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战场9.1

旧战场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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烂柯(2)

这是使徐慎如有一点想掉眼泪的乌漆漆,太黑了,太亮了,洁净而干脆,是最深情也最无情的那种。他跟萧令望对视了一会儿,没拒绝这共饮的要求,也举杯致意了一下,便端起来不慌不忙地喝尽了杯里的酒。

这是葡萄酒,琥珀色,徐慎如抿了抿唇,说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路上方便么?”

就像问候一个出门旅行的朋友。萧令望愣了愣。他或许可以说是昨天,前天,反正徐慎如此刻没法真去调查,他可以说“我回来匆忙,来不及拜访徐先生”或者别的敷衍,但那些话在喉咙里堵着,他却终究吐不出来。

他最后很忐忑地坦白道:“正月初三我回来的。”

而这时候连元宵节都已经过了。徐慎如低下头,眨了眨眼,又说:“好,回来就好,我知道了。”

萧令望不知道他知道了什么,徐慎如也没再加以解释。两个人最后各自在沙发上坐下,谁也没走,就这么默默无语地共处一室了。这次他们坐的是同一张沙发,所以挨得很近,萧令望觉得自己的心脏在怦怦地跳,这是毫无来由的……是因为羞愧吗?他不知道。

徐慎如倒了第二杯酒,仍然用很沉静的姿态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干了。但是他此刻并不平静,也一样是心里怦怦乱蹦,简直疑心能被萧令望听见。他本能地伸手到口袋里去,摸到前日剩下的女士烟,他本来说要戒的,但又断断续续的,一直也懒得真去做什么,只有一搭没一搭地把剩下的那点丢在口袋里,倒是正好这时候拿来粉饰太平。

他一边擦火柴一边问萧令望:“在外边怎么样,日子好过吗?新鲜见闻有没有?”

但是他的手指一直在抖,这太平确乎是粉饰不下去的,那火柴连擦了三次也没划着,被萧令望劈手夺了过去。徐慎如以为他要帮忙,谁料他连薄荷烟跟火柴都拿走了,惹得徐慎如莫名奇妙地问他:“你干什么?”

萧令望没答话,只是很专注地盯着手里的东西看,很好奇那是什么一样。徐慎如忽然知道了他是做什么,大约是想起了租界里的白粉一类东西,噗嗤一声笑了,说:“行了,你想什么呢?给我罢。”

萧令望就松手递给他。这一回他把火柴划着了,垂下眼睛,过后才慢慢地说道:“你回来有一阵了,也懒得告诉我。”

这“懒得”两个字说得很是精确,所以萧令望没法反驳,只是试图开口给自己辩解。但徐慎如没有听他辩解也没有再追问缘故的意图,他只往沙发角落里靠了一点,环顾四周,见到角落有一架钢琴,便说道:“我记得你会弹琴的。弹个曲子来听?”

这种态度真是不算礼貌。哪有央人弹琴不说个“请”字的,不容推却似的,未免看轻了人,也看轻了艺术。萧令望是想拒绝的,但他拒绝不了,他不得不承认时至今日徐慎如对他说的话还有异样的、鬼魅般的效用,使他接下来居然只问:“要弹什么?”

徐慎如手里拈着那纤长的、淡绿色的纸烟,烟灰在上面积攒了很多,摇摇欲坠地悬在玻璃酒杯边的烟灰缸上,两个人的四只眼睛都盯着它,就像它是什么奇怪的象征或者倒计时一样。

最终,那一段烟灰掉下去了。徐慎如就说:“我不懂音乐,你想弹什么,就是什么。”

萧令望本来没想弹琴,他差点说“我想的是不弹”,但没说,只乖顺地在琴凳前坐下了,掀开了盖子。最后他选了个很简单的曲子,是个西洋民歌,也正好是萧令望在云间的时候看的一部外国电影里的插曲。那调子并不复杂,徐慎如也知道,坐在一边听着旋律,默默地出神。

但萧令望没来得及弹完,就有人敲门了。门果然是被徐慎如从里面反锁着的,所以外头推不开,萧令望只听见自己的朋友在外头喊他,喊他的字,一边敲门一边问:“子璋,你在里边吗?”

曲子骤然停了。萧令望回过头去,很歉然地笑了一笑:“有人来了……”

徐慎如点了点头。他站起来,像是要走,又停下脚步,对萧令望说:“这个曲子我知道的,‘Should auld acquaintance be forgot’,你这是在向我提问吗?”

