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战场31

旧战场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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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公垆

徐静川被带到平京时,这边已经入秋了。

北国四季分明,此时正是年中佳处,触目天高云淡,街上落叶澄金。这些落叶里边,银杏是徐静川觉得最耐看的,概因有些叶片并未黄透,中间还是绿的,边缘镶了一圈金色,显得十分漂亮。

她很想捡一片来仔细看一看,可惜身处武装押解的车窗内,也唯有在旁人不注意的间隙向外一瞥了。琴景泽已经及时离开了,所以她心里并无什么牵挂,这大约是少女特有的心情,她甚至不去肯以“革命”“新生”一类的词汇自矜。

“我想我对那些都……不太了解。”

不过,这种诚恳的谦退最易惹人暴怒。

她在外面的化名是沈小姐,这是她母亲的姓氏。当年暗送夫君离家的少妇若知今日,会用同样的姿态与女儿相别吗?但这是没有答案的了。

徐静川早年丧母,徐慎如又懒散,所以她常常跟在蒋夫人那边,性子和寻常大小姐很不一样,约是因为常年和教授内眷与年轻学生杂处的缘故。曾经的头发在偷跑时就已剪了,如今在颈侧整整齐齐地垂着,前额的碎发也长了,遮住了眼睛。她不会盘头发,长短都是散着,化妆倒是跟琴景泽假扮情侣时终于学了点。

后来他们两个假戏真做了,不过没办婚礼,她今年十九岁,结婚嫌早,何况婚礼麻烦,何如等胜利之后再办?徐静川不在意这些仪式和装饰,之前在嘉陵攒的七零八碎扔的扔卖的卖,送人的送了人,她拎个小箱子在中途下了船,转身就往别处去了。

她对平京印象有限,离开时年纪太小,重见竟觉比记忆中灰暗许多。因为风雨飘摇么?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等的那胜利能来?她也不知道,只猜测是快了。

这是内战之后的第三个秋季。两年半来她不曾见过徐慎如,亦不知父亲知道了自己的所作所为会怎样想。她不是在平京被捕的,受审而没有收押,却专门被带到这边,想是徐慎如已经知道了罢?

关押的地方没有窗,分不清昼夜,她在里边过了不知道几天,终于被带了出来。说不好奇去哪里是假的,毕竟酷刑她早有所耳闻,自己至今还好端端地呆着,已是格外幸运。这是会令她怀疚的幸运——她不能不想起那些不如她幸运的同道者。

就是在这天,她又见了徐慎如一面。

分别两年有余,徐慎如站在门口一言不发地盯着她,徐静川头发剪了,居然有男子气。她脸色憔悴,眼睛里却有残存的神采,被束缚在椅子上,慢慢地抬头与自己的父亲对视着。

徐慎如神色很不愉快,欲言又止地盯了她一会儿,最后说:“我真没有想到,你是这么回平京来的。”

徐静川哑声道:“我也没有想到。”

徐慎如很悲哀地笑了一笑。女孩子垂下眼,轻声说:“你是来劝降的吗?”

徐慎如摇了摇头。多说话是很艰难的,他这时说不出了,背叛使他愤怒,而因为这件事替徐静川向人求情让他疲惫,这时候见了面,居然说不出一句话,只徒然地感伤。

徐静川见他不说话,自顾自地说道:“父亲从前,跟大伯父吵架,就当着我的面,我还记得。”

徐慎如不知道她讲古做什么,但他倒忽然想起徐若云曾经如何“祝愿”过他,也记得自己当年是怎么骗着徐若云才得脱身的。不过徐若云比他幸运,彼时至少真相信了他,可到了今日,他却每说一句话做一件事都知道徐静川在离他越来越远。

徐静川说:“那时候你说,我们家的门风,只有逆子,却没有叛徒。我并不求得谁的谅解或者理解,我只是做我的事罢了。”

徐慎如沉默了。他能让人答应留下这个女孩子,可是他自己却留不住她了。互相劝降的话只要一见面就知道不必说,徐慎如不必说,徐静川也不必说。他们只能隔着一张桌子在守卫的注视下沉默相对了。

过了不知多久,徐慎如才说:“你还有些东西,从前落在了华阳,我拿到了这边。”

徐静川“嗯”了一声,平平板板地答道:“都是些零碎,我早就不要了。随你想怎样收拾就怎样收拾罢——扣子开了。”

徐慎如闻言低下头。他外套的扣子本来都是扣着的,但有一粒正在共同注视下脱开。徐慎如把它扣回去,叹了一口气,最终说道:“你先在这里吧。每过一个星期,要叫你向外打一个电话。”

徐静川只说:“好。”

临走之前,他们又对视了。徐静川这时才约略露出些留恋神色,徐慎如望着她,却知道那留恋底下的决绝。他无法不知道,也不愿意再徒劳地继续对话,而宁可就这样保持沉默,也算得上一种变相的粉饰太平。

