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战场32(终)

旧战场32(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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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春酒

隔天中午,王采荆听说他出来了,来家里看他。徐慎如披衣坐在桌前写东西,知道王采荆进来了,头也不抬地说道:“你又来看我的热闹。”

王采荆笑笑走过来,看见他手边搁着一只信封,瞥了一眼,说:“又给金楼子写信。他不是在平京么?你们还写信。”

徐慎如写了几个字,说:“他今天走。”

王采荆呆了呆:“那你不收拾东西,写什么信?”

徐慎如道:“是他走,又不是我。”

王采荆说:“哦……我以为你们一起的。”

徐慎如答道:“不。我不。”

说到这里,他又问王采荆:“你日后会走么?我猜蒋子玄是要走的。”

王采荆道:“我还等着看三代遗址,走什么走,走了只能看废纸。蒋子玄不留,也像他。”

徐慎如又低下头去写信,王采荆叹一口气,在他身边坐下说:“那你这是……诀别信?告诉他一别两宽,各自安稳么?”

徐慎如搁笔道:“假,假得要命。蒋子玄要走了,你去送他,你会对他说一别两宽的?”

王采荆理所当然地点头:“是啊,否则呢?”

他桌子上放着一整沓别的信,还有个本子。徐慎如写完了,先拿了一只很精致的小皮箱,把本子和那些没封口的信整齐地摆了进去。王采荆看着他,问:“还没回答我呢,那你写的是什么?”

箱子里是他以前因为太不堪而不曾寄出的情书。徐慎如看了看它们,又拿起那新写的信,才写了一半。他看看王采荆,递过去说:“把开头给你看看,也不碍事。”

王采荆接在手里,很迅速地扫了几行:

“……

我当永远想你,希望你也不要将我忘怀。

我曾说自己是在你重回嘉陵时方爱你,但真相并非如此,我在彼之前,曾多恋慕你至数百日夜……现在没有时间再重写什么东西了,我只好将旧的交给你。今朝别后我会念你如同前次,在你想知道的时候,就拆开那些旧信,假装它们是新的罢!

君子不应当把早已决定保留的话再说出口,否则何如从前就坦诚呢?但我忽而放纵,在此时竟决意作恶了。原谅我用这样卑劣的手段折磨你,是在辜负你的同时,还要向你博取同情和爱怜。

毕竟你还如此年轻,而我已经过完了一生。你赠给我人间的温暖,我却亲手毁坏它……但我终归占有你——我是为此得意的,人在得意忘形时极易自我原谅,所以我便暂时忘记了我的卑劣和自私,并且请你也暂忘片刻。

……”

还没有读完,王采荆便放下信,重重敲了一下桌子:“你怎么能——你怎么能这样?你这样说,他会怎么想?他以后怎么过,他那样喜欢你——”

徐慎如脸色惨白,但是他说:“是啊,我知道。但我没有骗他一个字。”

王采荆忍耐不住了:“我从不置喙你们的事,但你这是——你何忍这样残害一个青年人?我不许你把这些东西给他。”

徐慎如看了看表,是上午十一点十分。他说:“十二点钟会有人来,如果我改主意,可以和那人一起走。等那人来了,我就会把皮箱给他。”

王采荆把手放在皮箱上,像真想越俎代庖替徐慎如写一封信换掉那封似的,但这终究不是他有资格做的。他睁大眼睛瞪了徐慎如一会儿,说:“你太残忍了,我这辈子也做不出这样的事。我不许你这样。”

徐慎如低着头回答他:“你可以抢过去扔了,那我就——我亲自去说。”

王采荆张口结舌,良久方道:“你不是爱他吗?他会有多伤心,你想一想。”

徐慎如拿回了那张信纸。写好了,他就把拿在手里,又拎上那只小皮箱,起身道:“我早就不知道什么是伤心,什么是不伤心了——好了,我想你还没有吃午饭,我们到下面去。”

王采荆拉住了他,叫道:“这样你就安心了吗?”

但他还扯住了那封信,硬质信纸锋利的边缘在徐慎如指尖划出了口子,血珠渗出来,徐慎如便伸手到他面前,平淡地说道:“你看。”

王采荆没好气道:“看什么看。”

徐慎如道:“我看自己的血,都觉得是失色的。像是果酱汤汁,番茄,还是什么。颜色很淡的,不像个人了。”

王采荆“哦”了一声,不接他话,只道:“那我带你去医院检查眼睛。”

徐慎如无可奈何,只说:“走吧,我们到下面去。”

 

萧令望的飞机是在下午一点半钟。

徐慎如穿戴齐整,看着被派来的那人。他本要直说,却忽然想起周曦那件事,不知道萧令望会做什么,便改口了,给来人指放在门口的那只小皮箱:“你拿了箱子先过去就好,我还有件事要办。时间不多了,随后到飞机上见罢。”

来人犹疑了一瞬,但徐慎如已经穿好了衣裳,站在门厅与他对视,那神情坚决得很,露出罕见的矜傲和冷漠,这使他不敢作声,只得拎起箱子走了。

徐慎如在窗帘后目送那人走出了院子,又站着发了一会儿呆,这才静悄悄地上了楼。卧室窗帘遮光,拉上后几乎一片漆黑,徐慎如开了灯。床头灯温存地发亮,照着他脱下大衣搁在旁边的椅子上,然后是西装的外套,最后解开领带,脱了衬衫和裤子,踩上便鞋往盥洗室去了。

他在里边呆了非常久,回到房间时,一点半已经过去了。凉而滑的睡衣披在身上,他静静坐在镜前擦着头发,动作却是有一搭没一搭的,显然是在想心事。他想萧令望现在大概看到了那些信件,是他自私而残忍的明证。萧令望会如他所愿,永远爱恋他吗?或许会,也或许不会。他想大约还是不会的,心口便觉得胀满而酸痛,痛得他指尖几乎发抖。

但自己可以永远爱恋萧令望——虽然自己的爱恋除了空口虚言,好像没有任何意义。他写的信虽然多,但萧令望的余生却更长,即使他一星期看一封,拆完也到不了一辈子。何况他会一次性拆开,痛得久了,也就腻了。不过能到自己的余生结束之后罢?萧令望那样纯洁温柔,不会太快,爱足够覆盖自己的余生了。