萧令望呆住了。他没有对徐慎如提问的意思,倒是更多弹给自己听的,问也是问自己,他没想到徐慎如听过,也没想到徐慎如看过那电影,所以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

最后他说:“不,我只是最近很喜欢这一首。”

徐慎如便说:“好。你朋友还在外面等着你,我就不多耽误了。”

他顿了顿,好像思索了片刻,之后说道:“不过我很好奇你在外头的见闻,也还有别的事情要问你,明天是星期日,不知道萧二少爷有空否……”

说到这里,他自己也笑了,补充道:“还是跟你的朋友一样,叫你‘子璋’,听着比较顺口?”

萧令望答道:“徐校长若是觉得顺,‘子璋’也没有什么不好。”

徐慎如“嗯”了一声。他好像有些呆似的,先走到了门口,慢慢把门锁拧开,却在开门之前又回头看了萧令望一眼。

萧令望说:“我住在林北街7号。”

 

徐慎如下楼继续去跟人吃饭,与此同时萧令望从后门开溜,跟新朋友去江边吹风。这时候没有空袭,安宁难得,夜色真美,明月就像明灯——虽然天气阴,但总能透出点亮,而那点想象中的亮光,就纯洁无私地照在江边两个年轻人的身上。

天冷得很,但萧令望不是怕冷的人,他把手勇敢地伸在外面,骑上单车,一边骑一边哼歌,旋律熟悉,一不小心溜出来的就还是方才那一首,这时候才愣了愣,想着徐慎如明天要来家里找他的事。

但他明天本来是有别的约的。他上午要回他哥哥那里,给嫂子送新外甥满月的礼物,中午要见一位还不知道他已经回到嘉陵的朋友,下午要跟三妹萧令珈出去逛街,萧令珈的生日要到了,礼物还没买,这次是约好了要连去年生日的一起补给她的。

他有这么多事要做,但在那小客厅里,徐慎如问他星期日有没有空,他居然就那么答应了。这样一想,他立刻就觉得意难平。

更让他意难平的是,徐慎如翌日根本没有来拜访他,让他空等了一个白天。

晚饭过后,他实在忍不住了,给徐慎如挂了个电话过去。

 

接电话的是本人,徐慎如拿起话筒,刚“喂”了一声,就听到萧令望在对面温文尔雅地问他:“徐先生贵人多忘事,是不是把昨天随口说的事情都忘啦?”

之所以上来就这样质问,概因就在电话接通的那一瞬间,萧令望忽地顿悟了另一件事:徐慎如不来便不来,他不打电话过来解释,自己却巴巴地打电话去问,这不就已经证明了是谁更意难平了么?真是鲁莽之举。

徐慎如握着话筒呆了片刻,说道:“我……”

他没说完。这种迟疑实在太惹人怀疑了,像编制谎言的过程中因为漏洞而生的停顿,萧令望此刻心情不佳,一见这样,立刻说道:“徐先生忘了也没有什么,我不是兴师问罪的,只是确认一声,好安排自己的事。”

徐慎如本来还要说别的,一闻此话,索性故意笑道:“是呀,我不小心给忘了。”

萧令望能从语气里听出那种故意。

但徐慎如不说明白,他也就乐得装傻,只干巴巴地答道:“哦,忘了。”

徐慎如沉默了一会儿,说:“不过我现在想起来了。”

萧令望问他:“所以呢?”

徐慎如道:“你晚上大概也没有事了罢?”

萧令望抬高了声音:“晚上是没有……我推了一整天的约!”

徐慎如握了握话筒:“那我二十分钟就出门,一会儿就到你那里。”

 

五分钟,他爬下床拉开衣柜,翻出干净的衬衫和毛衣穿在身上,围巾和外套搁在一边,再五分钟,梳头洗脸。房间里灯光很亮,黄黄的,他沉默着思索了一会儿,看了看镜子里自己的脸。那是一张缺乏血色的、憔悴的脸,所以他忍不住伸手拉开洗手台下的抽屉——这里面放着以前徐若霜留下的香粉和唇膏之类东西,后来徐静川图新鲜,也买回来过一些。

