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光

星光





  鑲著金邊的黑檀木長桌兩側,坐滿了身著正裝神情嚴肅的家族成員,水晶吊燈的柔和白光將這個寬廣的大理石房間染上清冷華貴的氣息。長桌的另一頭,在刻著家族銘訓的黑獅塑像前,暗紅色扶手椅上的老者,正拈著報告的書頁翻動,整個空間除了紙張摩擦的沙沙聲,就只剩下座鐘指針移動的低響。

 


  凱討厭這個地方,這裡使他感覺渺小。


 

「帕西雷尼。」威嚴的聲音打破了寂靜,身邊的弟弟迅速挺直了背,有些僵硬地回答。


「是,祖父?」


「這次的任務就交由你負責,沒問題吧。」


 

  果然如此嗎。凱默默想著。


 

  近期在敵國邊境有一場重要的會議。兩國在爭戰數年後雖然簽訂了條約休戰,但雙方持續不甘示弱的軍演和軍力擴編,讓衝突不斷升溫,因此高層決定重啟協議,預計增列額外的限制。


  而被派去會談的人,正是蘭斯特家身為少將的叔叔。祖父以方便派遣親信的理由,得到了護衛人選的指派權,也就是說這次任務的成敗直接關係到整個家族在政治與軍力上的名譽,雖然責任重大,如果協議順利,倒也是立功的好機會。

 

  這樣一來,他的弟弟——以天才哨兵的姿態迅速得到王室認可的新星——自然是任務的不二人選,而不是他這個多年來沒沒無聞在高階底層打滾的問題嚮導。


 

「十分抱歉,這次的任務我無法接下。」帕西雷尼的回答卻出乎眾人的意料,連一向沉穩的祖父都抬起了一邊的眉毛,釋放出「你最好給一個合理的解釋」的訊息。


「具體內容恕我不能說明,總之我臨時接到了一個王室指派的機密任務,時間與這次的會談衝突,因此只能麻煩祖父另請他人。」

 


「王室直接指派嗎?真是少見……」


「這代表很受到器重不是嗎?是好事吧。」


「我們家族終於又出個人才啊……」


 

祖父舉起右手示意,眾人的竊竊私語頓時停止。


「此話當真的話,要好好做啊,帕西。」他露出難得的慈祥微笑,寵溺地說。


「是的,祖父。」

 

「至於你,凱。」祖父將視線轉了回來,方才的溫度瞬間消失無蹤。「就交給你吧,要好好做啊。」


 

完全一樣的語句,在凱的耳中聽起來就像是最後通牒。

 

 

 

 


 

「事情就是這樣,這次任務死也要成功啊。」凱站在馬車不遠處,用毫無起伏的聲音交代著,一邊將報告交給站在他身前的綠髮哨兵。


「不好意思,蘭斯特上尉。」瓦爾拉德用一樣平淡的語氣回應,一邊低著頭仔細查看早已看過無數次的報告內容。「雖然原則上是任務優先,但考慮到這次任務的最終目標是完成協議降低兩國衝突,軍人傷亡也會變成衝突的藉口,看來改變一下行事的作風比較好吧。」


「……你調查過我?」凱注意到話中的蹊蹺,蹙起眉頭質問。


「……不算多,只有看一些姐……希格拉德少校拿來的紀錄,說是我第一次跟其他嚮導合作……」瓦爾拉德的聲音越來越小聲,似乎為了掩飾不經意的失禮發言,習慣性地用左手順了下耳後的頭髮。


 

  凱抱起胸,看著眼前有些畏縮的「夥伴」沉默不語。他大部分時候都對他的哨兵沒什麼興趣,也不在乎軍階的禮節,任務需要一個有戰鬥能力的人,那他們就合作,僅此而已。在他看來他也好哨兵也好,都是任務的棋子,如果出了意外,哨兵不願意服從他的判斷繼續戰鬥,那他就親自上陣,反正是死是活至少也能開上幾槍。因此而負傷、被哨兵檢舉拆夥、被強迫寫檢討報告的次數,除了他自己以外,最清楚的應該就是看在帕西份上偶爾會幫他處理的希格拉德。

 


  眼前的這個哨兵也不例外。不管他是不是希格拉德的弟弟、有沒有靠關係升遷、還是遇過什麼本人失蹤嚮導也失蹤的怪事,只要能把任務完成就好。

 