他转过身,推开门,在楼道里站了一会儿,慢慢地沿着楼梯走了下去:他今天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徐慎如去年夏秋复职,起先是财税那边,后又连着央大。央大的学生运动十分严重,在位之人索性挂冠,师生便又有人想起徐慎如——上峰暗示的另一位人选太不讨喜,把徐慎如衬得无比合适。一时之间,怀念他的氛围倒和当初要他去职的一样浓厚,使他哭笑不得。

他刚回来时,徐若云构陷他的事就被人有意无意地散播出去了。但他并未有昭雪之感,他泄密是个笑话,被构陷难道不是?一样滑天下之大稽。何况徐若云已经走了,只剩下他尴尬罢了。

不过,天下滑稽之事不仅一桩,所以到了现在,确实已经可以自圆其场、走下台阶。这阵他一直自己在家,此后倒多了个念想,在每个星期日早上等徐静川给他打电话。

萧令望回来不久,便被他大哥弄回乡下老宅照顾病着的老爷子,不许进城。今春萧老爷子病故,他自然要处理家事,又要守丧,直到前两天才说今日可能溜回来,少不得又抱怨了一番他那位小妈如何难缠。

他脱逃的事糊弄过去了,但萧令望难免为此郁郁,徐慎如自然要分神去安慰他,只是这安慰究竟有多么空洞,也是只有自己才知道的了。

他常给萧令望写信,却不是每封都寄出。这已成了一个习惯,之前他以为萧令望牺牲了,曾写过很多告解式的情书,后来分隔两地,也总压下一两封最为丧气的草稿,怕寄去太过晦暗。只要写过,就像得到过疗愈,倒不必真非要拿给人看。他想,如果自己寄了萧令望一定肯读,有了这种信念就很足安慰,反而不必寄出。

此时国内的局势已近乎全线崩溃,他上周原本预备要辞去财经职务,不过出了徐静川的事,一时无暇他想。现在那事告一段落,徐慎如回他自己那里,便依然斟酌写好他的辞呈。

情势如此,要他一个人挽回是力所不能的,何况萧令闻争权的事还没有结束,眼看就又不知会做什么。内忧外患尚看不过来,图穷匕见这一出,他实在缺乏欣赏的兴味。

至于中央大学……跟财政比,则到底有不一样。徐慎如北上经过嘉陵,也路过中央大学战时的旧址,人去楼空,那个校门倒还在,萧令望见状问他离任时想了什么,徐慎如难得正经地说:“没有想什么。我早便不应当兼任,出了事损伤学校的名誉,他们那样说,也是应该的。”

萧令望笑:“我不信。”

徐慎如道:“真的。我不过是既觉得顾先生太清直了,若是用他,战时在物质上难免被政府欺负,又不愿意上面再派不认识的人来罢了。”

萧令望“噢”了一声,说:“可是学校并不承你的情,你居然没有刻薄话讲。”

徐慎如牵着他的手,很平淡地说道:“央大不必承我的情。这是我自作主张、自作多情,换个说法,也不过为了我自己高兴。这是私心,本就不应该要人家承我的情。”

萧令望无话可说,只道:“好吧,文人真麻烦。正反说都是你们,一套一套的,总之我不懂。”

时局日非,他什么也保全不得,保全央大稍显容易,便用这等办法求得心理安慰,就算别人看不穿,承情的也真是自己。只是从前还有些期盼,如今却不知可以盼什么。

递完了辞呈,他就回家等着萧令望。

这爱情太困苦了,别人家的夫妻都是一起过日子,只有他们是在分别与重逢的道路上反复循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走到尽头,何况他们究竟不是夫妻,连抱怨都不能公然。

萧令望在他身边四仰八叉地躺着,闻言鲤鱼打挺似的坐起来说:“徐先生是聪明人,怎么就想不明白呢?”

徐慎如问:“嗯?我想不明白什么?”

萧令望严肃地说:“偷情有什么不好?很好的嘛。典故不是有的,妻不如妾,妾不如偷,我们比夫妻还好上两层呢。”

徐慎如道:“这什么典故,这叫俗话。那后边还有偷得着不如偷不着,你怎么不说了?”

萧令望道:“最后那句是新学伪经,我不信的。”

徐慎如笑着推了推他:“书都没有读过几本,你还论上今文经和古文经了,真不怕闹笑话。”

萧令望坦然道:“我是你偷来的,人家笑也只笑你。”

他说完这句就兴致勃勃地下地,要到客厅拿吃的去,拿之前还故意捏着腔调给他学别人应当怎么笑他:“徐博士怎么和文盲混在一起去的?还偷情,咿呀,都不害臊——”

徐慎如绷着脸轰他:“你快去拿,不然不让吃了!”