但徐静川对此道其实殊无兴致,那些东西后来都不可避免地闲置了。

这女孩子今年不过才十五岁,但她跟当年的徐慎如一样上学过早,居然已经快要高中毕业了。她长得很高,也漂亮,继承了徐慎如和沈南月两个人在相貌上的优点,不过素来懒得认真打扮,所以倒并不是同学里最抢眼的那个。

徐慎如拉开抽屉,看着这些东西,认真地打算起来,想在去见萧令望之前修饰一下自己的容色。他并不同多数男子一样以修饰为耻,甚至在化妆这件事上有些粗浅的技巧——至少自谓是比画偏了眉毛还不自知、最后被蒋维嘉带着去洗脸重妆的徐静川要高明一点点的。

高明不到哪里,但糊弄一下萧令望,还是绰绰有余的。徐慎如在抽屉里翻了翻,折腾了半天,弄好了,只还剩最后一点工序。

他连着拧开了两只唇膏,一只是浓烈的艳红,一看就知道是他姐姐喜欢的那一种风格,另一只颜色柔和鲜嫩,大约是徐静川拿过来的,两只一齐摆在他面前,他盯着看了一会儿,却突发地丧失了兴致。

这姿态真像什么久不承恩之后心怀怨怼却还要故作贤淑的宫人,实在是太可笑了。这么一想徐慎如便觉得厌倦,他糊弄萧令望去做什么呢?显出一副光鲜模样自矜,又是为了什么呢?面子廉价,他只嫌遮掩都疲惫,倒不如坦荡一点,就用憔悴的病容去乞怜。

他很平静地任凭“乞怜”这两个字在心头滚动过去。当然他也清楚,其实怜悯是乞求不来的,能乞求来的怜悯其实都早就提前在对方心里扎根,倘若萧令望是全然无情的,那么越是软弱就越会被厌恶。

这时候,他便想起他以前听过的、旁人用来形容已分手的情人的话:“像发霉的粽子一样,白花花黏糊糊的,沾在手上都嫌恶心。”

他把这句话用萧令望的声音想了一遍,暗暗颤抖一瞬,旋即又恢复了平静:他就是这样黏软的一个东西,如果萧令望非要在心里那么评价他,他也实在没有什么办法。

 

徐慎如把脸上的伪饰都洗了个干净,在挂掉电话的第二十五分钟出了院子,开车到萧令望家里去。

他不想叫人知道,所以是自己开的车,但是因为从昨夜回来便一直在发烧,所以连握方向盘的手都缺乏力气。但这反而令他不受控制地把车开得飞快,而且还一边行驶一边心想,若是出个什么交通事故就这样死去,也未尝不可的。

这种不负责任的举动,或许也是向萧令望乞怜的一种手段,虽然徐慎如未必是故意为之,自己更未必有所醒悟。

萧令望在窗子里看见他从路上开车过去,便提前叫佣人去开了门——他这个住处很隐蔽,所以车子并不多,他一看便猜到那是徐慎如过来,还很是为车速惊异了一下。

徐慎如在门口停下。萧令望没到楼下来等着他,这使他的心跳又不受控制地加速,同时感到毫无缘由的愤怒。在萧令望消失的这接近一年半的时间里,他已然仔细啜饮过了种种痛苦,花费了不知道多少心力才熟习于忍耐它们。

可是就在他以为一切都结束了之后,萧令望居然又回来了。

这新鲜出炉的、变得彬彬有礼甚至带一点冷淡的年轻人是他以前没尝过的口味,是面貌全新的苦,又要逼迫他重新吞咽了。

 

两人相对落座,寒暄了几句,萧令望便问他:“徐先生昨天说有事要问我,是什么事?”

徐慎如倒并不太怕这一问,因为他想到萧令望会问他的来意,所以确实是预备了一个适合的理由的:来问邵文庭那件事。

那件事的前后新闻徐慎如都看过,他知道这件事绝不可能是后方做的,后方大概没有哪个机构的人有这个闲情逸致,杀了人还要留下那血印章。这种行为是玩心大起的少年才会做的,就像专门留下“杀人者某”的字条的绿林客。何苏玉也说起过这件事,说过听闻那个刺客被带回来,前后合计,既要对得上,手里还要有那徽章的,若说是萧令望,倒很合适。

徐慎如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杯子里是茶,他问萧令望道:“我是想问你,杀邵文庭是因为什么?”