  雖是這樣想的,凱上下打量著哨兵纖細的體格﹐毫不掩飾地投射出懷疑的視線。


 

「差不多該出發了。」瓦爾拉德假裝沒注意到那些螫在肌膚上的不信任,先行移步到馬車旁,輕巧地躍上車頂。

 

  車裡還有空間的,不過顯然這樣更方便偵查吧。凱見狀也不費心去詢問了,與叔叔簡單打個招呼後便一同坐上馬車。

 




  駛出城區後,原本馬車在石磚地上規律的顛簸,因駛入黃泥路而變得滑順不少,窗外一望無際的油綠草地伴著遠山煙嵐中透出的曙色,如此清幽的景象讓人很難想像這裡曾經也是戰火綿延之處。但凱沒有觀賞鄉間風光的興致,長吁一口氣後,緩緩地將精神屏障鬆開,周遭的情感雜訊立刻就湧了進來。


  身邊的叔叔是鐘聲,跟平時的沉穩不同,帶著點金屬擦刮的噪音;前座的車夫跟規律的車輪聲混在一起,似乎很專注在自己的任務;而車頂上的那位,凱一時之間還以為人摔落到不知哪裡去了,仔細體察後,才聽到細微的漣漪的聲音。

 

  動物釋放的訊息通常是單純而可以忽略的,但人類的情感會帶著強烈的個人特色,有時太多的訊息一次湧入會侵蝕嚮導自己的精神,因此絕大多數的嚮導都會牢牢加固自己的精神屏障。


  凱知道自己能力不足,無法像其他真正優秀的高階嚮導那樣讓精神觸手伸展到數百公尺之外,起到偵查的效果,所以他反其道而行,這樣做的話如果真的有什麼威脅到這趟任務的惡意出現,他至少能夠提前察覺。

 


  即使這種做法無異於把自己當作祭品,像隻自願下到礦坑的金絲雀。

 

 

  穿越鄉間曠野後,馬車駛進一片蓊鬱的森林,只要再過了前方的跨河大橋就是敵國國境了,太陽的角度還未到正午,看來還有充足的時間。


  凱才稍稍放鬆了警戒,就聽到哨兵輕扣車頂的提醒,於此同時,各式各樣刺人的音頻或高或低地闖入他的腦海。


「稍停一下。」凱用手指緊壓太陽穴,邊指示車夫停下馬車,自己也打開車門走出。馬車正好停在橋的正中間,河面刮來的強風讓還微暈著的凱一瞬間站不穩身子,幸虧這點失態在嚮導大衣的遮掩下不太明顯。


「總共五人。」瓦爾拉德跳下車頂,抽出了腰上配戴的手槍,直視著橋的另一端。



  馬車停下後,對方似乎也沒有隱藏的意思,全數從後方的森林緩緩走出。他們無一例外身著黑色的貼身上衣與同色蒙面,上頭看不出有任何的軍徽,但很顯然是哨兵的裝束。


  不是一般的攔路搶劫嗎?但目的是什麼呢?假意同意會談其實是派遣刺客來個引君入甕的陷阱?不對,這樣的開戰藉口反而是敵國理虧,至少也該瞄準更高層的人物。還是不受塔管控的離散哨兵在獵取敵國政要的人頭懸賞?凱拚命思考著,太陽穴的疼痛也愈來愈劇烈。

 


「能請你們讓開嗎?我們趕時間。」凱煩躁地拋出試探性的話,果不其然引起對面黑衣人一陣訕笑。

 

「還真的來了個廢物嚮導啊,旁邊只跟著個菜鳥哨兵,又是樁輕鬆的生意。」話音剛落,看起來為首的黑衣人向旁使了個眼色,三名哨兵便執刀朝凱直直衝了過來。

 

「讓開。」凱想掏出他自己的手槍,整個身體卻被推撞到一旁,他踉蹌了一下重新抬起頭,正好看到其中兩名哨兵踝部中彈跪下,但第三個人已經欺近到數公尺之內。


「嘖。」黑色的刀刃劃出水平的弧線,瓦爾拉德將手槍甩向身後,反手抽出戰術小刀擋住,在刀刃相接的那一瞬間稍微偏斜了角度,把對方的手向上架開,下一秒嬌小的身軀鑽入對方毫無防備的胸前空間,右手直接掐住敵人的脖頸,用刀背牢牢抵住。


