最──喜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