坐了不知道多久,直到头发都快要自己干透了,他才慢慢地扶着桌沿站起来。徐慎如铺开被子爬上床,按灭了手边的灯,黑暗霎时笼罩了屋子。

他就在这黑暗里闭起了眼睛:这几个月的生涯实在是令人疲倦的,他只期望能有一个好梦。

萧令望此刻也闭着眼。

靠着飞机的舷窗,困意和倦意潮水般涌上心头,令他不一会儿便模糊了意识,手上也松了力气,致使那一封信、一叠信都像卡牌一样从他膝头落下去,噼里啪啦地散落在地上。

甚至他口袋里还有一直忘记拿出来的半盒安眠药,也滑落在地,发出一声清响。最上面的一只信封里洒出一撮黄土,信纸欹斜着掉在萧令望脚边,上面是他很熟悉的、徐慎如的字迹,只有短短的一行,没有地址和落款:

“奉赠故土,以慰去国之忧。”

不断的掉落声惊醒萧令望。他张开眼,有些茫然地四处望望,捏紧了还留在自己手里的一张信纸,那纸紧贴着他的手指,像都被捏得温热了似的。他已经看了不知多少遍,短短一小会儿,就已经能在心里把那几句话背出来了。

“拆开这封信的时候,你应当已经在南下的飞机上了。伤心千里江南,此刻是不是都在你想舷窗之外了?旅程漫长无聊,便权且用我这一封信来佐餐罢,虽然这或许是一杯苦酒。采荆——他是知道你我之事的——恰巧见我铺开信纸,便劝我停笔。他质问我何忍如此残害一个深爱我的青年人……我却也想不出答案的。”

萧令望深深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与徐慎如相恋,难道不是很短暂的事么?但就在这数年之间,他竟然似乎将生灭病苦,将尘世间诸般的磨难都经历遍了,是这样的辛劳。少年的野火都焚烧至于寂灭,只剩下一捧滚烫的余烬似的。

他没有做声,只在心中默默地感觉到,自己仿佛从此之后再不能爱人、再无法依恋什么了,但与此同时,同时又有奇异的感受在狭小的机舱内浮荡着,笼罩了他。

萧令望说不出这是什么滋味,向窗外的云层看去,竟忽而怀抱起一种玄妙的期望,觉得前面还有更长更久的道路在等着,光亮也分明应当都在前头。

 

新年来时,平京便正式改朝换代了。

新军入驻,又匆匆忙忙张罗着建国,这旧都挣扎了几十年,终于再不闻枪炮声,倒是令人别有一种感触。他们把前任的牌子和旗都拆了,自己却没进去,嫌那块地方不景气,改把机关都驻在了静漪园,是前朝皇室的别宫。

徐慎如听说了,对着来人直笑,只说这个名字好,意思吉利,也相信他们能不辜负全国上下一心的期待,当然是很支持了。这上下一心的话一说出来就把自己也包括进去了,但他神情怡然,不动声色,十分诚恳,对方嘴里即使有别的话,也只能咽了。

一时间央大这边的人员居然也没太多变动,说是要等着整体改革后一起安排,所以徐慎如暂时还留在了原地。人家让他留下他便留下,既不表示激动,也不觉得失落,就这么随波逐流着,诸事一概不问,真成了个好好先生。

不过“好好先生”意外的是,旧历春节前他居然还收到了一张邀请函,说是恳谈。他没拒绝,一是不能,二是好奇,也想知道这会上都将有谁,于是还是按照通知上说的,安安静静地过去了。

熟人自然是有的,只可惜徐慎如不爱多话,既不批评,也不怀念,更不赞美,倒是懒洋洋的,对许多人都不爱搭理。特别是他之前跟萧令闻翻过脸,这回桌子对面偏巧坐了一位萧令闻的旧部,也不知怎么投降了过来的,隔三差五就要瞟他几眼,惹得徐慎如更不愿意说话了。

但不说也不大。既然来了,日子要往后过的,哪怕是场面话也总要说几句,算作和个稀泥。这时候仗其实还没有打完,他们也还没有彻底统一全国,不过那就都不是徐慎如所好奇的事情了——他也不大知道自己还关心什么。

他干脆很专注地摆弄起了会议桌桌布上垂下的流苏。

今次主持会议的人很年轻,国会委员,预备的什么部长先生,是对方阵营里知名年轻有为的一位。这是在研究日后教育体系的会议,所以特地很装模作样地凑了各怀心事的一席人来,徐慎如对会议内容兴致有限,倒暗暗观察起主席台上这位的长相。

精干,肤色偏黑,五官倒颇为端正,身条也高而且精瘦,大约从前也是很吸引女同学的?徐慎如现今见个什么人就只往男女私情上想,而不往其他的“有为”方面想,亦实在可谓思维钝化和懒惰的表现之一了。

他看只看个长相,并未有过多的兴趣,没想到散会后这人却叫住了他。

徐慎如回头,恭敬地笑了一笑,问他道:“部长先生有什么事?”

对方朝他点点头,伸出手:“祝芝江。”

徐慎如知道,这是他们惯用的姿态,也算彼方的一种特色。先礼后兵,言必称先生同志,态度务求亲切平易,要使对方难以拒绝、心生感激。他虽然未必吃这一套,但也并非不知在有些人看来这是殊荣,毕竟还没等他答话,周围就已经有人停步瞩目。

徐慎如回应了几句客套,脑中忽然冒出有人评论他们的一句“罪小的坐牢,罪大的反倒供起来”,差一点笑出声,又忍住了,专心和面前人讲话。祝芝江这个名字他当然记得,这是他昔年到央大之后亲自去平京警察局领回来的第一个学生,他的前任也正是因此人为领袖的学生风潮去职的,世事播迁,没想到今日还有这么一个重逢。

他暗笑了一声,心想之前有人指责他在每一处职务上都把本应密不透风的思想文化界弄得漏洞百出,这话非捕风捉影就是了。

祝芝江很自得地邀请他务必去参观开国的仪式,他自是答应,不过真正等到典礼要等到两个月后,那时已是春天。不过徐慎如那天刚巧不大舒服,便借故逃了,幸而也无人注意,由得他自己闭门不出。

窗外人声嘈杂,一浪一浪涌至薄暮才静,至晚王采荆来访,喝着茶问他:“你觉得怎么样呀?”

王采荆是去看了典礼的,躲在人堆里眯着眼往城楼上瞧。他专程跑一趟,自然不是来问徐慎如真病了没有的,徐慎如也知道,抬手揉了揉眼睛,想了一想,答道:“大约是好的罢。”

王采荆点头,好像对回答略为满意,末了又叹口气:“我也不知道个什么呀。”

徐慎如笑:“算了吧,谁都不如你王教授精明的。”

这话也没有说错。王采荆虽然看起来不怎么着调,但却是他们朋友几个里最精明的,他的精明不在什么都会,而在只做他判断妥当的事,奉行“虽然算计不过,但可以干脆不上桌”的自保战术,这实在是很聪明的。

他听了徐慎如这句话,不置可否,就只是笑。

徐慎如问:“你笑什么?”

