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影:集卡运输业之困

显影:集卡运输业之困

摄影/撰稿|财新周刊 陈亮

外贸下滑空箱堆港,集装箱卡车运输产业链上的人们生计堪忧

【编者按:近年全球航运业格局变化剧烈,引发各界关注。 海关总署署长俞建华3月20日在国新办新闻发布会上表示,这里有前一个时期新集装箱投放量过大、国内堆存成本较低、国外疫情缓解后空箱短期大量回流的原因,也有季节性规律作用。大量空箱在我国港口蓄势待发,某种程度上也反映了国际市场依然看好我们下一阶段的出口能力。从海关最新数据看,2月下旬以来,出口用箱量在持续增长。对于这一话题,财新长期跟踪,做过多篇报道,此次编发图片报道,以飨读者。】 “49台车就是49个司机,今天只有22个集装箱要拉。”宁波天旭国际物流有限公司的豆中旭闲在一张破了边的老板椅上晒太阳。本该忙碌的日子,却有一半车在“趴窝”,这让他感到沮丧。让谁吃饭、不让谁吃饭,成了物流老板每天的问题。

卡车销售市场,豆中旭闲在一张破了边的老板椅上晒太阳。司机多活儿少,是他最近每天面临的问题。

卡车销售市场,闲来无事的赵治田在一台二手集卡上养起了鸽子。


卡车销售市场,黄青山的店内生意冷清,茶台上富贵竹已经枯萎。


卡车销售市场,3月本应人流如织,如今门可罗雀,流浪狗聚集。


宁波舟山港是全球货物吞吐量最大的港口,也是全球三个集装箱年吞吐量超3000万箱的港口之一,北仑港区是其集装箱业务的核心港区。天旭国际物流是注册在北仑港区做集装箱运输的近4000家物流企业之一。3月初,港区堆满了空置的集装箱,服务于港口的集装箱卡车(下称“集卡”),大量闲置在停车场内。

集装箱第三码头,一名待货的集卡司机在车里吃午饭。前些年集卡司机是个顶好的职业,每月能赚1.5万元,行情最好时每月近3万元。

灯火通明的集装箱第三码头。宁波舟山港是全球货物吞吐量最大的港口,2022年集装箱吞吐量为3335万标准箱。

陆远堆场,堆放了七层的集装箱。这些显然都是空箱,因为装有货物的重箱最高只能堆五层。


期待中的翻身仗

 “不能说怪谁,只能说自己时运不好。”46岁重新做回集卡司机的郑华如此评价自己过去的五年。 五年前,郑华原就是一名集卡司机,前些年生意繁忙,常整月无休,每月能赚1.5万元,行情最好时每月近3万元。媳妇做月嫂每月也有1万多的收入。十多年里,在良好的收入预期下,他们先后在老家县城里贷款购置了两套房,准备给两个儿子一人留一套。此外,他们还翻修了村里老宅。 干到40岁时,郑华两口子手里有了60万元的存款。考虑到家里老人年纪大了,身边离不开人,他决定回乡创业。2018年,郑华进了4万只鸭苗办起养鸭场,脖子上也戴起了大金链子,有了“老板的样子”。 鸭子养到第七个月便遭遇了禽流感,隔年新冠疫情暴发。每天3000斤鸭蛋卖不出去,先是送给村里老乡吃,也不敢一直送,“村里看你笑话的多,怕你富,嫌你穷”,后来积压的鸭蛋大多作为抗疫物资捐了出去,“年年赔,拿着60万元回乡创业,现在反而欠了20多万元”。不得已,46岁的郑华回到东海边,重新跑起了集卡。他本预计生意差不多的话,两年能翻过身来。没想到春节后,他又遭遇了十余年未见的行情低谷。如今,他每周大部分时间都滞留在一片用碎石和沙土堆起的简易停车场上。

集运基地横浦停车场,集卡司机郑华打开车前盖晾晒衣服。为了省钱,他最近一直住在车里。


“疫情走了,生意没了”

 即使在疫情期间,贴着封条出入港口的集卡也能为集卡司机带来每月万元以上的收入。郑华在春节前还能一个月跑29趟,春节后,13天里他只跑了2趟,每趟550元。自己生活都不够,更别说养家了。“县城房子的房贷3000元,办鸭场时买的小轿车的车贷2000元”,再加上三个孩子的生活费、学费,这些压力让郑华喘不过气,他现在惟一感到庆幸的是,决意重新跑集卡时,没有再贷款买卡车,只跟物流公司干,要不现在还要背负每月1.5万元的车贷。 集卡司机张文海算过一笔账:“(集卡)每天贷款四五百元,折旧费100元,保险费100元,停车费40元,即使司机不吃不喝,一台车一天不跑,也要损失七八百元。”