等萧令望走了,他被留下在床上,这才笑了又笑。

 

到了年底,平京终于守不住了。

除此还有一件新闻,萧令闻给自己加了个全国大总统的新名号,以期勠力同心、共克时艰,又在政坛上撤换了最后一批人。徐慎如在家里也知道,胡言乱语便冒出来,一边说“沉船上一般人都不想理事,难得竟有人争抢头等舱”,一边又说“共克时艰,难道克他么”。

只是这等话终究不好对着萧令望讲,就只有去跟蒋瑶山说了。

蒋瑶山答道:“不过,我一向看他生得周正,面相很稳重的样子,之前在嘉陵,打仗什么的也做得还成呀。”

意思是除此二条,连蒋瑶山一时都说不出别的。徐慎如正沉默着,蒋瑶山又对他说“你刻薄起来连自己人都不放过,全然是看热闹,就没有一点忧愁惋惜?”

徐慎如道:“我是很惋惜,我惋惜得都要睡不着了,那又有什么用?国家一至于此,我不是没有料过,但是心里的预演总不如真的,到这时候才知道滋味。”

蒋瑶山问他:“你心里预演的什么,总不会是投河吞枪,要做孤臣孽子的?”

徐慎如说:“子玄今天说话好厉害,我还以为走错门走到采荆那里去了。”

蒋瑶山却道:“我这却有我自己的道理,你不明白。我虽然新派,骨子里却是旧式的文人,是不会阻拦孤臣孽子投河蹈海的。”

徐慎如就说:“都年底了,央大的池子都结冰了,好厚的一层。孤臣孽子,我是做不来的,请蒋先生饶过我罢?”

蒋瑶山自然没有不饶他的。徐慎如又说几句要出去逛逛,等真的走出去,心里却在想另一件事。他来见蒋瑶山本是想说这另一件事的,思前想后,究竟没有说出口。他拐过几条街,叫了一辆黄包车,却直到坐上去还没有决定好,直到人家催得紧了,才报了个地址出来,渐渐地去远了。

徐慎如走是在中午,再来蒋家就是第二天早上了。

蒋瑶山一大清早见到他,问道:“你闹了什么大事,来得这样勤快?”

概蒋瑶山虽少言语却看得透彻,徐慎如闲聊找王采荆更多,但王采荆向不懂安慰人,他来得这么勤快,多半是求个安心的,便问说:“怎么一清早就这么困,昨晚上没睡啊?”

徐慎如脸色发白,轻飘飘地点头道:“没。”

蒋瑶山道:“你干什么了?”

徐慎如在口袋里摸了摸,拿出样东西递给他。

蒋瑶山伸手取来,他翻翻正面又翻翻背面,说:“这是你们的那些人留下来的旧照片,给我看做什么?”

徐慎如却只往下说:“当时我们学校对面有一座桥,要过了河,再过几个街区,才有另一所学校,李阜清就是那边的。他比我毕业要早一点,回去也早,这是我们冬天里送他回国,在旁边聚会,拍的合照。”

 蒋瑶山又看了两眼,把照片拈起来夹在手里,点了点头,笑道:“是,我知道。你很会喝酒,还很不怕喝出麻烦,是他送你回来的。我在写我的文章,好不容易写好了,你呢,坐下来,人都分不清谁是谁了,拿起来就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写这没用的,上手就给我撕了扔到壁炉里,气得我说不出一句话。”

徐慎如道:“你好记仇,我都忘了。”

蒋瑶山说:“你第二天就忘了,不用到今天。我从没想过还会有这种事,措手不及,当然记得了。”

他拿着照片感慨道:“所谓‘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这上面的人,如今在世的、又在国内的,没有几个了罢?”

徐慎如没答,只低声道:“我昨天下午,是去杀人了。”

蒋瑶山跟徐慎如相识至今,已经很听过一些新闻,因此听了这个开头连声色都不动,只反问道:“这事你以前没有做过,如此新鲜?”

徐慎如说:“不是,这不一样的。有人觉得生无可恋,前途未卜,既不愿意被软禁一辈子,又不愿意日后被敌人当做内战的战犯去审,所以声称要做孤臣孽子。”

蒋瑶山愣了愣,说:“如今已经年底了,水面都结冰了,还做得甚么孤臣孽子。”

徐慎如闭了闭眼,答道:“我把冰面破开了。”

蒋瑶山此刻才渐渐明白他在说什么,大吃了一惊,敲了下桌子道:“这是什么事,你也做得?”

徐慎如说:“晚了,我做完了。这事恐怕今天白天就要在城里传遍了。李阜清的事我没有对你说过,他虽然没明说,起居和与外人来往却都被监视着,不许他出门。我这一两个月,也只去见过他两回,他昨天服毒轻生,毒药却是问我要的。”

蒋瑶山沉默了一会儿。过后他才说道:“他不认识别人了,非找你头上?他女儿不是也经常出入的?”

徐慎如道:“哪有让女儿来做这种事的?”