王采荆笑:“笑我都叫你看透了,怪吓人的。”

徐慎如垂睫不语,只道:“这有何难。”

三个聊闲天的人如今成了两个,他们两个再这么说起话,就没有第三个人给圆场了,王采荆和徐慎如同时想起了这个,不约而同地沉默了。徐慎如低声哼了几句歌,他听出是很常见的《送别》的调子,便说:“你又做此儿女态。”

但半生故人,亦当真都向天涯地角零落去了。

 

还没到端午,上面就要他们这些知识分子学习新知。

学习班和改造会数不胜数,人人各怀心事,除此之外又是许多的座谈,要大家畅所欲言,谈一谈对新生活的建议之类。徐慎如当然不能幸免,甚至他身份特殊一点,还有些更多的事情可啰嗦,不过他应付这些自有一套,身段也向来软,显得温顺,竟反倒比那些学界的同事要平静。

这样自然也惹了物议。一些人嫌他不够诚恳,另一些人则以他为不够贞洁,这些话不是没传到他耳朵里去,但徐慎如不以为意。既然选择留下,自然难免有一丝好奇与期待,不过他确乎并不相信这个“新朝”,当然不可能诚恳,只是敷衍来求安稳。至于贞洁——他如今倒真是块暂时很被需要的“贞节牌坊”,只不过证明不是他的贞洁,多半是新朝对各方人士的欢迎姿态罢了。

他没跟着南下,又没重新闭居西南或者跑到国外去,反而留在平京,新军一入城时就露了归顺的姿态,落了个“及时认清形势”,这早已无贞洁可言。萧令闻那边大概已经给他定性成背叛了,叛国还是叛党安哪个“头衔”还不一定,不过他心里并不以萧令闻为二者任何一个的代表就是了。

萧令闻虽然不能代表,那么新军就能么?这是徐慎如无论对人对己都不能自辩的。有人对他说起投降,他也只是笑:图富贵平安也好真的相信也罢,至少是真心实意,自己倒比那些人差得远。

王采荆留下是为了遗址,顾春嘉留下是因为要与多数的中国人留在一起,徐慎如留下是为什么?不过等而下之,为意难平,为想看看平京,看这块他们以前为之挣扎过的地方会被带到哪里,变成什么样子。

以他很有点旧文人气的评判标准,他自是不如顾春嘉的。

顾春嘉听那些新东西的时候是真正在听,提意见也是真的提了。是关于教育和文化的事,这时候正要安排新社会的教育和等等,徐慎如绝不肯置喙,顾春嘉真响应号召,却洋洋洒洒写了十几页纸。

他交上去之前还碰见过徐慎如一回,徐慎如知道他要干什么去,很是欲言又止了一会儿,最后没忍住,还是说了出来:“顾老先生说这么多,难道是学古人上书呀?人家许是懒得看的。”

顾春嘉闻言道:“我觉着还好。徐先生不要总是以己度人,把什么想得都跟你们一个样。”

徐慎如只好缄口不言,由着顾春嘉去了。

他是随口一说,哪里知道会一语成谶,这件事无端发酵,竟比他以己度人的“扔进废纸篓”闹得还要不可收拾:顾春嘉的上书不仅没有进垃圾堆,反而上了下一次的会议,紧跟着就上了报纸,先是讨论,最后就是批评批判,由他一人及许多人。

革新是真的要来了,只不过不是他们想的那样,从学科到学制,再到学校的拆分与归并,诸如此类不一而足,最终的方案都很出乎他们意料。这些事最不能忍的原应当是徐慎如,但事实却是徐慎如接受了,顾春嘉没有。

意见相左的人太多了,偏顾春嘉脾气还不甚好,居然在会场就跟人吵上了架,本来两个都是文人,竟差点动起手来。

徐慎如回来时劝他说何必,这些事只怕宣布时便已成定局,光去考验上面的容人之量,又有何益?他很有些异样的悲观,只劝顾春嘉说:“当年立校的时候风波迭起,到了如今,若真要强行拆分,也是一种轮回——”

顾春嘉直接打断了他:“什么狗屁轮回,这是退步!当年是当年,现在是现在。改革,但这是改革吗?改了于公于私有什么好处?这是有人刻意为之,胡乱折腾。徐慎如,我知道你是没有担当的人,可是你睁开眼看一看,难道还做梦独善其身吗?”

徐慎如摇头道:“我没有想独善其身,我是想使你能善罢了。”

顾春嘉没说话,过一会道:“那我还要感谢你咯。不过我没有那么不乐观……”

徐慎如也默然了。无担当不是一两天了,但他心想自己以前还不至于这般软弱,像对一切都失去了信任和兴趣,只剩下随波逐流。这是怎么了?

但他还没想出这个问题的答案,新的一波学习改造就已经来了。

这次顾春嘉被叫过去开了小灶,送到了郊外的集体学习班,去了就再也没回来。

说是跟学习班的职员起了冲突失手伤人,那人被打中了头伤重不治,只好让顾春嘉杀人偿命。他大儿子死在东洋人手里,女儿出嫁到了国外,小儿子则跟着国府撤退了,只剩下妻子哀哀戚戚地去交了子弹费,又领回来一个乌黑的骨灰盒。

都是怎么开始的?徐慎如事后回想,想也想不太清。顾春嘉和学习班职员是因为什么冲突的?说是因为职员侮辱了女学员,但真相早已全都不可考了,何况此时真想追问的人也并没有几个。

顾家遗孀除了自己和家人的姓名几乎不识得字,也绝少出来交际,这在教授夫人里实数罕见,是因为她是顾春嘉在乡下时娶的发妻,结婚的时候才十四五岁,多年过去亦不曾仳离。顾春嘉死时已是个杀人犯,追悼会自然也不该有,但他生前名望重,又值多事之秋,许多人借悼他而中心含怨,竟自发地凑成了一场。

在会上,顾夫人也不懂得什么弯弯绕绕,只是一遍一遍地说:“他不能白死。”

这事情本是不行的,但徐慎如也一样中心含怨,所以眼开眼闭只当作不知道,觉得悼念一番又能如何?他按照原本的日程出门去了——这开会和学习班的事他也一样是逃不脱的,单独的报告和教育都不能少了应付。

