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战场01

旧战场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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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子君

 

 

在炎夏七月的热浪里,萧令望走到中央大学的校门口去。

联考已经结束了,招生事务正在进行之中,学生们都已经放了暑假,只有几个相关的职工在学校里,整个校园都是很安谧的。只是天气太热,太阳一晒,连人带树木仿佛要一起被晒蔫,外墙雪白的新建筑也像笼里的馒头,白得简直在冒热气。

萧令望也嫌晒,赶忙加快了脚步。他以前曾经是这所学校的学生,但入学不久便恰逢了国家与西洋合作,要挑选人专门送到国外的军校里去。名额有限,在报名者里一共只取十个人,那十个人其中就有萧令望。

他因此耽误了在文科上的学业,毕业回国之后暂时无事,便又希望能重回书桌。原来在他出洋之前,国内大学确实不乏这样中断之后又重新入学的旧例,但如今经了几次改革,制度已经与前不同了,要想入学就非要按部就班地从某个高中先毕业、再参加应届高中生的联考不可。

时任教务长顾春嘉一向很重规矩,虽然颇感遗憾,但还是回绝了他,然而萧令望不死心,居然找到了从前欣赏他的一位教员去说情,要求校方答应为他专门再给一个考试的机会。

他通过了考试,今天下午是到顾春嘉那里来办手续的。

事情不算太麻烦,顾春嘉拿了表格给他,他便一一把姓名年龄什么的填写进去。校长徐慎如正巧也在,他一边跟顾春嘉说事,一边偏过头,很好奇似的,看着萧令望填表。

他扫了两眼,忽然问道:“唔,原来萧子璋是你的字么?”

年轻人回答道:“是。”

徐慎如便笑着感慨道:“这一阵,还用字的年轻人不多了呀。”

感慨毕,他又抬头看了萧令望一眼,忽然说:“哦,倒是我忘了。”

但他没有说下去,直到萧令望问他忘了什么,他才以疑问的口吻回答道:“参谋次长萧令闻是你哥哥么?”

徐慎如是想起一句话来,《诗经》里的“如圭如璋,令闻令望”八个字,这八个字里正好嵌了两个人的名字,他又听说过萧令闻有个弟弟的,便自然地有了这样的判断。

果然,坐在对面填表的青年停下了笔,微微发窘,却还是一本正经地点头:“因为是我自己要来考试,不愿意宣扬这个,叫人知道了,要么会当我用别的法子考过的,要是考不过,又未免给哥哥丢人。”

徐慎如摇头笑了一下。他穿了件衬衫,袖口都挽着,这时候看一眼自己交握的十指,又抬起头瞧瞧萧令望,对那年轻人道:“你怎么就确信自己不是‘用别的法子考过’的呢?”

萧令望被这样问,竟当真呆了呆,之后才回答说:“我心里知道,徐校长不是这样的人呀。”

徐慎如“哦”了一声,煞有介事地道:“那你知道得可真多,我自己都不知道的。”

萧令望眨了眨眼。这年轻人相貌很英俊,眼睛尤其黑而发亮,显得格外活泼健康。他眨眨眼,对徐慎如道:“我相信顾先生不会容忍这样的事。”

顾春嘉清名在外,这理由倒是很无可辩驳的。徐慎如见状也不再逗他,只听顾春嘉讲他从军和读书的种种,听完了,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他并没有很激赏,只暗暗想,眼前这人倒当真是个少年,全不识愁滋味、也不懂得生活分量的那一种公子少爷,单凭着一腔兴致做事,东一脚西一脚的。

他这判断不仅下得太轻易,而且下了之后还对萧令望说了出来,惹得萧令望很是委屈地看着他,辩解说并非如此。

徐慎如说道:“你投笔从戎,还说不是为了功名,是要做军人来报国,那么回来之后何不直接服役,而要读什么书呢?你又说你暂且还不急着想服役,只希望享受一段真正的弦歌生涯。如此说来,你不论是从军也好,读书也好,说到底只是为了自己高兴,至于别的,那都是好听的空话。”