蒋瑶山道:“你们俩一会散伙一会合伙,你和他有仇么?这么急于报复他,看他快些死。”

徐慎如却说:“我是好心,毕竟我们是朋友,那张照片上的人只剩我们两个,他在京里能谈生死这种闲事的朋友也唯有我了。仇人的话,我还不肯让他们如此干脆呢,你应当知道我的,怎么会这么说?”

蒋瑶山道:“因为旁人都会这样想你。”

徐慎如先叹一口气,后冷笑一声:“这么想也很好,免得我解释,还怪麻烦的。”

他这样说的时候,神情却没有语气那么干脆利落了。这件事做的时候他是将心比心,觉着易地而处,自己不希望连求死都被拒绝,但过后回顾,却想李阜清实在是一个求生又好面子的人,他说死就死,难免有几分意气和下不来台在里边。

其一是徐慎如把刀子递到面前,分明是催人速死的,倘若他不递这把刀子,这事或许也就拖过去了;至于其二,李君或许很愿意把这杀人的锅扣在他头上,这都是未可知的,所以他这件事,实在是做错了。

徐慎如这时候才想周全了,嘴上却毫不退让:“我做过的错事许多了,也不差这一件。有今日事,我不能无咎,所以再多一些,那也不碍事的。”

但他递出去的这把刀,杀死了不止一个人。

李阜清之死没能压下新闻,一时外界哗然。人心动摇自不必说,萧令闻逼死前任、徐慎如借机报复之类流言也不一而足,除此之外,自杀本来便有连带影响,几天之后秘书处便添了一桩过量服安眠药的事件。

桩桩件件,没有哪一件不为局势雪上加霜,萧令闻免不了勃然大怒,当即把徐慎如关了禁闭。他虽然是个军人,派来替他质询秘书里倒有个念过一点书的,这人第三天过来轮班,正逢央大那边写了联名信抗议,连顾春嘉都在上边签了名。

那秘书斥道:“煽动学界屡屡闹事,你以为自己是嵇康吗?”

徐慎如摇头说道:“我又不会弹琴,做什么嵇康。”

那人道:“徐先生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徐慎如说:“行吧,你非要说我知道,那我就知道。你就是庄周再世,是我有眼无珠,不识漆园旧主人。”

这也不能全怪徐慎如,毕竟禁闭里无人可以聊天,他好容易遇上这么一个文绉绉的秘书,当然要多说几句聊作消遣的。

他心里早不把自己当回事,反正要么放要么久关,再不然秘密处死,这哪一条他都不觉得有所谓,所以只看这个秘书气急败坏,当个活电影。不仅如此,他还要细水长流,看对方太气了,自己就稍稍服软推却,好使人家能坚持不懈地说话,而不至于直接摔门离去。

徐慎如这边玩得起劲,将生死全都置之度外,可是萧令望一知道这事,急得心都绞紧了。徐慎如有没有所谓他管不了,可他自己绝不能容许发生什么,不知怎样才求得萧令闻放徐慎如出来。

时代已经到了今日,这些事,这些人,却和以前有什么分别?阴谋、流言,京华秘事,你杀我我杀你,既没有道理也没有尽头,真令人腻味。他在这不到一星期里瘦了一圈,去接徐慎如时只觉得恍惚。冬季天冷,他穿得毛茸茸的,原本很丰润的脸在帽子里明显小了,徐慎如都看呆了。

一回到家,萧令望就很贪婪地抱住了他,说道:“真是担心死我了。”

徐慎如在他怀里,良久才低声说道:“真是太麻烦你了。你不用这么麻烦的。”

萧令望却说:“我是为我自己。我自己失恋了就不能过日子,所以不觉得麻烦。”

徐慎如问:“你做了什么?”

萧令望搂住他不撒手,也不与徐慎如对视,看着墙壁说道:“没有什么。我长这么大,全家都最宠我,所以只要开口,总有办法的。”

徐慎如问:“是吗?就没有人好奇你管我做什么?”

萧令望点头道:“有的。”

他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又强迫自己放松了,等着徐慎如不可避免的疑问:“那你怎么解释?”

萧令望说:“我说……我就是拼命撒娇,像小时候那样撒娇。”

他没真正指望用这个拙劣谎言骗住徐慎如。不要说永远骗住,暂时都很艰难。

果不其然,徐慎如说:“我今年不是三岁了,小萧。”

萧令望小声地说:“我说……我觊觎徐先生的千金。之前去华阳,也是因为这个。我知道徐小姐有通敌的嫌疑,不敢奢望跟她结婚,只希望能保全她的亲人。”

徐慎如很呆滞地笑了一声:“这太假了罢。”

萧令望却说:“处决徐先生的影响太坏了,我猜大哥他……本来就暂时不大能承担得起,也嫌麻烦,是想等到日后的,所以虽然我说得假,他也顺水推舟了。”

徐慎如警觉地从他怀里挣脱了,跟萧令望对视着。他问:“就这么多?”