一路上,徐慎如不免还恍惚地想着顾春嘉。乐观诚恳的人已经这样草草地死去了,接下来呢?想完了这些,又想起顾春嘉说他的话,检点自己年来毫无长进的为人行事,只觉得无限悲哀。

他只顾着自己感伤,等从会上回来,才发现学校里出了大事。

顾春嘉的追悼会被反对此事的同学揭发了出去,还没有开完就被迫中止了,可事情却并没能中止。先是组织和参加的人都非常不忿,扬言要找出揭发他们的人算账,两拨人在校内打了一场群架;而后不知怎么说起别的,说到了卷入这段时间风波的其他教员和学生,最后说到了改革高等教育和拆分本校上。

这些事竟演变出了一场临时的游行,他们走过街上,就又有别的院校对此不满的人加入进来,折腾到了下午,才终于被各自驱逐回校、纷纷作鸟兽散了。

徐慎如回来,只见了一个残局。他太熟悉这种群体活动之后的一片狼藉的氛围了。学校里空着,看着和平时一样,只有布片废纸提醒着几小时前的盛况;许多人参加过又后悔了,也有得意的,但同样都在纷纷私语,把故事一传十十传百。

他倒吸一口冷气,说不出话。

兹事体大,当天晚上,平京市和教育部便都来了人。倒还没立刻抓捕,居然好声好气地问到徐慎如头上,要他详细报告、交出首犯。

话到这处,他暗中嗤了一声,心想原来没有立刻抓捕,是因为还没有弄清应该抓谁罢。但他当然不能表现出来,面上只说:“我今天白天都不在这里,真的是一无所知。”

学校里麻烦事多,迎来送往他习惯了,但他也清楚,这一次不会那么容易过去。对方十分坚决,答应游行的要求固然是不可能的,此外还要找到首犯、另要徐慎如配合调查,在几日之内提供一份滋事危险分子名单。

来人拿煽动阴谋的话说了一晚上,又用处置办法威胁了他一番,徐慎如从黄昏听到入夜,只觉得很腻。这套毫无新意的说辞他从以前听到了现在,听得太多,只觉得比学习班还使人犯困,可惜又和学习班一样不得不听。

他没忍住,看了看手表。这太不礼貌了,他只好又顺便去摸了摸头发,对人笑了一笑,做出听进去了的样子,用懵懂的语气问他们:“不是说,过了十月我们就要拆分到别的学校里去么?学生自然也要四散的,首犯都要抓了,还要别的滋事分子名单,做什么呀?”

对方不免觉得徐慎如十分不上道,这是心照不宣的话,怎么他不仅不懂,还不懂就问上了呢。

不过问就问了,警察局来的那人沉默片刻,边说边摸了摸腰间的手枪套,抢先道:“自然是为了防止日后又发生这样的事。怎么,徐先生不想配合吗?”

不知道市里拿到名单,是会放着以备不时之需,会监视,还是直接拘禁?徐慎如没问出来,但并不争辩,只敬服道:“那怎么敢呀,我只是随口一问罢了。”

他又说了几句一一答应下来,这才把几个人送走了,留下自己在空荡荡的屋里。秋季天气清朗,夜空上挂着许多星星,亮晶晶的。

徐慎如拉开窗子向外望着,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推开门,朝着档案室的方向走了出去。

档案室深处积满了尘灰。

里边的两排柜子有十年了,还是顾春嘉做教务长的时候放进去的。徐慎如没有这屋子的钥匙,叫醒人开门后才进来,这时已到了半夜。他从柜子背后望去,只见窗外星河灿烂,楼前一片大草坪上竟还猫着几对谈情说爱的情侣,大约没有想到这个时间了楼里还有人,更没想到这常年不开的档案室窗子后会有人窥视他们。

徐慎如按亮了电灯。屋内被照个透亮,衬得外边星月的光芒尽皆暗淡了。他拉开木质的柜门,扑开惹人咳嗽的尘土,这才抽出了几个盒子,拿到灯下翻看。

这是十几年前的旧档,他从里边选取了一些,拿出早就备好的纸笔,把姓名专业和籍贯依次工整地抄写下来,准备等明日一早,就把这个作为滋事分子名单送到市里去。这招数非他独创,以前见人做过,不过不是人名罢了。

名单好编,首犯却没法轻易糊弄过去。他们要找的自然一是顾春嘉的遗孀,二是组织追悼和游行的学生,徐慎如既不可能从自己手上交出谁,又不可能凭空大变活人,除了拖延亦无办法。

他去见了顾太太,顾太太正坐在客厅里深夜痛哭,见徐慎如来了,便抓着他的袖子重复着说:“这些事不是我做的,徐先生,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你不能交我出去……是不是,徐先生?”

徐慎如默然叹息,安抚着送她睡了。见顾夫人转回了卧室,他刚要离去,却微闻书房内竟有脚步声,门缝里也漏出了光。

徐慎如悄悄走过去,在门外听了片刻才伸手叩门。

开门的竟是王采荆,点了点头道:“我受人之托,来整理几本旧书和文字。”

徐慎如了然,只问道:“要我帮忙吗?”

王采荆说:“你不懂,只能帮倒忙。”

徐慎如说:“行,那你慢慢整。”

他却没走,也进了屋,在边上坐下看着王采荆翻动收拾。他环顾四周,指着书堆边上多出来的两瓶洋酒问:“那是什么?”

王采荆道:“那是别人给顾老先生的礼物。他原本说今年中秋要请我另外两个朋友吃饭,哪里知道……就有今日?”

徐慎如闻言,没说话。他呆了一会儿,十分自来熟地到厨房找到工具打开了一瓶,又拿了两只瓷碗在书桌边坐下:“一半给你师母顾太太留作奠仪,剩下一半,我就替你领情了。”

王采荆“哎”了一声说:“你在家里就偷人家的吃喝,还要不要礼貌和脸面了?何况中秋节是我的生辰,这是早说好要送我的,怎样也轮不到你——”

徐慎如理所当然地道:“这是他家的酒,当然要在主人家里喝。你喝什么都觉得差不多,送你做什么?”

王采荆哼了一声,说不过他,只问他别的:“这事究竟怎么办了?你怎么说的?”