萧令望抿了抿唇,羞愧得不做声了。但这是徐慎如未曾料到的。徐慎如心里隐然已经把他归为公子哥儿,便觉得萧令望不会真的为此赧颜,甚至也正因如此,他才直白地将自己主观的判断说了出来。

见到那因为受过军训而站得格外笔直的年轻人默默地垂下头,徐慎如居然难得为自己的刻薄后悔一次。他转头瞥着顾春嘉,只见对方正对自己露出颇不赞许的神情,便使了个眼色,示意顾春嘉用手续和校规之类事情岔开了话题。

萧令望填好了表格,慢慢地退了出去。他在门口向内又看了一眼,正好跟徐慎如对视了,那目光是含着一点温和的歉意的,虽然没有明说,但萧令望感受到了,便回以满不在乎的一笑,徐慎如这才转开了眼睛。

这是他第一次和徐慎如有切实的接触,实在说不上是多么愉快,但意外地并不令他生厌。在这样近距离的观看下,他不得不承认,徐慎如无疑长得还不错。虽然萧令望自矜这“不错”再如何也比不过自己去,但确乎是令人印象深刻的,也难免会在外界受人追捧……比如他自己的妹妹,便在回去后向他问起徐慎如。

或许相貌也有些缓解由武断带来的反感的作用罢?如果日后再有来往,他当也不无乐意。萧令望深以自己这种流于表面、缺乏原则的想法为耻,但想法毕竟是有了,他无意阻止,便只顺它的自然去。

在这一刻,双方都还不知道两人本无交集的命运会在日后那样缠结在一起。在萧令望走后,徐慎如也正从楼道口出来,在向自己家走去。他穿过草坪,见到萧令望正沿着草坪的另一端渐行渐远。夕阳的余晖落在年轻人身上,他橄榄绿色的裤脚与道旁草叶似乎融为一体,像一棵树木,笔直地向前移动。

 

萧令望如愿以偿在九月份重新入学,他跟徐慎如有来往,则要将日期再向后推些,到秋末初冬。平京的初冬常有冷雨,他没带伞,在雨里匆匆忙忙地跑过,想穿过整个校园到另一个门口去。路上有水,天上有雨,他跑得着急,脚步声啪嗒啪嗒的。

在一条还没有铺好青砖的道边,他撞见徐慎如。或者更确切地说,他从徐慎如面前跑过去,又停下来,回头去打招呼。

徐慎如便把伞递给他,邀他一起走:“正好,我也要去那边。我送你过去吧。”

但这种雨天在萧令望眼里都不算什么,他不那么在意是不是打伞,觉得忘了也就忘了。

于是他笑着拒绝:“不用啦,我跑得很快的。”

徐慎如扑哧地笑了。他说:“你跑得是挺快。弄出来的泥点,我看飞得比雨还高呢。”

萧令望“咦”了一声,这才发现自己刚才不自知地踩进了一个大水坑。他脚步重,又是在跑,弄出来的水滴溅得徐慎如一身白西服上全是小斑点。他赶忙垂头道了个歉,又递了手帕过去。

但徐慎如没接,只是把伞递给了他,两个人挨得很近,慢慢地走了一段路程。他们一路无话,大概也是不知道应当说些什么,直到快到门口,萧令望才问道:“徐先生去哪里?”

徐慎如本可以不回答,但他好像看穿了萧令望真正想问的是什么,很温和地、安抚地说道:“只是去逛逛街,然后去看望一个朋友,不碍事的。”

他是在说白衣裳上的斑点,萧令望也听明白了。他放了心向前走去,见到哥哥正开着车在道路对面等他。徐慎如也有人等,就在门边上,是个小女孩。那是他的女儿徐静川,徐慎如见萧令望很好奇地低头看,便指了指他,对女儿介绍道:“这是小萧哥哥。”

没想到徐静川抬头盯了他一会,居然很是一本正经地说道:“萧少爷好。”

萧令望哑然失笑,旋即知道她这是不肯被当小孩子看,便很大方地答道:“徐小姐幸会。”