萧令望没惊异于他知道这件事是自己做的。他也不问“你为什么不先问是不是我”,这是他们之间一种玄妙的默契。

萧令望只说:“战前在白门,你们放过一些东西,是吗?”

徐慎如心里立刻有了不好的预感,迟疑着点了点头。

萧令望道:“邵文庭把那些都拿出来了。”

徐慎如愕然,但转念便只叹了一口气,终究没有说什么。这乱世里连他们自身都是颠沛流离的,何况是些东西呢,除却叹一口气,居然真没有别的话可讲了。

萧令望又问:“徐先生还有别的事要问吗?”

徐慎如摇了摇头。他端起杯子又喝了一口茶,哪怕其实分不清茶叶的滋味。他不懂得也不喜欢喝茶,但这动作此刻便是他的保护伞,容他把下一个问题含在舌尖,跟茶水一起滚动,犹豫着不知道是否应当吐露。

犹豫了一会儿,他问了出来:“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回来了?”

萧令望眯了眯眼,却并没被问住。他经过昨晚和今日的深思熟虑,已经从突然相遇的尴尬愧怍中脱身了,对这个问题找到了完美的回答。

他说:“我同徐先生分别的时候,不就是这样说的?以后我会回嘉陵来,但不会再来打搅徐先生了……”

徐慎如被这顺理成章无法反驳的回答噎住了。

他说:“哦。”

两人有一阵没说话,萧令望看徐慎如,徐慎如看地砖和茶杯,他闭了闭眼,觉得两边额角又开始钝痛。这是他今日失约的缘故——因为昨夜头疼整夜,他吃了过量的药,今天居然把白天全睡过去了,中间一次都没睁开眼,萧令望给他打电话才把他叫醒。

这是他懒得说出口的缘故,毕竟“只是想再睡十分钟,睁开眼却已经是下午了”听上去并不比“忘了”要高明到哪里,而且他也不想跟萧令望掰扯自己是不是对药物有过度依赖这种事情。

萧令望看了他一会儿,抬手看了看表,忽然说道:“啊呀,我忘了一件事。”

徐慎如便问:“嗯,是什么事?”

萧令望道:“我刚想起来,我今晚本来是要去看电影的。”

徐慎如抿了抿唇。萧令望这是显而易见的报复,徐慎如一眼就看穿,因为那年轻人脸上露出一个几乎不加掩饰的笑,黑亮的眼睛转了转,像个狡黠的小孩子。他似乎也根本不在意是否被看穿,甚至看穿了才更好,才更能弥补他心里的意难平。

徐慎如说:“你怎么忽然这么——”

萧令望抬头。四目相对,他在等着句末那句形容词,而徐慎如则沉吟了,大概在想要不要说。

最后他选择说出来,他垂下眼,轻轻把杯子放回茶几上:“幼稚。”

 

电影到底是去看了的。那电影院不大,不是什么大剧场,离这里不算太远,是一个富商因为自己喜欢,弄出来的一个小放映室,徐慎如以前还真是没有注意过这里。萧令望骑单车去的,走的时候徐慎如就在院子里站着,说要在他家里等他回来。

等他回来!这多可笑,鬼知道电影要放多久,看完后又会去做什么?他再不要等了。徐慎如厌恶等了,他觉得自己也没有时间等也没有运气等,等是什么,是贱妾茕茕守空房吗,但是美人一年一年老,他也一年一年憔悴,他想要是再等下去,他还不如去跳江。

他这时候倒是对那大秋天去江里游泳丧命的学生深感同情了——也许游泳就是不得不的,等不到来年夏天的。游泳要死,别的事也一样要命,万一还没到来年夏天就已经死了呢?

这歪理瞬间把徐慎如全攻陷了,萧令望骑着单车从他眼前过,他眨了眨眼,叫他:“子璋,你慢一点。”

萧令望对他挥了挥手,居然真的很听话地慢了一点。

徐慎如就在这时候不容分说,一下子坐在了他单车的后座上——这是他妹妹萧令珈的,正好后面还可以载人。他是侧着身坐的,伸手搂住萧令望的腰,感觉到萧令望被车子上突如其来的重量弄得一惊。

他腾出一只手拉下了帽檐,遮住多半个脸,然后重新抱了回去,对萧令望说:“好了,走吧,你不是要去看电影?”