徐慎如装模作样地回答:“本店今夜已打烊了,有事请贵客明日再议。”

王采荆失笑道:“明天?那明天你总不能拖到后天?这是什么好办法。”

徐慎如兴致盎然地把酒倒进喝汤用的瓷碗,倒了两碗,把一只推给王采荆。

王采荆摇手拒绝道:“你自己来罢,我可是敬谢不敏,今晚还有活干的。”

徐慎如便不推让,自己捧着碗慢慢喝酒。他看着王采荆低头收拾,便很是慢条斯理地念道:“你还急着做事。难道没听过么?正是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还没说完,王采荆便打断说:“行了行了,都背串了,快安静喝你的去。”

徐慎如嘻嘻一笑道:“我才没有背串,这是刻意为之。”

王采荆无奈点头:“好罢,你又长进了,都学会集句了。”

王采荆哼了一声,说不过他,只问他别的:“这事究竟怎么办了?你怎么说的?”

徐慎如装模作样地回答:“本店今夜已打烊了,有事请贵客明日再议。”

王采荆失笑道:“明天?那明天你总不能拖到后天?这是什么好办法。”

徐慎如兴致盎然地把酒倒进喝汤用的瓷碗,倒了两碗,把一只推给王采荆。

王采荆摇手拒绝道:“你自己来罢,我可是敬谢不敏,今晚还有活干的。”

徐慎如便不推让,自己捧着碗慢慢喝酒。他看着王采荆低头收拾,便很是慢条斯理地念道:“你还急着做事。难道没听过么?正是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还没说完,王采荆便打断说:“行了行了,都背串了,快安静喝你的去。”

徐慎如嘻嘻一笑道:“我才没有背串,这是刻意为之。”

王采荆无奈点头:“好罢,你又长进了,都学会集句了。”

徐慎如沉默一会儿,又自顾自笑起来,直到喝净了那一瓶酒才起身。这一瓶不是甚么烈酒,他酒量又好,这时依旧很清醒,道别离去走出几步又转回身,说道:“看你整理旧书,我倒是想起来了——我那里还有问你借的一本书,我一会儿回去拿了就给你送过去。”

王采荆头也没有抬地说道:“不急,哪天再说也行。”

徐慎如这么离开了,但王采荆是夜却没收到徐慎如还回来的书。第二天早上也没有,估摸徐慎如是说了就忘,不过他不急用,想着徐慎如也正陷在事端里,便没去问。

他在早上补着睡了一觉,中午方才起床。下午编了一份学习心得,晚间天凉夜静,正准备出去逛逛,便听说市里来了人,要在学校里抓捕滋事分子。王采荆大惊失色,赶忙出去看了看,只见警车就在草坪前停着,前来围观的职员和学生聚了个圈,圈里又渐渐分成了三个小堆,王采荆猜大概分别是支持的、反对的和想息事宁人的。

车前灯不住闪烁着,市里这次很是来了几个人。他们刚搜查过了宿舍区,刚在这里集合了,纷纷黑着脸站在玻璃大门前:那名单上边的人,他们一个也没问到找到。不仅没问到找到,每一个人接受搜查时的“不知道”和“闻所未闻”还都十格外诚恳,他们找来找去,寻不出一丝破绽。

这不稀奇,因为徐慎如给他们的名单是从十几年前的档案里随便选的。只可惜这几个被派来搜查的都是普通职员,没什么读过书或者熟习别的部门掌故的,要不然就会发现,这名单上连祝芝江报考时用的谱名也赫然在列。

他们来时徐慎如装作不知,走时却没法再装了,在要求下被叫到了办公楼的门厅里,外套还是匆匆披上的,在问询下露出十分真切的茫然神色:“啊呀,都不见啦?那或许是走漏了消息,叫人都跑了,是我调查工作没有做好……”

他边想边慢慢说着,语气很是惊慌惭愧。来人怒气冲冲地威胁几句,令他不要捣鬼最后道:“要是明天再这样,就只能请徐先生跟我们走一趟了。”

徐慎如心知今日来的这几个人都是底下的职员,说是要抓学生,总得回去请示上级才能改成抓捕自己,倒并不特别害怕。何况如今他有什么怕的呢?也无甚可怕了。他想了一想,用话糊弄了几句,效果竟意外出色,才一抬出几个上司,那些人就被暂时糊弄走了。

但是他们明天恐怕就又要来了。也或许不是他们,会换一些,军方的,或者教育部的,来软硬兼施么?这都说不准。徐慎如不同任何一个人讲话,也不回答谁的问题,只站在玻璃门里,看到这些人走了,围观的人便跟着散了。

他等到人走得差不多了,这才就近坐在台阶上,抬眼望着远处晴朗的秋空。

中秋渐近,明月高悬天际,无私无情地将辉光洒向地面,真是一派万古如此的模样,徐慎如看着它,心中静静地想着,虽然人人都会说“隔千里兮共明月”,可是清光易得,月下之人的悲欢命运却终究难共,暖是各自暖的,寒也是各自寒的,所谓天涯共此时,不过一句空话罢了。

若不然,天涯可以共的东西,风声也好,空气也好,又何必非要月色呢?

过了许久,徐慎如起身准备回家去。台阶下有个女生也坐着,一直没走,直到徐慎如走过她身边,她才慢慢地站起来,睁大双眼看着他。徐慎如问她:“做什么?”

她说:“谢谢徐先生——我还以为今天就要被抓走了。”

徐慎如猜想她大约是发起追悼会的那几个男女生之一了,不过他没有发问求证,只温和地笑道:“我做事自有我的缘故,和你们也未必是一路,所以倒不必谢我。若知道有今日,我早便不许弄什么追悼会的。”

那女孩子沉默了,但还是望着他。徐慎如叹了一口气说:“你怎么还在这儿呢?有地方去,就不要在城里留着了啊。会有人回来的,到时候你的同学,你其他的老师,都可以向人报告你,你往后怎么办呢?”

