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明白雪

端梧劍第一次掉淚，是在水中看見自己的倒影。

它伸長了手去碰。圈圈漣漪攪散了水鏡，影像成了一團混濁的色塊，翠色雙眼攪在其中，與雪大人的墨瞳截然不同。它收回了手，靜靜等著水面平復，一刻鐘過去，漣漪依然未歇，全被眼下水滴打散。

它心下清楚：當初化型時確實是以最熟悉的那人為參照。本是私心，卻也不敢全然照搬，眼中參了繫在劍柄的一抹豔色。雖然劍穗早隨時間推移失去鮮豔，只剩一段破爛的帶子繫在尾端，但它依然記得最初的模樣：是雪大人喜歡的翠綠色，底下掛著雪青的流蘇，為大人的愛妻樓氏親手縫製，帶著祈求夫君平安歸來的心意。

它很感謝，謝自己早早生了神識，猶記得大人曾說過的每字每句，留得至今還有本錢追憶過往。分明無比慶幸，留在墓中時卻也暗自生怨，怨賦它形體的鍛造師，怨未曾出聲慰留的樓氏，怨倚仗雪大人的平民百姓，也怨自己──怨自己淬火而生，一心向主，最後卻只能看著對方被妖魔圍剿、力竭而亡。

既生神識，除非劍斷，無法消亡。

對修道者而言，手馭一把懂得護主的靈性寶劍，大概是無比風光的事；身為器物，為人所使，生得神識倒類似一種詛咒。

然而，端梧劍自認，自己對雪大人並沒有怨懟。

真要說有什麼遺憾，那便是枝微末節的小事。例如契約、例如認主，例如一人一劍相伴多年，它卻未曾參透對方的想法。

*

聽說人會做夢。

空有一具人型，端梧劍無福享受這種特權，也未曾有過逾越器物本分的奢望。

只有夜深人靜時，提著燈籠巡過一間間廂房，聽著裡頭師弟妹平靜安穩的呼吸聲，它倒也悄悄地想過，或許、可能、

──若它也會做夢的話，無論虛實，是否能再會一眼記憶中的昭明白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