 

一路上徐慎如一直伸手抱着萧令望,把脸贴在他身上,也没怎么说话。但是凉风让他清醒了许多,让方才那一瞬的情不自禁都褪了个干净,理智一旦重新回来,他便不得不直面内心的罪恶感。

是罪恶感而不是所谓的自尊在阻止他太过靠近这个年轻人。他还记得自己从前暗下过的决心,记得自己从不将那些深夜的情书寄送出去的理由:萧令望对自己忘情,是走回了原本属于他的合理的路上去,既然他已经走了,那么就不应当把他再拉回来。如果候鸟要飞走了,他如何能再次拿出诱捕的笼子?

但人总是自私的,徐慎如也不例外,不仅不例外,可能还自私尤甚。他尝过太多的苦味,当然难免想要一点点蜜糖,爱情的蜜糖,涂在刀尖上,是金黄的、粘稠的、晶莹的。

命运倒转,他想起过去萧令望贴近着他,像一只不知疲倦的白鸽,而如今是他需要萧令望。之前萧令望不回来,他便接受了那虚空里的、永恒的神像恋人,但萧令望如今回来了,他想要的就更多。

他说“需要”而不说“喜爱”,因为这是不一样的。需要是不得不,是缺少了就会死,他心里满怀着罪恶,他想把这只小白鸽紧紧地抓住,再也不让它飞走,让它张开羽翼裹住自己,好躲避整个世界。他不是那么懂得如何爱人,但是他真切地需要萧令望。

某一刻他是稍感得意的,因为萧令望本性良善,绝不会做纯粹的报复,眼下这些幼稚之举,恰巧暴露着心底的不平。不平就是还在乎,还在乎他,还会情不自禁向他的猎网里扑;而下一刻,他却又因为罪恶感而痛恨自己了。

 

理性让徐慎如决定了,他决定这天晚上将是他最后一次亲近萧令望。

但此种决心注定不可能成功,因为一旦知道了这是“最后一次亲近”,他就势必会放纵

自己,而放纵招致甜蜜,甜蜜又是那样虚幻那样柔软,他将无法放弃它。

电影散场,萧令望带着他回家去,他脱了外套,像只濒死的猫一样黏在沙发上,抬头对萧令望说:“我饿了,我想吃东西。”

然后在萧令望略为愕然的目光里补了一句:“我猜你也要吃夜宵的。”

萧令望就煮了面给两个人吃。他煮面时手法娴熟动作利落,这是吴浣弦先生所赐的技能,这技能也使徐慎如略感惊恐,因为这印证了萧令望在离开自己之后成长有多么迅速、生活又是有多么丰富多彩。

他问萧令望:“你今后有什么打算,要做什么?”

萧令望说:“空军在西北招募人手,大概重建和反击都不远了,我出了正月就过去,应当还是去航校做事。”

不算太出乎意料的回答。徐慎如这下知道,留给自己左右摇摆的时间不多了。

好,不需要花费太多力气克制,痛也无非这正月里剩下的十来天,这很好。

他又问:“你什么时候走?”

萧令望说:“可能是下星期六。”

徐慎如就低头吃面。面煮得软,周围气氛尴尬,而他食不甘味,吃不出是好还是不好。他没谈过朋友,不知道老情人分手该是怎么分,但尴尬氛围大约差不了太多,于是又想,真是可笑,分明他们根本就不是情人,为甚么要承受这种尴尬?徐慎如现在也意难平了。

他没话找话。萧令望手上戴了一块新表,家里人送的,徐慎如看到了,想起来什么,就说:“你的表,在江里。”

萧令望颔首了然,也并不多问。

徐慎如继续说话:“我以为你死了,不会回来了。”

他口无遮拦,说死就是死了,也懒得寻找什么婉辞,萧令望听了也并不恼,露出一个非常温厚的笑:“我这不是回来了嘛。”

徐慎如“啪”一声搁下筷子,像是酝酿什么暴风骤雨,萧令望听得心惊,没想到徐慎如只是把碗往前推了推。他只是说:“我吃好了。”

萧令望有些呆呆地看着他。徐慎如低垂下眉眼,模样看上去非常温顺,那张脸无疑不够精致,是苍白失色的,但是脸上的神情柔和而宁静,像是一只引颈待戮、参破红尘的什么动物,或者被蹂躏过了又展平了的白纸。

萧令望为这比喻在脑子里暗笑了一笑,同时也轰然心惊:他还在替徐慎如做比喻,还在试图描述他,而且描述时的心境也依然如故,是流连的。他此刻才自知未曾忘情。他依然在受到诱惑。