那女生说道:“我不知道。”

徐慎如便说:“这是我也不知道的,只能期望你日后自己经心了。”

他说的是真话,因为就在刚刚坐在台阶上的一段时间里,他就已经为自己想了个干净绝妙的结局,所以哪怕是想,也不能再顾及世事日后有什么发展了。那些都同他再没有关系……他就要逃脱了,哪怕是一个极不光彩的逃脱。

世事如此逼仄又如此漫长,像他幼时听父兄讲起的宫城里的永巷,深而幽远。但永巷尚且有尽,生活却是无尽的。谁又能要求他必须要走过去呢?必须穿过冷雾,穿过春阴,穿过平京冬季的银装素裹。没有谁能。他并不在意多背负一个逃兵的恶名,不在意任何人称他为懦夫,又何不现在就离开这森严的宫殿?他偏要越过高墙,去折一枝墙外的春红。

他即将获得自由了。  

是夜,王采荆终于收到了徐慎如还给他的书。因是旧书,他看也没看就搁在手边,睡前才想着将之收到柜里,上手一摸,却感到有些不对。这书异乎寻常地厚,他很惊异,拎着书脊看了看,内中竟纷纷扬扬掉出一沓纸币。

王采荆俯下身,讲这些钱一一捡起,又翻了翻那本书,果然在里面拈出张纸条来。

徐慎如写了字在上边,给他留言道:

“采荆:钱姑且赔偿你的生辰礼物,不知能当得顾老一桌席面否?即或不能,亦望你勿怪。另上回抱怨你系与隔壁数间房屋是战前所修的西洋地暖,今不敷用,转凉前定有人来修葺,你可张罗一二,今冬幸可省却抱怨。余事都无甚么要紧,君应善自苟且,以期多多比较几年不同暖气之优劣高下,或者不如以此为题作篇论文,以飨读者,当很有趣味。徐四。”

他读了几遍,微微发愣,将它又翻过来,见到背面是另一半的留言:

“我今日厚颜奢望片刻的安宁,若人真有灵魂——然以我对科学的相信,我宁愿无有赘物。我早已尽知自己罪过和怯懦,但请你垂怜,不要再向我强求什么。历史会判决我——历史会判决我。”

王采荆对着光,看见第二个“判决我”之后还有被划掉的“为无罪吗”四个字,但这一问,他是不知道答案的。他愣了愣,回过神后还是到徐慎如家里去了一回,虽然徐慎如已经说了请他垂怜。但徐慎如很有先见之明地锁紧了门窗,更没有给他开门。

他本想找人破门进去,但究竟没有,只是有些恍惚地走回了自己的住处。他在客厅沙发上坐下,看见电话在桌子上,便忽然突发奇想地拿起听筒,给徐慎如拨了过去。

可惜已经没有人接听了。

为自己选择一个死法,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还是略费过徐慎如一番思量的。

这时候天色已晚,他先写了一份预备要给外人看的、所谓畏罪自尽的遗言,又走到王采荆家里把借的那本书还了回去,见王采荆还在忙着赶制学习心得,想必一时半会儿定不会打开书看,也就不会过早地看到书里夹着的纸条,所以很放心地准备到外面去逛一逛。

外间月白风清,真是一个极好的秋夜,或许是平京的秋向来如此,也或许是因为他已决计要离开人世,便格外能欣赏到风景的佳处。湖里的荷花都开败了,剩下些干枯的萎蔫的莲蓬,杆子修竹一样在水里挺立着,影子映在水面上;树叶掉了许多,地面一踩就出碎响,树枝摇摆的影则映在断碑和亭台上。

徐慎如伸出手虚握一握,像是想进行字面意义上的“捕风捉影”似的,不过没有捉住,那枝叶的轮廓摇曳着,就从他手心流淌过去了。

今年平京没有很多卖莲蓬的人,即或有,大概他忙忙乱乱,也未能注意到。不过这不要紧,他大可以自己去折一枝——就在这湖水中央。这夜霭中的湖水令他想起《茵梦湖》的故事,想起那男主角是如何试图去湖水中央折一枝巨大的白色睡莲,就在他少年时倾慕过的人婚后的庭园之外。旧情人,想到旧情人便使他想起萧令望,想萧令望在天涯的另一端,而中央大学这迷蒙的秋糊里也并不曾有那样巨大的白色睡莲。

中国人的审美偏好里,或许是不爱那样肥硕妖异的花朵的。这校址曾经是前朝贵族的别院行宫,湖也是在那基础上开挖加深的,里面是真正的、很传统的菡萏。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这是他幼时读得很熟悉的、很浅近的句子了,今时今日看来,却忽然别是一种滋味。还与韶光共憔悴,他以前想,那是很美的,又有甚么不堪一顾的呢?其实他今日也这样想。这湖水对他总有种异样的诱惑,令他很想要就葬身于此。

它那粼粼的波光显得风情万种……它静谧又温柔。死亡给了他极大的赦免,使他四顾的目光都更轻松自如,也更单纯无挂碍了,这让他只能看见美。残荷是漂亮的,他剥开莲子的时候懒得去芯,所以那味道也应当是好吃的清苦,实在是令他很想念的,他要留在这片湖水里……这多么好!这是他对人世的一部分幻想与贪恋。

但走到湖边的时候,他却又迟疑了。那湖边不仅有断碑,也有新的纪念碑,因为在这里自沉的不止一位。有前朝的文人,有愤怒茫然的作家,甚至也有过殉情的姑娘,他就站在碑文的前面,这碑是以前就立的,他们搬过来的时候也不曾推倒,还是他说觉得没必要,所以留下的。

徐慎如犹豫着想,他能够留在这里吗?他在很大程度上笃信科学,其实是不怎样相信人死后还有什么魂魄的,但此刻将要赴死了,却难免人之常情地变得思绪万千起来。他真正是耻于与前人并列的,他何能与那些人并列呢?他今生已经是空空如也、一事无成的了,最后又是一个这样的结尾。昔年多少轻狂事,如今不过梦境也似,于国家也好,于故旧也罢,再论及央大,他也无一处能全然无愧的。

答案昭然若揭,如果真有接受审判的那一日,他亦不敢说自己值得这湖边一行碑文,甚至连“试图衡量自己是否值得”这件事本身,都显得何其僭越。徐慎如忽而嘲讽自己真是个俗人,从前最爱笑话古人总担心什么青史竹帛,向来声称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的,为何事到临头,竟然这样落入俗套呢?