徐慎如在旁边看到,只觉得这故作成熟的把戏很是有趣,其实反而暴露出她还是个小女孩了。但他并不阻止,只任凭那一大一小两人对答完才牵着女儿的手走远,萧令望也上了回家过的车子,遥遥目送他们消失在道路上。

这便是二人有所来往的开始。

 

在之后那周的周日,萧令望买了一点礼物——都是给小女孩的——专程去徐慎如家里登门拜访,说是算作赔礼道歉。这本是一次普通的拜访,没想到二人竟相处得颇为愉快,以至于又约了吃饭,约了旁的事,最终变成了每周必有的固定往来,又更进一层,变成了萧令望一到有空便熟门熟路不请自来,赶上徐慎如不忙的时候,他一周要来两三次。

之前那不愉快的开端已经全然被忘记了,即使记得,他也不大在意,知道徐慎如的性情就是这样随便而且敏锐的。就像一对朋友那样——是真正的朋友,而不是什么相处融洽的长辈和晚辈——他们漫无边际地谈话,也去散步、逛街,在有月亮的和没有月亮的晚上,也在有雪的晚上。

今年平京的冬雪来得很早。两个人在外面吃饭,吃过了要回自己住处去时,一走出饭店大门,便发觉地上已经积了一层雪,还不薄。道路已经被盖住了,一层积雪在灯下反着光,映得天地之间格外明亮,已经晴了的天空更是一片澄澈的深蓝。

积雪踩上去咯吱咯吱的,两个人并排走着,萧令望感慨道:“平京的雪也不够大。”

徐慎如笑问他:“那怎么才算大?”

萧令望说:“我小时候在老家,住在乡下的院子里,若是下了夜雪,早上都推不开门的。”

徐慎如便说:“那推不开,可怎么办呢?”

萧令望道:“那就硬推。推开了再扫雪。”

说完他又偏过头,很是带几分得意地问:“徐校长没见过吧?”

徐慎如很是镇定地道:“见过。”

萧令望仿佛没有听清,又问了一遍:“什么?”

徐慎如重复道:“我说见过的。我留洋的时候,冬天遇上大雪水电都断,连街上的树都压倒了的,想来也不比你在乡下见的小。”

萧令望脸上露出很失望的神色,像个牛皮吹破的小孩子。徐慎如借着灯光看见了,就觉得有几分好笑,低低地笑了一声,感到一种单纯的、直白的快乐。这对他是很难得的,却也是萧令望最经常带给他的东西。萧令望并不以早熟、稳重或者其他任何此类的特性闻名于亲朋之间,甚至恰恰相反,他即便已经到了可以结婚的年纪,至今也还是个少年。他永远年轻,像灯光下的雪地一样闪闪发亮。

徐慎如笑过了,萧令望却还不服输似的,只说:“以后如果有机会,我带徐校长去看,就知道哪里的大了。”

徐慎如往前走了几步,说道:“好,若有机会,我就跟你去。不过只怕到那时候,你早就忘了这回事,也懒得给我看了。”

那后半句的声音轻了,萧令望却不大明白他突然的丧气,只说道:“怎么了?”

他答道:“世事播迁,哪有什么说得准的。或许你以后有了别的朋友,又找了女孩子做伴,就懒得来找我了呢。”

这话一说出口,徐慎如就后悔了。他以自己话里的“世事播迁”为不可违逆的规律,也觉得萧令望有别的朋友、有女孩子做伴都比现在这样更好,但语气里却带着难以彻底掩饰的抱怨和挽留。那是不应该有的。

但萧令望对他这些心思都浑然不觉,只神采飞扬地出声:“不会的。那我就带先生和他们一起去看。”

徐慎如轻轻摇了摇头,说道:“那像什么,怪尴尬的。那你们去,我不同你们一起,我早都看厌了,你给我讲就是了。”

萧令望这时才觉得不对。他像忽地明白了什么,改口道:“那就我们,不跟别人。”

他想起曾经见到妹妹的女同学拉着围巾追问她:“你每天跟我一起吃饭的,怎么昨天又跟她一起了?”