他真为自己而感到悲哀。白纸的边缘锋利割手,他却还控制不住要凑近的愿望。没有见面的时候他以为自己终于逃脱,可如今不行了,如今他又回去,又被紧紧地束缚住了。

徐慎如就是有这样的本事,从前娇痴的时候和如今贞顺的时候都一样,都叫他窒息,叫他一个不信命的人信了命,觉得这就是他注定要遇上的罗网。

他有一点害怕了,于是急匆匆地说:“我送徐先生回去。”

徐慎如还没作打算,听到回去两个字好像有些意外,愣了一愣才说:“好。”

他们没约下次,而萧令望下周就要走,所以这几乎是双方默认的长别了罢?因此两人的动作不约而同都放得很慢,颇有一种拖延时间的意思。徐慎如恨不得把围巾上的流苏都数清楚,萧令望找钥匙则找了接近十分钟。

大约是都有些舍不得。

时间其实已经不早了,因为他们看的那电影太长,接近四个小时的外国片子,名字叫做《乱世佳人》,是徐慎如选的,萧令望早在云间看过这个电影了,也看过那本小说,不过他没有提。

这时候已经又是深夜一两点钟了,夜间尤冷,徐慎如在后座裹着大衣和围巾,姿态和方才一样,贞静而温顺。萧令望站在车窗外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拉开驾驶位的车门,坐了进来。

他发动车子,徐慎如忽然在后面对他发问了:“你看过吗?”

声音太低了,萧令望几乎没听清。他问:“看过什么?”

徐慎如说:“那本书——电影。”

萧令望这才明白过来他指的是刚才的电影。他说:“看过的。”

徐慎如便很随意地说道:“听闻有人想给它写续作呢,什么男主角最后和女主角又在一起了,之类的。”

萧令望闻言,兴致勃勃地嗤了一声:“那都是瞎续啊。碎了的东西怎么能缝好呢,船长都说得那么明白了,错过就是错过。我还以为单单中国人喜欢这一套,居然外国人也不能免俗。”

徐慎如没再回答什么,声带被人扼住了一样,说不出一句话。他装作不小心睡着了的样子,闭着眼睛一动也不再动了。这是很好的,正符合他下过的不再亲近的决心,不是吗?他想回答是,但那一个“是”字像用刀子一笔一划工工整整写下来的,就嵌在他的魂魄里,使他颤抖不已。

他不愿意回答。他今生做过的不愿意的事很多,但唯有这一件是特别不愿意的。

 

后来他又去见萧令望。这是毁约,是对他自己的毁约,是理智的丧失,但他还是去了。他想要吃一点甜味有什么错呢?于是他放纵自己又去了。在星期五,萧令望要走之前的一天,他知道这是萧令望一直想看的一部片子上映的时候,因为他们两个见面那天他亲眼看着年轻人提前预定了票子。

一张,就一张,哪怕徐慎如就站在他旁边看着他买票,他也还是买了一张。他问都不问,就默认徐慎如不会再来了。但是徐慎如记得这片子,也记得场次,他自己又去买了一张,愤愤不平地想,难道我就缺这一张电影票的钱么?

星期五,他推了周曦的约,又从顾春嘉眼皮子底下溜掉了,躲开了想带蓝雪桥来给他认识的何苏玉,跟小时候逃课似的上了车子,跑到了电影院里去。

他来得很早,电影还没上映。因为是很偏私人的地方,所以这间屋子一共也就只能容纳不到百人,这时候还空荡荡的,连萧令望也没来。

他要辞别众人,还要收拾行装,想必是很忙的,不会出现得太早。徐慎如等了一会儿,脑子里却还回荡着周曦跟他讲的物资交换的事,才一出神,居然又有一波人纷纷入场了。

这些人里就有他要等的那一位。萧令望坐在他前边,他在后面的那排,连位次都是那时候记好的,所以不会错,至于会不会被发现,则他其实不那么在意。倘若萧令望问他怎么会在这儿,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但是他没有。这年轻人好像并没有发现周围有一双窥视的眼睛,就在他身后。厅里暗了,萧令望看电影,徐慎如看他,也看电影。他就是电影的一部分,是虚飘的梦幻,会说浮夸矫饰的台词,不比男主角欠缺英俊,也一样擅长生离死别,今天就是,今天,就在今天。