集运基地,闫武勇背着一袋衣物去浴室,洗澡时顺便洗衣。基地内虽规划了3000个车位,但往常没有多少车会整周停放,如今司机大量滞留,遭遇到诸多生活不便。

集运基地,司机们闲来无事,凑在一起聊天。


集运基地,周一深夜,住在车上的蒋勇(左)和王会启在翻看账单。周一通常是司机们对账的日子。

霞浦街道,蔡洪礼的老婆在集装箱改造的住所里哄孩子。不少司机和在港区打工的人在这片租了集装箱房当作家。

和郑华、张文海有相同遭遇的司机还有很多。周二到周五原本是他们最忙碌的日子,现在数千台车在停车场里“趴窝”。跟物流公司干的司机要么在车里睡觉,要么在出租屋里打牌,要么在健身器材上晒太阳;单干的司机们则躺在车里长时间盯着手机屏幕抢单。手机接单软件上刚刷到一条信息,就被抢走了,根本没时间去看发车时间、要求、价格;生意越少,运价越低,宁波到台州的运费已经从600元掉到了550元……“整个行业正在陷入恶性循环,”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跑集卡的老司机周金生感慨,“哪曾想疫情走了,生意没了。” 有的车回家了,有的车为了省停车费,停到了偏僻的路边,周金生也退掉了出租屋,住进了车里。“谁不知道睡床上舒服啊!”同样睡在车里的司机蒋勇说。

航拍集运基地,大量集卡在此“趴窝”。


中物联研究室主任周志成已注意到很多港口集卡司机营收困难这一情况,正在做调研,他认为目前看,其成因主要有“3月份至5月份是行业的传统淡季;今年外需下滑比较快,海运订单取消得比较多,所以集卡、内贸的公路运输都比较淡。另外疫情过后,司机都着急出来赚钱,司机供给量也增加了”。 基地门口的生意人

 据宁波北仑港区官方数据显示,该地平均每天约5万车次的集卡进出。司机群体的消费,也养活着餐饮、修车、超市、洗衣店、按摩店等一连串的人群。 午夜过后,在集运基地门口卖饭的普建波知道今天的饺子馅又备多了。2014年,他来到北仑港卖饭,头两年生意不错,“以前冒尖的两盆饺子馅都能卖完,现在只能弄个半盆,还经常卖不完要倒掉”,他先是感觉卤肉难卖了,后来小菜也难卖了,“这生意一年不如一年”。 往常司机们下了班,把车停进停车场里,就来这里消夜,大口喝酒大块吃肉。“以前集卡司机常聚会,一桌人吃饭花上千儿八百的也没人会在乎。”周金生说,现在生意不好,司机们都琢磨着省点钱,有的司机每天只吃一顿饭。

集运基地门口,普建波夫妇坐在面馆里等待客人,“以前冒尖的两盆饺子馅都能卖完,现在只能弄个半盆”。

陆远堆场,75岁的孙树贤给女儿的菜馆帮厨。生意冷清,她已准备回佳木斯老家。


集运基地门口,凌晨4点多,64岁的老魏做好了第一锅煎包,只有一位司机在等候。往常没出锅就有人排队,第一锅一掀锅盖就被抢光。

凌晨2点半,普建波收摊时,老魏煎包出摊了。老魏64岁,做的煎包香脆,往常没出锅就有人排队,四点半第一锅一掀锅盖就被抢光,摊子一支就来生意,摊位里挤得满满的人。集运基地可以容纳3000台车,司机们都想着早点出车,躲避拥堵,着急的司机顾不上吃打了包就走,“现在好了,做好一锅,就能歇着了”。 东北人老张租了一排修车门面,现在为一年67万元的租金发愁,正常每月销售700—800桶机油,现在一个月200桶都卖不掉,“车子跑的里程数不够,没人来保养”。以前他雇着4个工人干活,现在自己上手,只留了一个兄弟帮忙。3月过半,生意不见起色,他给这个兄弟也订了机票回东北老家。“现在回去还能赶上这一季插秧。”老张苦笑着说。

集运基地,60岁的老唐为一台集卡打完黄油后从车底钻出,“儿子、女婿都是集卡司机,都没什么生意,就我这还有点活儿,养着一大家子”。

集运基地外,以路边修车为生的阿大无事可做,闲在集装箱房里。


集运基地一处修车厂,没活儿干的维修工坐在卷帘门外晒太阳。


等不到活儿干的郑华也动过回家帮农的念头。去年,他的鸭棚已经拆掉,重新种上的小麦刚返青,老一辈人正在地里精耕细作,“可若是回去,靠那些庄稼活儿如何维持房贷、车贷?”他已摘掉了脖子上的金链子,“欠了那么多钱,还戴着金链子,人家不笑话你吗?”但金链子没卖,他总觉得再省吃俭用几年,还能翻身。 相关报道:

财新周刊|航运业:“空箱”背后的巨变

全球贸易量下降致海运价跌回疫情前 船公司开始减少运力

港口空箱堆积如山 外贸出口何时恢复?》)

图片编辑 | 董德开篇图说:2023年3月7日,宁波舟山港北仑港区(下同)集运基地横浦停车场,集卡大量闲置。春节后前来赚钱的司机们遭遇十多年未见的行情低谷,进退两难。

Report P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