这可真是……

对于死亡本身,他没有什么顾虑。对于死状,他也没有太多顾虑,毕竟死状是凄惨还是凄美,既然事主已经都死透,伤的也不过是活人的眼睛罢了,跟他本人实在无甚干系。他只需要在今夜干净利落地了结自己,免得受平京警察局的审问,顶好是被人家当成畏罪,这样也省得再千辛万苦地去抓什么首犯,这无休止的风波真让他厌倦又不耐烦。

开一个追悼会罢了,哪有什么首犯可言。只希望自己别再有什么追悼会,再弄出新的首犯,这才是正经——不过他的名声一向很杂,没有顾春嘉的干净,所以这一点倒不用担心。

思绪是飘忽的,他想水会不会太冷呢?当然即使太冷,这也不会成为他贪生的理由。投水似乎是一个很传统的死法,古往今来的读书人如此自戕的数也数不清,他一生不大敢以传统读书人自矜,传统读书人也很目他为不学无术,没想到唯在死法上倒差点忝列其间……不过,也只是差一点。

徐慎如最终还是离开了,理由显得荒谬,但又如此现实:他终是缺乏与前人同列的勇气,而不敢留魂魄在这湖水里的。他如今赴死,所求也不过是片刻的安宁罢了,倒不如还是回家去。

那么,他今年便终究是没有莲子可尝的了。  

平京市在第二天早上又派了人来,还没有抓谁,就先碰上了这件事。徐慎如因为暗中胁迫顾春嘉遗孀开追悼会,又在失败后故意引诱学生游行而畏罪自杀了。他在桌面上留下了一封遗书,死法也并没有什么新鲜,是过量食用安眠药身亡的。

警局办完这件案子之后,中秋节已经过去了。中秋节没有假期,也不是周末,王采荆的生辰自然也并未再过,礼物里值得一提全都和徐慎如脱不开干系,一是抵那瓶洋酒的丰厚礼金,二是警局发的通知,叫家属去给处理徐慎如的事。

徐慎如在这边已经没有了家属,自然只有偏劳王采荆这个做朋友的去给他了断余事。最后期限是在这一天上午十一点钟,王采荆前一晚上忙了太久,转眼已是后半夜了,他想起此事,这才赶忙爬上了床去睡。

王采荆平日里睡眠都极好,这夜却恍恍惚惚的,过了许久才睡着。睡着之后,居然还做了个梦,梦见了徐慎如。

这梦的内容很是离奇,大致去年是徐慎如他们胜了,终于成功建国,过后徐氏作为幕后功臣,写了一本回忆录说要出版,专门把草稿给他寄来,叫他帮忙作序。他王教授生平最不爱这些文债,但想想自己与徐慎如相交二十年,却是欠了不少钱债的,便难得没有拒绝,将草稿拿过来一看,便惊掉了手里的笔。

这本书的题目已经是个很放浪的、几近荤笑话的题目了,内容的第一篇则更不堪入目,居然写的徐慎如跟那位“金楼子”的床事。徐慎如的文笔不坏,说话讲故事又都很有独到的趣味,那堂而皇之、洋洋自得的情状从字里行间渗透出来,把王采荆又气又吓,登时醒了。

醒透了,他这才发觉这是个梦,吐出一口浊气,慢慢缓过劲来。他带着余困,闭着眼从床头柜上摸到手表举到面前:竟已是下午一点了。

外边天色大亮,太阳明晃晃地从薄薄的窗帘里射进来,照着眼皮。王采荆噌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倒抽一口冷气。

他自言自语道:“完了,晚了。”

晚了,徐慎如的事还没有去处理,但惯例过期不候的,他现在去也无甚意义了。王采荆踩上鞋,愣愣地想了一会儿,便又把脚挪回了被窝。他躺回枕上,索性接着睡下去了。

 

萧令望也曾经梦到过徐慎如。

梦到得最频繁,是在他们分开的前几年。起初大抵是因为想念,而后辗转听闻徐慎如的死讯,但又不曾亲见过,就只剩下惘然。惘然与悲痛是不全然一致的,这里边比之伤心,倒是愤懑不平更多些。因他即使受了这样狠毒恶劣的放弃,也依然在他心里当徐慎如是极好的一个人,是一枝暗红的名花,或许就像他昔年送给徐慎如过的那一枝。

如今徐慎如不在人世了,萧令望追着攀折过的这一枝花变作了泥。雨打风吹去原是如此容易的,他忍不住要指天怨地、大大不平了。东风何其冷酷,为什么这世间就不能多容留徐慎如一刻呢?萧令望有好一阵都是恍恍惚惚的,连自己也好像只剩了个魂魄,浮荡着。

他自己也感到闭门在家是会越发郁悒的,所以强逼着自己出门四处逛一逛。这里地处极南,冬季比之嘉陵更要湿润,冷也冷不透彻,只绵绵密密地向人心里扑。萧令望在街灯的照耀下走着,看着周遭的人群,又到百货公司里去看有什么可买的,吃过了饭,就很习惯地去看看有什么新鲜的衣裳。

这都是跟徐慎如在一起的时候养成的习惯。因为徐慎如自己很懒,衣服不管是买还是订做的都是差不多的色调和款式,所以萧令望最喜欢买衣服和饰品给他,让他换别的样式。徐慎如很能穿出衣服的优点,萧令望便拿他当衣服架子、饰品盒子,变相弥补自己久穿制服的遗憾,觉得很有趣。

可惜如今再在橱窗里见到什么,却没有人来试给他看。他默然片刻,仍然叫店员把围巾包装好了,买下拎在手里,这才慢慢地沿着楼梯走了下去。徐慎如不在他身边,他的围巾注定是无处递送的了。那条围巾的颜色和触感都非常柔和,他猜想徐慎如一定会喜欢——徐慎如喜欢温软的东西。

他能想象出徐慎如拿着它的样子,但是徐慎如已经不在世上了。萧令望眨了眨眼,不是第一次地想,那么徐慎如决定要死的时候,又是什么样子的?在平京的初秋里,他是穿的长衫还是西服,也或者根本什么都不穿,跟有时候一样,赤条条地钻进被窝里。萧令望以前喜欢提前躺进被窝里,让徐慎如脱光了再进来,就可以很方便把他拖进怀里,随便地动动手脚,摸一摸。不过徐慎如不会这样疯癫,赤裸着去死罢?那么他会穿自己喜欢的衣服吗?