在今天生离死别。徐慎如当然知道他们以后会再见,在各种地方,但是如果对面不识的话,和自此长诀也没有什么区别。他想这就是我的命,这就是我这样的人——我这样的人永远擅长与错过和失去为伴。

这电影不长,只一个半小时,在这一个半小时里,他有很多次想抬起手拍拍萧令望的肩,叫他,说“哎你怎么没发现我”,或者问他“好看吗”。两个人近在咫尺,但他想了多少次就放弃了多少次,直到灯光再亮起来,人群散去,屏幕重新变成一片黑暗。

他只是眨了眨眼,萧令望就不见了。不见了,像一个小小的黑点。落在天地间,其实任何人都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黑点。他要找的那个小黑点隐匿了片刻,最终又在出口处冒出来。

徐慎如知道这就是最后的机会,也是他要忍耐的最后一件事,看着那个小黑点从通道尽头离去并消失,从此这些轶事秘闻都宣告落幕,就再也不需要为此思虑纠缠。从此之后,从此之后——他在后面喊了萧令望一声。

他走过去,很欲盖弥彰地笑了笑说:“好巧,你也在这里。”

 

萧令望今天和那天一样,又是骑单车来的。但是他鬼使神差,也和那天一样对徐慎如说:“我送徐先生回去?”

徐慎如也一样,他说:“好。”

但这次开车的不是萧令望,他们两个一起坐在后面,离得比上次更近。空气尴尬之至,徐慎如想他应当说点什么,他有必要说些什么……他在想他有多爱身边这个年轻人?是既想推开他也想拉近他的那样爱,是故事都要结束了还总想续一笔的那样爱。

续上一笔。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乱世佳人,电影,小说,或者别的什么?异样的情绪堆积在胸口,他想他必须要说出来的,他一定要说,否则他就得在顾影自怜里过后半辈子,只能靠这个生存了。

他偏头看了看萧令望,又看了看前头的司机,最后他说:“小萧,我也觉得给那本小说再添后续是毫无必要的。”

萧令望愣了愣才明白他在说哪一本。是上次去看电影的时候说起的那一本。

徐慎如低声说道:“斯嘉丽还能再次得到她丈夫的垂青吗?我想是不能的。”

说到这里,他又打了个岔,说:“我不喜欢市面上那本翻译里的人名,虽然是中国化了,却总透着点古怪。你呢?”

萧令望便回答他:“是,我也不那么喜欢。”

徐慎如就把话题转回去:“她不能了。她从前轻忽的东西,再回头去取回来,这是三流小说家才喜欢写的故事,不过——”

萧令望“嗯”了一声,表示听到。车子已经停了下来,徐慎如的家近在咫尺,但是两个人谁也没有动,只等着徐慎如把话说完。

他说:“不过我就是个三流的小说家。”

他拉开车门,走了下去,等着萧令望也下来,接着对他说道:“进来坐坐吧。”

萧令望呆呆地站着,还在回味那两句话。他从前是那样机敏,可以用一枝茶花对徐慎如告白的,如今自然也并非全然不懂。懂了,他便僵住了,像木偶似的,这件事来得太突然,以他全无预料的方式。他什么也没说,只跟着徐慎如走进房子。

两个人换了鞋子,脱下外衣,走到楼上的小客厅去准备坐下,徐慎如忽然转身,就这么抱住了他。

他们两个差不多高,所以徐慎如正好凑在他耳边,趴在他肩上,低声说:“你知道我和斯嘉丽有什么不一样吗?”

萧令望摇头,说不知道。

徐慎如便说:“她想要更多,而我……你在这里就好了,我不需要你爱我。”

这句话是假的。徐慎如说出来就知道是假的,虽然说之前他自以为是真,但是他高估了自己,才一说完,就觉得不甘心。

萧令望张了张口,没说出一句话。他好像从没有想到过徐慎如这件事居然是在此刻成真的,还在意外的震惊里没缓过气。徐慎如温热的呼吸蹭在他耳边,痒痒的,旋即他又明白那不是呼吸,是对方在用舌头舔他的耳垂,舔得他差点倒吸一口凉气。

徐慎如问他:“你是不是觉得没意思了,不想理我,那你还跟我进来……”

萧令望伸手抱了抱徐慎如,忽然低声道:“先放开我,总这样抱着,我——我不方便。贴得太近了,我都顾不上说话。”

徐慎如怔了怔:“不方便?”