萧令望答道:“嗯。”

徐慎如不知过了多久才摇摇头:“不是吧。太简单了,小萧,你不要骗我。”

萧令望说:“没有。”

徐慎如不耐烦了,顿了顿才说:“我以前最相信你,因为和你说什么都不用猜,不用想你隐瞒了什么,无论是不是什么善意之举。原来也都是我一时的空想罢了。”

萧令望被这句话刺伤了,立刻说:“没有!”

徐慎如站起来:“算了,不想说,那就这样吧。”

萧令望拉住了他,攥着徐慎如的手:“我——他没有信。他说——他说我以前的种种悖逆,不过都和这件事没关系。等说到了这件事——他就说让我选。”

徐慎如问他:“选什么?”

萧令望慢慢地说:“他说,可以日后把徐静川也带走,并且让她永远不知道徐先生的事;也或者,选择徐先生——”

萧令望选了什么,不需要问了。徐慎如极大声地尖叫道:“糊涂透顶!”

不用萧令望回答,他就说了下去:“你不是说了,你猜他也不方便立刻杀我?那还需要你求什么情,多说什么话?他是为你才不杀我吗?他倒是一直对通敌恨之入骨,他这是请君入瓮!多此一举,自作聪明——你这才是真正的自作聪明!”

萧令望嗫嚅道:“那也不知道以后会不会……我开口时没有想到他会这样问……”

徐慎如几乎失笑了:“我本来也不用,我什么时候关心过自己的死活?”

萧令望很委屈地小声说:“可是我关心啊……我知道自己做错了,可是……难道我就等着吗?剑悬在头顶,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下来,也不知道会不会落下来,我只能在它下面看着,一天又一天?我不知道会是这样的……”

还没有说完,眼泪便在他眼眶里蓄积起来了。但是他没有哭,他觉得自己是不配哭泣的,也不应当第一个哭泣,都咽了回去。他盯着自己的手,木然地说道:“我当时并不答应这个说法,他就说,我都现在了,还是个三岁孩童,以为什么事哭一哭闹一闹就能解决了。”

 

 

这天外面飘了雪,徐慎如没多说什么,只上楼呆呆地躺到床上。禁闭室自非高级旅社,他有一阵未得安睡,本是很困的,但此刻早全无心了。在这茫然之中,见外边白雪纷纷大如鹅毛,竟看得出了神。

他没有想到,徐静川居然是为这个死的。这事说来由自己而起,他嗔怪萧令望,亦不过自欺欺人罢了。本来明日是接电话的时间,如今念想断了;又想到以萧令望的性情,想必也很难过,两边加起来,真只剩下无限凄恻。

至于徐慎如自己的事,他是连细想都一时不愿的了。生平到此,只剩下一个山河变色,又有什么可说的呢。坦诚而论,在这事上他有些私心,想战争结束时徐静川活在世上,至少己方胜利她是欣喜的,若二人必择其一,偏留下一个他来看,看是怎么破国亡家么?实在多此一举。

胜利两个字有些陌生了,遥远得要穿过十几年黄尘,他忽想起革命党亡了前朝,第一次进平京那时。他不是一出生性情就如此矫揉的,彼时也是内忧外患,喜悦却何其真实。他无缘再逢,但若非要有旁人领受,他很愿意徐静川一生里有那样的一瞬。

只是如今都落了空。他心里积着情绪,想来借哭徐静川便哭一回也不很丢人,偏挤不出泪徒然憋闷。外边响了脚步声,他估计是萧令望,但萧令望三过房门而不入,只敲门说一声准备有吃的,竟冒雪出去了。

这下徐慎如忍不住了,到书房去故意摸了几本缠绵悱恻的小说看,这么哭了一回,睡衣袖子湿透才觉稍解,真去睡了一觉。他睡醒时,雪已经十分厚了。萧令望乱逛还没回来,他看见了吃的,心想这种天气萧令望是去哪里了,冷不冷的?他很想弄萧令望回来,但万一真回来了,他又要不想理会的。

萧令望到傍晚才闲逛回来,碗已都在橱柜里摆好了,亮晶晶的。他犹豫一会儿去敲徐慎如的门,无人应答,但是门没有锁。

徐慎如正在看个什么东西。是本书,他躺在床上,懒得坐起来,就把书戳在床上,不知道是读还是盯。窗子没有关紧,他又嫌冷,只从被子里露出两只眼睛和一只手,怪里怪气的。

萧令望进来,徐慎如就瞟了他一眼,等他关严了窗却说:“窗帘。”

萧令望又回去拉上帘子。他不走,站在床前默默盯着徐慎如。他还有另一件事要讲,上午没来得及提起,但酝酿许久却只说道:“我去弄点东西吃。徐先生想要什么?”