「不敢下殺手嗎,天真的傢伙。」被挾制住的哨兵從齒縫間吐出嘲諷的話語。


「那倒不是,但至少得先搞清楚你們的來歷。」瓦爾拉德將刀刃往上,想劃開敵人的面罩,突然他聽到一陣裂空的風聲,反射性偏了下頭,一截彈射刀片就這樣插在後方的馬車上,引起馬匹一陣驚慌的嘶鳴。

 

  趁著他分心的空檔,被挾制的哨兵將瓦爾拉德一把推開,後跳回到同夥身邊,原本腳踝中彈的兩人也已經站了起來,並沒有完全喪失行動能力,但也沒有馬上要再次發起進攻的樣子,隔著一段距離對峙著。

 



「情況如何?」凱也擺好瞄準的架警戒著,一邊壓低聲音詢問。


「不樂觀但是……」瓦爾拉德迅速評估了一下,手槍殘彈不足以制服所有人,如果想換彈對方一定會阻止,近身戰的話,雖然有嚮導輔助的確讓身體靈活了不少,但敵人數量和體格的差距還是壓倒性的不利。「疑點很多。至少他們的目的不是刺殺少將。」

 

  只是要刺殺的話,在前面的那片森林會是更好的下手時機,場地寬闊可以讓五人同時行動,也有更多的藏身機會。


  像現在這樣有兩人一直站在橋的尾端,也不使用腰間的配槍……



「應該只是受命阻止我們通過。」


「那放棄馬車,抱著少將硬闖呢?」


「上尉您對我的能力一定有什麼誤解,我可不會飛。」即使是在非常緊繃的態勢,瓦爾拉德還是忍不住斜眼向凱拋出個無奈的眼神。


「趁現在先手殺掉?」凱無視瓦爾拉德的吐槽,準心向敵方的胸口移了過去。


「關於這點也很麻煩。」瓦爾拉德將視線重新聚焦在對方動作上。「他們大概是本國人。」


 

  是敵國人的話,不管是高層派刺客想引爆開戰,還是離散哨兵想賺賞金,都沒有蒙面的必要,而且明明是哨兵之間的戰鬥卻連精神體都沒有放出來,似乎非常害怕被鎖定身份。再者,讓他們過境到敵國領地內想做什麼都更加方便,會堵在這裡的理由只有一個——

 


「麻煩死了!殺掉護衛就解決了吧!」對方似乎也下了結論,未負傷的三人釋放出比剛才更強烈的殺氣,重新發起攻擊。



  尖銳的汽笛聲鑽入凱的腦海,凱半瞇著眼撐著開了幾槍,子彈從敵人的肩上擦了過去。他看到綠色的髮絲從眼角飄過,在漆黑的殘影中來回穿梭。每一次撕裂空氣的聲音響起,他都幾乎可以看到噴濺出的鮮紅幻象,過往搭檔倒下的紅色身軀,自己雙手壓不住的紅色的泉,還有暗紅色的座椅前,一張張失望的面孔。


 

必須得做點什麼。


 

  凱努力驅逐視野中的幻象,綠色還在舞動著,雖然目前都完美閃過了攻擊,但無法還手的話傷亡也只是遲早的事。

 


應該有什麼辦法。


 

  金屬的擦刮聲如今變成了轟鳴。凱奮力回想著剛才他的哨兵提供的資訊。敵人的目的是阻止我們通過?本國的內訌?只能在這裡攔截的理由?讓對方放棄的方法?


 

我想不到!


 

  紅色又開始滲入視野,凱迷茫間拔出插在馬車上的刀刃,指間傳來的冰涼讓他感到安心,雖然他什麼都做不到,至少付出一切……


 

  準備邁向死亡的時刻,他捕捉到一瞬間藍色的眼神。就像在凜冽狂風中飛散出的羽毛殘片,正巧落在他的眉心。他的哨兵在危急關頭仍要向他傳達什麼訊息。



  於是他閉上眼睛,在高頻噪音中遍體鱗傷地前進,終於從混沌中找到了潺潺水流。

 


  然後他毫不遲疑,打開馬車的車門,抱起少將跳入底下湍急的白沫之中。

 

 

 

 

 

 

 

 

 

 

  很安靜。

  

  紅色和綠色都消失了,他在一片深闇的濃墨中下沉。

 

  他常常來到這裡,一開始還會因迷失方向而恐慌,漸漸地他就接受了現實。

 

  這裡什麼都沒有,只剩下這原始生命的搖籃和空靈的鯨歌將他溫柔包裹。

 

  下沉,再下沉。


  然後他在永無止境的邊緣觸到了底。粉白的屍屑在海底飄著無聲的雪,一層層將他覆蓋。他感覺自己從末梢開始緩慢崩解,散落成碎片。

 


  就這樣就好,讓我成為沙的一部份。

  無人知曉也無人在乎的,平凡沙粒的一部份。


 

  雪落在他的眼瞼,他用最後的力氣眨了眨眼,一絲微弱的光線,穿透濃墨般的深海,進到了他的眼簾。

 


  星星……?