旋即领悟到了那话里隐晦的含义,便又笑:“不方便也没什么,你要是想,也未尝不可的。”

情绪是洪水似的,一旦开了闸,不需要再做什么,它就会像岩浆一样淌出来。徐慎如自从说出那第一句之后,后头的就越来越轻松容易了。他亲吻这个年轻人的脸侧和脖颈,接着说道:“还是说,你最喜欢若即若离的,近在眼前就不如扔掉?”

萧令望说:“我没有——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他又说:“我以前都是现去现买,从不提前买电影票的。”

徐慎如便道:“那如今,你意难平的仇都报了,甘心了吗?”

萧令望说:“我不是为了报复的,我是——”

徐慎如松开手,站直了身子,叹了一口气:“是不想要我啦。也对,三流故事总是三流的。”

他对萧令望笑了笑,萧令望盯着他。他的脸上又一次露出那种柔和的、贞顺的神情,像雪后空旷的荒原。

年轻人的胸腔中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酸楚。他还是个坦荡的少年人,或许也将永远都是,而这样的少年人,是永远不喜欢见到这种寂灭一样的贞静的。他猛地伸出手抓住徐慎如的袖子:“你不要这样笑。”

徐慎如反问他:“为什么?”

萧令望说:“我看了会……害怕。”

他想说“难过”,但太浮浅了,反而“害怕”要更合适一些。

徐慎如点头:“好。”

他要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他该揭过这一页了。他想他应当这就去倒水喝,或许应该叫厨娘做夜宵来请萧令望吃,吃完之后就去睡觉?

这么想了,他对萧令望说:“好了,进来坐下吧。”

萧令望却拽住了他:“我怕你嫌我……觉得我不如从前爱你。”

 

这晚他们睡在一起。

萧令望本不是那么迫切的,因为他从前以为的徐慎如要更矜持一些,他不愿意显得太急躁,但是徐慎如对他笑,说往后还不知道等到什么时候,今已新婚别了,难道还要沐浴焚香、选个黄道吉日么?

徐慎如就去剥萧令望的衣裳,先是下面,然后一粒一粒地解开上衣的扣子,贴着他的胸口,很清晰地听见了年轻人的心跳,在这时才感到温暖而安全。萧令望抱住他,把他搂在怀里,把他的衬衫从裤子里扯出来,他也不知在想什么,又是期待,又还有点怕似的,伸舌头舔萧令望的胸口,舔完了忽然张开嘴就咬了下去。

萧令望被咬得疼,“哎呀”地叫了一声,徐慎如这才满意了。他们两个光溜地缩进被子里去,后来被子也嫌麻烦,都被踹到了地下。伪饰都卸了,萧令望只用最原始也是最直接的的方式贴近他,把他按在床上,反反复复地弄。

他手上力气很大,抓住徐慎如乱动的腕子,把那白皙的皮肉都捏了出淤青。一开始两个人谁也没想起来要用什么润滑,到后来又谁也不想下床到浴室去找,所以他第一次就那么直接地塞了进去。徐慎如疼得要命,疼得出一身冷汗,但又不肯叫萧令望停下,还嫌不够似的。

那种被劈开的疼是钻心的,但格外真实,让他除了这个什么也不想。后来萧令望把他翻过来,两个人四目相对,徐慎如脸色透着惨白,却还去搂着萧令望的腰,示意他再来。

他在这里边一直往下坠,身子好像不是自己的,心也不是,两样东西是分开了的,分别掉到两个深渊里去,他就只会叹息呻吟了,像被扯碎了,而只有萧令望能这么轻易地撕碎他。

萧令望伸手摸了摸他柔软的胃腹,很享受那手感,跟着是腰,纤细的、能折断似的。从腰背到脚踝上残留着一些受鞭笞的伤痕,像一整块白玉上惹眼的瑕疵,他觉得有趣,也一一去摸过了,最后才俯下身去吻徐慎如的唇。

不知道过了多久,徐慎如眼睛瞧着窗子,看着窗帘缝隙里透过来的光,对他说:“天快亮了。”

萧令望没听清。徐慎如的声音刚才都弄哑了,这时候像发不出声只会动嘴唇,他凑近了,又听了一遍:“天要亮了。”

天要亮了,萧令望就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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