徐慎如答道:“不吃。”

萧令望蹲下身凑近了,猝不及防地抽走了他手里的书。徐慎如没防备,伸手道:“给我。”

萧令望把书递给了他。

徐慎如坐起身。他将枕头掀开一角,正准备把书压到下面就突然被萧令望抓住了手:“等等。”

徐慎如诧异地停住,只见萧令望挪开了枕头,把下边手电筒钢笔之类零碎都扒拉到一边,摸出了一包药。他很警觉地检查了几遍才问徐慎如:“这是什么?”

徐慎如不明所以地答道:“你不是拿着么?安眠药而已……想哪去了。”

萧令望抿了抿唇:“我以为你给李阜清的那些还有剩。”

徐慎如明白了,像笑话小孩子似的笑一声道:“就算没有,难道我不能再去问人要?你拿我的安眠药做甚么。”

萧令望大睁着眼,盯着徐慎如:“你——”

徐慎如往里挪了挪,萧令望迅速地坐下贴了过来,听徐慎如说道:“我什么我,你自己想一想是不是这样?快把我这些东西给都挪回去。”

萧令望并不认输。他手里拆开那一整盒,却把一多半都弄了出来,放到自己裤子口袋里,又把最外一层裤子脱到了窗户下,这才重新回被子里:“不行,不能给你那么多。”

徐慎如叹了一口气,说:“要是我想,你这有什么用?不要闹了,都拿给我。”

萧令望没有动弹。他在被子底下抓住了徐慎如的手,抓得死死的,脸却转到了另一边。他们保持着这僵硬的姿势很有一会儿,萧令望侧耳凝神,只听见外边的北风呜呜地响着,像夜哭一般,听得久了,自己竟也涌起了想落泪的念头。

但是他毕竟没有哭,说道:“徐先生,我好辛苦啊。”

徐慎如说:“那你可以少爱我一点儿,就不用这样辛苦了。”

这像讽刺赌气,但徐慎如语气非常诚恳,只真是个建议。他把手抽出来,枕头摆好,自己倚上去,继续补充道:“我仍是你的情人,但你可以不必那么喜欢我,就像……像街上随便什么临时凑合的情侣一样,不必要这么辛苦的。”

萧令望听出了他的诚恳,但诚恳比讽刺要更令他中心如噎。他很久没回答,最后才说:“我不会——是不会作画、不会唱歌的那一种不会。从我知道‘爱’这件事的那一天起,就只会全心地爱人,不懂得逢场作戏。”

徐慎如苦笑了一声,慢慢地说:“那么,你遇上我这样的人,不会很生气的吗?”

萧令望靠近了他。靠近了,伸手到背后,把头靠在徐慎如怀里,点了点头,又摇头,说道:“也生气过的吧?我说不清。”

徐慎如抬了抬眼睛,说:“你把窗帘拉得那么严,就没有雪看了。”

可窗帘是他自己要拉严的,这句话简直全无道理。萧令望本能也这样想,但他只说:“那我去拉开。”

徐慎如拽住了他:“我随便一说,不必拉开——原来你真的不会生气。”

萧令望摇了摇头,小声地说:“我只期望你高兴一些……我觉得很害怕。”

徐慎如问:“你怕什么?”

萧令望沉默了一会儿,在他怀里动了动,死死将他抱住了:“害怕你不知何时,就不见了。”

徐慎如说:“除了你也没有人要我,我能不见到哪里去。”

萧令望却说:“不是,不是找别人那种。你怎么能不关心自己的死活?”

徐慎如没想到他揪出的是这句,干巴巴地说道:“我不值什么,静川比我值得,人都能看出来。你如让我来选,我不会这样,你心里也知道,你却杀了她。”

萧令望默然不答,良久才说:“对不起……可是我想留下你。人都是自私的,所以我也是,我不能忍受放弃你,令你失望了。可是——”

徐慎如没有答话,萧令望搂着他,埋头在他怀里,语气很迫切地说道:“可是现在已经这样了,你留下来,留在世上好不好?”

徐慎如道:“我的死活,也不由我决定。”

萧令望略带哀切地重复道:“我怕一闭眼睛,睡醒你就不见了。或者是我呢?我不见了,你拍拍衣服上的土,就又往前走了吧?

徐慎如安慰他说:“不会的。”

萧令望却不心安。他慢慢地说:“我不抓住你,你就不会回来了。可我很没有用,既抓不住你,又害了别人。我一直都这样没有用,但是你别不要我,好不好?”