他私底下问妹妹:“要是你们三个人一起会怎么样?”

妹妹便一本正经地告诉他:“那阿梁也不会说什么,但是肯定会悄悄不高兴。”

徐慎如也是悄悄不高兴了么?他居然为这细微的发现而感到有趣:原来徐慎如分明已经是长辈了,居然还跟女学生一样会对朋友吃味,柔软细腻得不像应有的样子。

但这并不使他反感,反而涌起一阵异样的喜悦。他很高兴地说道:“那等寒假,我便邀请先生回去。”

徐慎如点了点头。

 

但那个寒假,连萧令望自己也没有回家。他的母亲过世不久,父亲的续弦是年底才娶的,比他大不了几岁,却很不得他的喜欢。他不肯认这后母,也不愿在除夕和她同席吃团圆饭。索性在学校家属院里租了间房,寒假也不肯回家去了。

时值深冬,校园里冷清清的。萧令望习惯了每天都在小径上漫步,这一天也不例外。湖面结着一层厚冰,木叶落尽,四下阒静无人,他正在前头漫无目的地走着,身后竟忽地传来几下清脆的、细碎枯枝被踩断的响声。

这声音显然是被另一个人踩出来的,就跟随着他走路的节奏起起伏伏。他想既然是学校,大概不会有什么不善之人,因此也不着急,只慢慢地停下脚步,回头疑惑地问道:“是谁在后边?”

回应他的是一串清脆的笑声。那跟踪者上前一步,矮矮小小的,从围巾下露出半张脸,睁大眼睛瞧着他,竟是徐慎如的女儿徐静川。萧令望认得她,问道:“静川,你怎么还在这?”

他怕徐慎如劝他回家跟父亲和解,租房的事连徐慎如也没有告诉;何况他以为徐慎如也早早回了老宅,这一阵便更没有登门拜访,此时此地遇见徐静川,不可谓不惊讶。

徐静川往前走了一点,站到萧令望面前,仰脸看了他一小会。她这才垂下头,乖顺地答道:“那边阅览室还开着,家里无聊,我去找点东西看。”

但这句话没能回答萧令望的疑问。他又对徐静川解释了一遍自己的问题道:“我是问,你怎么不回老宅去。你家不是就在平京的吗?”

徐静川“哦”了一声,眨了眨眼:“我们从来了学校,就不回别处去的。就我和爸爸两个人,我们在这里过年。”

萧令望应了一声。他心里一动,问那小女孩道:“徐校长在家里忙什么?”

徐静川扁了扁嘴:“嗯……他生病了,在家也不理我。”

萧令望闻言犹豫了一瞬,随即伸手在大衣口袋里摸索片刻。他拿出了点东西,然后对着徐静川蹲下身,平视着她伸出右手:“不知道徐小姐愿不愿意赏脸,容许我今夜去你家里做个访客?”

徐静川呆了呆,小声嘟囔道:“可你又不是来找我玩的,问我干什么?”

她嘟囔完了,看看萧令望,又看看他掌心:这英俊的少年那诚恳谦敬、邀请某小姐赏光的姿态实在是十分好看的。哪怕现在他们身处一片树丛而不是舞池,哪怕徐静川不过十岁,也同样难以抵御。

她接过萧令望手里的巧克力,小声道:“那好吧。”

他们一起回去。徐慎如在门里问:“是谁?”

萧令望抬高声音答道:“我一个人在这里,听说先生也在,来求先生收留我过个旧历年,不知道可以吗?”

徐慎如也很意外。他这时候才刚睡醒,只披了件外套就下了楼,连衣服都没有换,知道了萧令望也在,便想叫他们等一会儿,又因为外头太冷而终究没有,犹豫着打开了门。

他被扑面而来的寒气扑得眯了眯眼,拢着衣襟对门口的二人淡声笑道:“出去一回,你们两个倒碰上了。小萧,你怎么没回家去过旧历年?”