传闻远隔山海,到萧令望这里,听到的就只有大概了。萧令望不知道徐慎如是从容地准备好了一切,换了衣裳,是认认真真的,还是突发奇想随随便便,连屋子也不收拾,就把整个人间都统统抛弃掉了。决定了要去死之后,他是依然含恨,还是忽然觉得平和甚至快乐的?萧令望缓慢而细致地延伸着自己的想象。

他想,不知道徐慎如有没有去外面逛一逛。秋天的晴夜,这是他们二人都很喜爱的,徐慎如看了一定会觉得天空很漂亮。他希望那天是个晴天,徐慎如值得一次晴天,值得在离别前获得短暂的快乐,萧令望知道了无牵挂的纯粹快乐有多么珍稀,所以愿意徐慎如得到过些许。

而至于死亡——年轻人的心里一直觉得这世上没有太痛快的死法,只要是死,就是昏暗和痛苦的。这是真的吗?徐慎如现在死过一次了,却不能回来告诉他答案。他想知道答案,或许也不是为自己,只是想问一问徐慎如,死亡的过程是轻松愉快的么?还是很痛苦艰难的?他想知道。

他希望死亡是甜蜜的,这不因为他对死亡有任何欲望,只是因为希望徐慎如经历一个甜蜜的结局。被世事消磨至死未免过于可怜,他真诚地希望至少有一瞬间徐慎如曾经获得过想要的平静。萧令望手里抓着那条围巾,那围巾是温暖而柔软的,他轻轻地摸了摸,把脸埋了进去。

徐慎如不会回来了——这些天一直笼罩着萧令望的恍惚像个玻璃罩子,现在这玻璃罩子忽忽倾颓,变成了稀里哗啦的碎片。凉冷的、真实的空气撞击了、包裹住了他。徐慎如不会回来了,倘若他回来,那自己也不忍心强行拽住他——这都是假话,实际上哪有那么大度呢?徐慎如倘若回来,萧令望就要死死地抱住他,抓住他,用尽自己的力气恳求他多留一刻的。

萧令望第一次放任自己呜咽了一声。


在过了不短的一段时间之后,萧令闻的一个旧部犯了些事。这些事牵扯不少,于是又查起南来前的一桩旧案,牵扯到此时已被定性为背叛的徐慎如身上,又牵扯到了跟徐慎如私交甚密的萧令望这里。萧令闻也一直很想知道萧令望究竟是怎么回事,派了亲信审查他和徐慎如的来往。

因为寻常人想不到情人这一层,当然是一无所获,对许多事也解释不通的了。但萧令闻穷追不舍,非要将自己多年来心里已经基本笃定的猜测验证一番,竟亲自把萧令望叫过去质询了一番。

萧令望站在办公室里,眼睛盯着地毯上的图案,在反复追问下忽然便笑了:“我跟他……也没有什么别的关系。不过是一些风流轶事罢了。”

萧令闻便问:“什么风流轶事?”

萧令望回答:“就是表面含义上的风流轶事。他爱我,我也心爱他,这就是你们想知道的,想调查的,想让我坦白的风流轶事。”

萧令闻目瞪口呆,对他拍案大骂。

萧令望立刻服软,尽情地忏悔了自己的年少无知。但出了办公室回到家,他立刻便把徐慎如这些年与他的往来信件全部复制了一份,秘密地送给了自己办一位文学杂志的朋友。

他感到一种恍惚的、登极的喜悦与刺激,像完成了一项必将名垂青史的伟大任务:两人的情书随即被隐去名字制成了一期特刊,等萧令闻下令封杀时,这桩秘闻却早已经暗中流布在大街小巷里了。

有人以为他是以此来报复徐慎如对他的无情,萧令望知道亦不反驳,只在心里想,世人这样想他,实在是看轻了自己的。

萧令望不知道自己会否像徐慎如在诀别信里写的一样终生爱他,也许会,也许不会的罢?不过,至少到他在海的另一头遥遥赴死时,自己还是如前深挚、如前恳切地爱着徐慎如的——他真是一个擅长令人心痛的人。自己的热诚都在徐慎如一个人身上耗尽了,像连血都跟着淌尽了,只剩下一片会因伤口而刺痛的魂魄。

但毕竟一生是那样长。

FIN.




轶事若干




徐慎如身后遗稿,计有日记、书信,回忆文章等等,在解禁后录入档案,别并无奇特之处。

内中独有《伯阳先生》一篇,绘同僚周曦事迹,情态如在眼前,读之不免喷饭。

又有情书及诗词若干,纤丽幽怨,使人瞠目。


徐氏的文集获准出版,其故友王采荆为之作序。众人翘首盼王深揭内幕,未料王氏只写了“此为闲事,可免赘述”八字,实在深负众望。


徐氏在行都时,虚乏多病、意态惫懒,然从不误要事,井井有序。

人惊异之,徐便笑言:“我病中度日久之,初时不无怨恨,如今手熟而已。”


王采荆避难嘉陵,好做三样事:坐茶馆吃茶、逛街而不买一物、办公桌前对朋友哭穷。

友不堪其扰,谓之曰:“你是财长朋友,哭得甚么穷。”

王应声答言:“财长好卖可怜,我不免染他恶习。”


王采荆本专治上古历史,浩劫余生,居然转投近代,亦颇有为。

后辈问以治学诀窍,答曰:“要活得长。”


蒋瑶山生平谨慎,闭门著述,怡然自足。

人或誉之,蒋拒不受:“苦求自保,以至谦退如此,生平愧对圣贤。”


武侠宗师洗花馆主,为文奇诡恣肆、令人拍案,惜不擅写细腻情事。

生平二十余作,唯有三篇格外纤敏,传闻是因为写于闭居租界时,得过萧令望的补充。

另,洗花馆主本名吴浣弦,在商业上亦颇有成就。

旁人认为他是经商之余写作自娱,但他在晚年的回忆里则自称“经商是为能随意写作而不得不做的罢了”。

二语不知孰真孰假。


周曦与其子周恪似有不伦之欢,此语亦不知真假。


女影星蓝雪桥一生三嫁,又三次离婚。

独居珠城,后不幸于浴室内意外触电身亡。


徐三小姐徐若霜寿过百岁,为好事者收入《何处旧风华——细数近代名媛》一流的书籍成为压卷之作。又因为她可用于论证“看淡云卷云舒”之类观点的联考作文,声名颇著。

受波及而被骂得最不堪的当数与她分合数次的丈夫陶永谦。

能与“陶永谦究竟是不是坏男人”相提并论的问题,上一个还是“著名女作家沈栖北君因为红杏出墙而死,是罪有应得还是追求真爱”。

这或许是因为她的遗作《春尘》被节选入了中学课本。


萧令望刻意的公开并未改变徐慎如的风流轶事被刻意回避的现实。双方的书信从未能够专门地、完整地出现在世人面前,不过故事的零散版本则一直都是众人津津乐道的秘闻。

他们在年龄和身份上的巨大差异使那些词句直白的信件在后来注定要受到严厉的道德审判。多数人都认为萧令望显然在年轻时代被本应负起教育引导责任的徐氏暗中诱惑,这才走上了不可挽回的道路,但当事人却对这种说法展现出不加掩饰的轻蔑。

或许因为过早地公开了这段情史,萧令望终生未曾建立家庭,至于是否有过其他同性伴侣,则已不可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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