他说完,感到嘴唇都像黏在了一起。

他是很郑重的,徐慎如却轻描淡写地说:“不要没事胡思乱想,在外边冻傻了?过来暖和暖和。我不要你,早就不许你上来了。”

萧令望觉得他避重就轻,心里又怕又痛,但没说出来,只钻进了被子。他这一刹那感到自己真像只小小白鸽,有许多飞走的机会却一动都不舍得动,被徐慎如一根根地拔掉了羽毛。那些洁白羽毛都变成了别人衣帽上的装饰,他却被剩在积雪里,肚皮朝天。

那是一样的又怕又痛罢?萧令望叹了一口气,默默地想:“可是,这就是我的爱人呀。”

 

雪停已是深夜,徐慎如不知在想什么,萧令望倒平静许多。他们叫了夜宵到屋里吃,氛围意外安谧,萧令望却不大吃得下了。他有非说不可的话,却不知如何开口,反复思量之下,眼看到了后半夜。

萧令闻早上已安排好了,叫他明天回老宅去接家人,领他们南下,到东南海峡外先行安顿。他接到人之后第二天就得启程,所以今夜无论如何都得对徐慎如开口。徐慎如会同他一起吗?他原本想当然觉得会,这时却渐疑心不妙。

虽说劝服不了也有办法,周曦都能被周恪绑上飞机,但徐慎如究竟不是周曦,萧令望不敢也不忍如法炮制,否则不知道徐慎如会做何反应,跟他一刀两断也是可能的。

眼看时间流逝,他再拖不下去,只得开口道:“徐先生,我明天得回乡下老宅去一趟。”

徐慎如却甚至不多问:“好,那你去吧。”

萧令望道:“我是接我两个妹妹过来。”

徐慎如平淡地说:“你家里的事,就不用跟我报备了罢。”

萧令望沉默片刻,说道:“我后天要离开平京了。”

徐慎如像早有预料似的,很轻很轻地“哦”了一声,说道:“好,我知道了。”

萧令望见此,心里一跳。他的预感竟不幸成真么?但他还不死心地说:“徐先生也和我一起的罢?明天正好可以收拾一下行李。”

说完,他就低着头看碗。

徐慎如心头极是不忍,但仍然说了下去:“小萧,我就不必了吧。”

萧令望手一抖,筷子敲在碗上当啷一响。他问:“为什么?”

徐慎如说:“没有为什么,只是不必。”

这也不全是不肯解释。他真不全知道自己为何不走,但只知道定是不要走的。过往压得他厌倦,无论天下还是自身,他的旧梦碎了,还要他对着旧梦的废墟了断余生,这万万不能。

说出去大抵有些难信,徐慎如对天下事竟存期许么?人以他为旷达无谓久之了。但半老徐娘也总有蛾眉宛转的时候,他若真有些空泛的执着,那也不算太稀奇。

但他没说,只道:“我难道和你妹妹一起算家眷?你这时候通知我此事,未免稍有些想当然了。”

萧令望说:“我只是想,徐先生也是要走的,凑在一起方便。到了那边,我们两个找个偏僻安静的地方,好好布置一下……”

徐慎如摇了摇头,说:“不要。我不去。”

天下事固然是他不想看的,私事也是一样。经了这一阵的事,想想在那么个弹丸之地,要去萧令闻手下安分讨生活,变成他的家眷,这也是徐慎如不能忍的。他甚至不是为徐静川。

萧令望焦急道:“究竟是为什么,你告诉我好不好?”

徐慎如垂下眼盯着自己交扣的十指,也看见白瓷碟子上一个偶然的黑点。

他还没想好怎么说清,萧令望便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是不是……恨我了?”

徐慎如摇头否认:“没有。我知道你,所以不会恨你,你不要忧心这个。”

萧令望问:“那怎么样?”

徐慎如逃避般盛了汤喝。汤冷了,是咸的,他咬到一口西红柿的皮。

萧令望尴尬地笑了,试图让气氛轻松一些:“哎呀,你不恨我,又不肯和我一起,总不会是通敌了?”

但这笑话很是失败。徐慎如闻言冷笑一声,抬手就把小桌掀到地下,餐具稀里哗啦,竟冒出金声玉振之感。饭菜半数倾在了萧令望身上,幸好不烫,只是隔衣冰凉潮湿。

徐慎如亦悔失态,撑着床沿定了定神才说:“昨天你哥哥刚这么问过我,你们全都这么想知道,不如去敌人那里问问,问他们愿不愿意收留我?”

萧令望满身汤汁地僵立着:“你疯了……”

徐慎如站了起来。他声音很轻柔,语气却反而锋利得像一块薄冰:“小萧,不要用这种问题羞辱我。这太乏味了。什么时候你哥哥成了党,成了国的?他本来是前朝叛将,如今拿自己做了正统,就来一个个质问起旁人,真的是很没有意思。”

萧令望后退一步,徐慎如盯着他胸口。那里有大块污渍,布料湿答答贴着身,露出身材的轮廓。年轻人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眼睛闭了又闭,徐慎如从迁怒里回过神,忽升起一层悲哀:是他把这鲜亮的少年人涂成了灰色,泼了污渍,不仅身上,心上也是。

他去解萧令望睡衣上的扣子和带子,说:“换下来吧。”

但是没解开,因为他手一直在抖,萧令望低下头,很温柔温暖地握住他双手,委屈地笑了笑:“我来。”

说完就把睡衣脱了,光溜溜的。徐慎如问他:“你干什么?这不要感冒的吗?”