他们有半个多月没见面了。萧令望端详他片刻,竟觉有几分想念,喉咙莫名发干。

他回过神,找补了一个笑容,跟着徐慎如走进客厅:“静川对我说,徐校长病了。”

徐慎如坐下,从茶几底下取出一只杯子,正是以往萧令望上门时常用的那只。他闻言瞥了徐静川一眼,见徐静川正往楼上走,便摇了摇头,只动手把水壶拿了过来。萧令望拎起壶给自己倒了杯水,也给徐慎如倒了一杯。

徐慎如又很自然地把壶挪走了,温声笑道:“我没有事,就要好了。”

他又问道:“小萧真的不回家去么?”

萧令望干脆地说:“我不回去。我回去了,岂不是要给我爹的新姨太太拜年?她太轻薄,我不要认她的。”

徐慎如听见“姨太太”三字,知道萧令望想必不愿承认这续弦的身份。他倒很好奇为什么,什么事能把一向好性子的萧令望都惹怒了?但这毕竟是内宅之事,是他不应该多问的。

他宕开一笔,换了个话题:“那小萧找我,是来做什么的?”

他们此时已然颇为熟悉,萧令望在对谈时也丝毫不拘谨,开玩笑道:“我是来蹭饭的。”

徐慎如闻言亦不觉被冒犯,只是很懒散地倚着沙发笑道:“那可不太巧。今儿我这里恐怕没饭吃,萧二少不然请回罢?”

萧令望来都来了,自然是不会轻易走的。他闻言也笑说:“我是乱讲的,我吃不吃都无所谓,但是先生也不吃的吗?”

徐慎如回答道:“厨娘被我放回乡去了,我每一年的除夜都是自己做饭吃。但是今天我不舒服,懒得动手,萧二少要蹭饭,还是改日罢。”

萧令望不假思索地说:“那我来做?”

他这话出口得如此轻易,可人却其实是不大会做饭的,甫一说完便后悔了。然而徐慎如竟像早就料定了,就等着他这句话,听他一问便毫不犹豫地抬手,指着厨房的方向笑道:“东西在那边有,你自己去看吧。”

萧令望骑虎难下,唯有答应。他问准备上楼去的徐慎如说:“先生想要我做什么吃?”

徐慎如站在楼梯上,没有立刻回答他,反而回头盯着萧令望,心里突然想,这年轻人的容貌长得是十分好的,就这么隔着楼梯遥遥看去,真可谓是英俊挺拔。不过,最使徐慎如觉得值得喜爱的是他的姿态从来不骄不浮,既不粗野,又不像有些大家族出身的绅士,连优雅都是精巧矜贵的。总之,那是一种很难形容的天真纯净,像小孩子,也不完全像。

徐慎如这样想着,看过去的眼神便也像看小孩子了,盛了两汪水一样,柔软又温存,简直将萧令望盯得发晕。年轻人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去,又被他稍微促狭的一笑唤醒:“我又不是老太后,还要挑三拣四。什么都行的,你自己习惯吃饺子,就包饺子也好。小心一点,别伤着自己。若有什么事,就到楼上去找我……”

说完,他便又上去了。

过后,在萧令望拿着筷子拌饺子馅的时候,他就难免又想起那句“到楼上去找我”的话。

自己一个人包饺子实在无趣,他很想叫徐慎如来陪着。这时候徐慎如在做什么?除了想拉他下来做伴之外,自己也真的很想知道他一个人在上面,是在做些什么。

光想不如行动,他没过多久便把筷子搁在案板上,走上楼梯,站在了徐慎如门口。

他轻轻敲门,三下,笃,笃,笃。没有人应,但门没有锁,像专为他留的。便鞋落在软绵绵的地毯上,脚步便微陷下去,萧令望抬眼向房内看,只见他要找的那人垫着软枕倚在床头,安安静静的,是睡着了。