 

  沒有回應他的疑問,昏黃的光暈在水波的晃漾中一次次撫上他的臉。


  凱望著那遙遠上方的星點,心中早已熄滅的渴望悄悄燃起。

 

  

  那裡有誰在嗎?有什麼東西在那裡嗎?讓我……

 

 

 

 

 


  凱伸出右手猛力坐了起來,原本將額貼上對方的哨兵,迅速將身子後仰才免於相撞,同時發出了小小的驚呼聲。


  他觀察了一下四周。這裡像是離岸邊有點距離的林間草地,少將躺在不遠處仍在昏迷,綠髮哨兵跪坐在他面前,濕漉的長髮稍微梳到耳後仍在滴著水珠,看上去有些狼狽。


  他再低頭看了看自己,似乎沒什麼太大的損傷,但臉頰上的餘溫是那麼真實。


「你剛剛碰了我嗎?」凱像是要確認什麼一般問到。


「沒有!」瓦爾拉德急切地否認,眼神卻有些閃躲。「只是嘗試了一下書上的方法……應該有很多比這個更重要的問題吧!」

 

「這倒是。」凱認同地說。意外老實的態度也讓瓦爾拉德冷靜了下來。「沒有追上來嗎?」


「……上尉跳河後,我靠這小傢伙爭取了點時間。」一隻雪白毛色的六尾松鼠躍上瓦爾拉德的肩,親暱地蹭了下臉。「可以理解成類似放電的精神衝擊,雖然只是數秒,也足夠讓我脫離他們的攻勢,跳下去找您。等他們恢復行動能力後,我們應該都已經消失在河水之中了。」

 


  瓦爾拉德轉身背對著凱,試著將外套擰乾一些。


「這一側是敵國境內了,在這裡動武會有很多問題,他們不至於追來,不過保險起見還是盡快出發吧。」


「我以為你會優先將少將帶去會場。」畢竟自己被當麻煩人物拋棄也不是一兩次的事情。


「時間上還來得及,而且森林裡也還有很多野生動物,總不能把您自己丟在這裡。」瓦爾拉德拉著黑色內襯的邊緣思忖了一下,最後還是直接披上軍用外套,起身走至少將身邊。在準備搖醒對方時遲疑了一下,又轉過頭來。


 

「那個……謝謝您,蘭斯特上尉。」


「為了什麼?我才要謝謝你。」凱也順勢起身,稍微拍落身上的雜草「還有別再用敬稱了,聽起來很彆扭。」


「謝謝您……你替我下了決定,還有,信任我。」瓦爾拉德似乎不太習慣這樣的稱呼,有些窘迫地說。「跳河這個做法我的確有在考慮,不過一來抽不開身,二來風險太高。雖然有點魯莽,但若不是上尉的行動,任務大概已經失敗了。」


  他避開了「死亡」等詞彙,但凱明白他的意思。

 

「不過,您……難道不擔心你自己跳下去後我沒跟上嗎?」以剛剛的狀況來看絕對會溺死吧。瓦爾拉德沒有把最後一句說出口。


「沒功夫想那麼多。而且你看起來也是重視任務的人,不太可能不管少將,留在那邊投敵或被俘虜什麼的吧。」凱坦承。沒有注意到講到某個關鍵詞時空氣凝結的一瞬間。


「我懂了。雖然任務是不會失敗——」像是被戳中什麼開關一樣,他的哨兵突然拋下了原先的拘謹,換上有點危險的淺笑。「檢討報告還是寫定了,像什麼不好好開啟屏障,不會游泳還跳水,把自己搞到神遊還讓少將身陷危險之中什麼的——回去通通自己處理。」




 

  他像孩子般被數落了一頓,奇怪的是,並沒有不悅的感覺。


  有人看著他,他在那雙眼中看到了星光,於是他也一同輕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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