萧令望说:“徐先生都不同我走了,还管我是不是穿衣服。”

徐慎如道:“这是两件事。”

萧令望攥着他手说:“我们在一起,以前说的那些,你都不想了吗?住到一起,布置房子,出去见人,让亲朋都知道我们……”

徐慎如惨笑一声,问他:“你今日带我走了,后头是不是还要小心谨慎,希望我受你家人朋友的谅解承认?像娶丫头做正妻的公子哥儿一样。都不用了,小萧,我跟你相爱,他们没人配谅解我。”

萧令望悲哀地摇了摇头:“徐先生不要我了,也不肯告诉我为什么。”

徐慎如看他片刻,闭了闭眼,慢慢说道:“好罢,那我告诉你。告诉你,也不过就是心意难平罢了。”

萧令望道:“是为徐静川么?是我错了,求你——”

徐慎如打断他:“你不用这样怪罪自己。不是这个,不只这一个。即使没这个,也是一样的心意难平。”

萧令望问他:“是什么?他们进了平京不会待你更好,你留下来……”

徐慎如说:“我不是为期待什么,只是为不想见到什么。没有了的东西,就让它没有得彻底些算了,我不想整日念旧了。我本来是从不害怕向人乞怜的人,可是不论用旧梦没有之后,你哥哥建造的那扭曲的废墟,还是卷土重来的口号——你知道这有多自欺欺人,我一个也不想看见。我很不能相信他,也不怎么看得起他做的许多事。”

萧令望张了张口,没说出一个字。过了一会儿,他问:“他是他,那我呢?我被弃如敝履了?”

徐慎如被问得愣了愣,他说:“我爱你啊。”

萧令望盯着对方平静而哀婉的面容,不由感到一阵愤怒。他几乎想撕碎这神情,把徐慎如的心剖出来,摸摸看是不是冰做的。冰做的,又冷,又会在他手心里融化,留也留不住。

他问:“那你期望敌人能让你看见什么?”

徐慎如说:“我不知道。或许看见,或许什么都看不见,但至少不是他了……我没有不要你。只是除此之外,我也不愿求谁的,你哥哥的或者你妹妹的,求他们谅解,求他们宽宏大量,容许我和你过什么偷来的余生。你想让他们赏赐我吗?我是要意难平的。”

萧令望说:“你就是不要我了。不,你不是,你是什么都不要了,安之若素,逆来顺受,哪怕为了不受欺辱,都只要躺着不动就好。”

徐慎如抽出手,摸了摸他的脸。萧令望忽然说:“我有别的办法,我能直接带走你。”

徐慎如望着他说:“你不要这样。”

萧令望扬声道:“我怎么不能?周恪能做的,我也能做。我现在就可以——”

他抬起了手,徐慎如却说:“谁都可以,世上谁人都可以刺我一刀,要是连你也学会了这招,这么会让我伤心,那你也不过是世人罢了,未免太让我失望。”

说到这里,他忽然叹了一口气:“不过,谁知道你是不是呢?你要真的是,我也拦不住你。也许是我太会假想,总期望有人是不一样的……”

说完,他就从萧令望身边擦过,到浴室去了:“都快天亮了。你白天还要出门,先收拾了,上床睡一会儿吧。我去下面呆一会儿。”

他回来时,萧令望已经洗干净了身上,躺进被窝里了。灯也关了,徐慎如推开门,里边像没有人似的,漆黑一片,他不得不开口叫道:“小萧,你哪去了?”

萧令望心里沾上了一丝温热,他想徐慎如还是找过他的,对门口说道:“我在这。”

徐慎如这时才适应了黑暗,能把屋里东西看出个大致轮廓。萧令望的声音是哑了的,干涩的,他感到徐慎如在门口立着,又小声说:“徐先生来找我啊,我在这里。”

徐慎如就往那边走过去,躺到被子里。

萧令望紧紧地抱着他,低声问:“你怎么会这样对我?”

徐慎如沉默了一会儿,叹息一声。他对萧令望说:“我就是这样的人。我这样对待的人也只有你。”

萧令望苦笑着,却没松手。他说:“是啊,我知道。你不这样待我,我或许又有别的话讲了。你就是这样爱人的,你爱谁,就对谁最残忍,令谁最痛苦。我知道。”

徐慎如只答道:“我曾经提醒过你的。”

萧令望说:“是。”

隔了一会儿,他又说:“那么你自己呢?你自己是无知无觉、从中取乐的吗?”

徐慎如亲吻着萧令望的身体,良久讽刺地笑道:“取乐?我不知从何处可以取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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