睡得很轻,因此姿势矜持,呼吸也很均匀。萧令望垂目注视他,眼神从被遮盖的腰身往上滑。

徐慎如没把叠好的被子拆开,身上只盖着一件外套,底下披着一件乳白色的、丝质的长睡袍。那睡袍裁剪得很宽松,丝绸绵软轻薄,衣带没有束紧,整个衣裳便滑落到了下头去。

滑落了,露出一段脖颈与锁骨,肤色冷白,消瘦得突兀。一双眼睛轻轻地闭着,显出黑而浓密的睫羽。

萧令望很有兴致地盯了半天,观察着那对睫毛是如何微微颤动,仿佛这时才第一次确切地明白了“睫羽”这个词汇应有的含义。

他看着,看到徐慎如不知梦到了什么,居然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以至于他也不自觉地跟着舔舔嘴唇。

眼前的画面令青年忽地想起来他听妹妹讲过的一桩旧笑谈:有女学生偷剪报纸上徐慎如的照片收藏,夹在记事本子里,最后被追求她不成的男生翻出来,添油加醋之后,传得满城风雨。

他略带惊讶和慌张地想起这件事,是因为时隔经年,他自己仿佛也过于迟钝、过于深刻地,甚至是毫无必要地醒悟了。他恍然觉得自己被面前人诱惑了。徐慎如真的有诱人之处吗?紧接着,他并不是那么愿意承认,只是想,也许在每个人眼中看去,自己恋慕的对象都有自然的美感罢了。

于是答案反而变得更糟糕:他恋慕徐慎如。

萧令望恋慕徐慎如,这不是他后来在军校里对同性的身体暗怀惊慌的异常冲动,他曾经为此反复怀疑自己,终于接受现实之后却对那人丧失了兴趣;这也不是年少懵懂时他“决定”去追求某一位女同学,那早已被证明是个笑话式的“决定”。

他别无选择,更没有权利决定。他喜欢徐慎如这件事仿佛已经成型了,变作了一个既定的、难以反驳的、有压迫感的现实,一句叙述,当他意识到,再想明白,一切就都已经晚了。

萧令望在注视徐慎如的这几分钟里大彻大悟,仿如醍醐灌顶、当头棒喝,只可惜他悟到的不是什么明心见性的大乘正道,而是万丈软红滚滚而来。

他落入了最黏腻俗滥的那一种圈套。像徐慎如这样相貌和性格的人,是薄情的吗?能得到幸福吗?爱恋男子,爱恋至少在名义上是师长的人,这是他应当做的事吗?他在心里向虚空发出了询问,但得不到回答。

他也不想等待回答。他终将不顾这些,他只顾美丑。而以美丑论,眼前人无疑是美的,那美使他使他战栗惊惶,使他产生欲望,使他浑身燥热。

洋人讲,爱是恒久忍耐。去他妈的恒久忍耐。

但他又唯有忍耐。萧令望俯下身,轻轻地摸了摸徐慎如的面颊。温热的、软的,但他不敢用力,怕吵醒对方,就此失手将自己送上审判台。

幸而徐慎如没有醒。他依然睡着,不知真假,无爱无恨,像古堡里的公主,只等着萧令望低头吻他。于是萧令望就吻他的眉心,吻过了,抬起头站直身子往后退,直退到房门外。

年轻人重新抬起手腕,清脆地、嘹亮地在门上敲了三下。咚,咚,咚。

 

徐慎如睁开了眼,神情略带茫然,声音微哑:“小萧,怎么啦?”

萧令望笑得一派天然:“唔,我想叫徐校长试试饺子馅的咸淡。”      

徐慎如闻言爽快地踩上鞋子:“其实也不用我,只要你觉得合适就好。不过既然你要我尝,那你等一会儿,我吃了药,跟你一起下去。”

他一边说着,一边去找他的药吃,但摸了半天只摸出个空瓶子,偏头对萧令望说:“在那柜子里,你帮我拿一下,好不好?”

萧令望点头,抬手就拉开了床头柜。

“在第二层。”

但徐慎如这后半句补得晚了。青年看了一眼拉出来一半的顶层抽屉,偏了偏头,又极快地转了回去:抽屉里是一把精巧的勃朗宁手枪。

虽然不算什么稀罕物,但主要是不像徐慎如会有的东西。他迟疑的动作很细微,但徐慎如敏锐地觉察到了,便搁下外套,自己站到萧令望身边去。他伸出手,包住萧令望勾着拉环的手,平静地牵着他推上了顶层的抽屉,又拉开第二层,取出药来吃。

抽屉被推上时,发出若无其事的“啪”一声闷响。

那声响仿佛回荡在萧令望脑海里,使他包饺子时还在发呆,结果被从后头猛地抽走了筷子。

他回过头,就见徐慎如正在注视案板。那上面放着自己包的饺子,一个个都软软的鼓鼓的,站不住,横七竖八地趴在案板上。

徐慎如说:“这样弄是不行的,不如还是都让我来包吧。”

萧令望没推辞。徐慎如包的那个饺子很精巧,搁在萧令望的一堆里简直是鹤立鸡群。

他便扑哧一笑,既惊讶又感慨:“我没想到,徐先生还擅长这些。”

徐慎如左手的衣袖遮到了手背上,他理所当然地举起手,看着萧令望,示意对方帮忙挽上去,萧令望便很灵巧地替他挽好了。

徐慎如只道:“熟能生巧,算不上什么本事。”

青年人则诚恳地压低嗓音:“我就全然不会这些。”

徐慎如捏上饺子皮,心情不错的样子:“到了需要的时候,你就什么都能会的,所以说呢,我倒是更希望你不至于需要这样。”

萧令望说:“徐校长还从来没给我讲过从前的事呢。先生又是怎么对包饺子熟能生巧的?”

徐慎如反问道:“比如说,你想听什么?”

萧令望道:“什么都行。”

徐慎如会在饺子上弄出一行像叶脉的小巧花边。他一面包一面道:“那太多了,我讲不过来。”

萧令望拿起一个花边饺子仔细端详一会儿,没弄明白,索性不学了。他顺其自然地捏合手里的面皮,包出一大排来,让那些成品依次肚腹鼓胀地趴在盖帘上,嘴里问徐慎如说:“那比如,徐校长为什么留在这里,不回家去过旧历年?”

关于徐慎如的家事,传言曾经是很多的。那些传言大多和他以前的结发妻子,也就是徐静川的母亲有关,少数也曾经涉及他的父祖和本家,萧令望以前不大关心,现在心里多了那不明不白的爱慕之情,自然生出些好奇。但流言蜂起时萧令望年纪还小,没有注意过,现在再巴巴的去找,总稍嫌模糊混乱,或许还不如直接问本人的好。

徐慎如语气不咸不淡,很平静地开了个头:“我父祖在旧朝都有仕版,我想你应当是听说过的。”

徐氏在前朝门第显赫,这件事他是知道的。萧令望应声后便沉默了,等着听后头,却只等到徐慎如一声轻飘飘的叹息。

他给出的解释是极为简短的:“所以革命之后,大哥就把我赶出家门了。”

旧式的大家族萧令望见过不少,但至今还如此固执,固执到可谓不识时务的,则确乎见得不多,甚至可以说是没有几个。他一时没忍住好奇,继续追问道:“是因为什么?”

徐慎如道:“也久了,难怪你没听过。因为我祖父是殉了旧主自尽的。”

萧令望这时候已经将饺子一一地摆齐了。

他闻言有些吃惊,忽然觉得自己或许是问得太多了,尤其是在这最忌讳谈论这些的节日里。

他低声说道:“抱歉,我确实不知道。先生要是不想说,我便不问了。”

徐慎如却只是摇头轻嗤一声,不知道是不是自嘲:“陈芝麻烂谷子,讲了也没什么。等有空的时候再给你讲,你先煮了饺子吃。”

他搁下筷子,最后一只饺子在他手里伴着这句话成型。

萧令望端着碟子,把饺子噼里啪啦倒进水已经被煮沸的锅里:“我去叫静川下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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