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战场05

旧战场05

xty

名花

放暑假的前一天,徐慎如睡得很早。但他其实不习惯早睡,所以在中夜便醒了,静悄悄地闭着眼,听外头的雨声。

他想起来今天是蒋瑶山倒腾了一学期的茶花女正式上演的日子,又想,季节由春到夏,校园里的山茶花大概也开谢过几茬了。平京原本是不怎么种植山茶花的,但徐慎如很喜欢它们,因此特地叫人种了试试,长势竟也不错。

窗玻璃上被敲出沙沙的声响,他听了片刻,忽地想起来今天是个晴天,今夜也是个晴夜——本不应当有雨。

是有人在敲窗子。在用细沙和小石子往玻璃上扔。细沙只能敲到客厅,石子扔得很准,刚好落在卧室玻璃上,力道不轻不重,一个接一个噼里啪啦的。徐慎如听见了,但是懒得起身。不走正门,那想必也不是什么急事,反正这玻璃安得不错,是很不容易被砸碎的,他大可以安心躺着。

门铃是在这时响的。这下他不能再装听不见了,只好如了叹口气打开床头灯,准备下楼去。凌乱的头发被匆忙地抚平,徐慎如穿上衣服时看了看手表,只见已经接近一点钟了。

他不知道那敲门的人是谁,又好像知道,因为觉着再不会有第二个这样做的人了。但他不肯仔细想,因为不必要……他只要直接打开门,不就会知道答案了么?

 “她吩咐这件事的时候,已经半夜一点钟了。”

不知怎么,他失笑,想起那《茶花女》的剧本里写的这句话,又想起蒋瑶山最喜欢讲半夜一点钟吃夜宵的那一场戏,跟他反复地讲,至今也还是这样……

他走到楼下,打开房门。

一位挺拔英俊的青年站在他门口,是萧令望。萧令望穿了一整身西装,或许是从戏服直接换上的,因为他的口袋里还插着一朵红色茶花。它不知为何还没有被丢掉,已经有些萎蔫了。那是开头一幕的道具。

在月色与灯影之间,萧令望被衬托得肤色雪白,比平时白,因为还脸上还有一层不曾卸净的妆粉。他身上带着酒气,很淡,但不容忽略,大概是从剧社庆功宴上带来的。

徐慎如看了他一会儿,低声问道:“小萧怎么啦?你进来,我给你把脸上的东西擦干净。”

萧令望摇了摇头。他说:“等会儿,我有事要说,说完了才能进去。”

徐慎如想他大概是有了点酒意,觉着好笑,便点头道:“好,你说。”

萧令望手里拿着本书。他把那书在徐慎如面前晃了晃。一本陈旧的、蓝色封皮的《民约论》。是他借去的、曾经夹着徐慎如照片的那一本。

年轻人举起书,告诉他:“徐校长,我是来还书的。”

徐慎如便接过去,拿在手里。他见萧令望又沉默了,便很礼貌地问候他:“今天的演出还顺利吗?”

萧令望道:“很顺利。”

门廊里灯光昏暗,他伫立在徐慎如面前,看着是清醒的,呆呆的神情却像醉得深了,徐慎如看了他一会儿,干巴巴地问:“要放假了,假期你要不要回家去?”

萧令望如若不闻。他从口袋里抽出那枝茶花向徐慎如面前递去:“这是给您的。”

于是他便伸出手,接过了那枝茶花。花瓣被夜露揉搓得略萎蔫了,但颜色娇红,可以看出,它一度开得很饱满。交接时萧令望轻轻地勾了一下他的手指,但没用力,只是一个天真烂漫的玩笑。

徐慎如倚着门垂下眼,看着花枝微笑道:“谢谢你,它很漂亮。”

萧令望现在是微醺的。他抬起眼看了一圈徐慎如的房子——和这座校园里其他某些建筑一样,是由同一个外国建筑师设计的。它有乳白色的墙壁,而阳台外的铁栏杆则是黑色的,带着精致漂亮的雕花。

一座这样的房子里,应当有舞池,有楼梯和地毯,有酒和音乐。但现实是什么也没有,只有徐慎如住在这里,悄无声息的。萧令望眨了眨眼,他喉咙发干,某一瞬仿佛回到今晚的戏台,头脑恍惚,一会是茶花女,一会又是徐慎如。

这两个名字一样,都是美丽诱人而不可捉摸的。

萧令望想了一会,好像想明白了什么,眼神落在徐慎如手里那枝花上,又重新说道:“这是给您的。”

徐慎如看出了他的恍惚,便拿捏着腔调,慢条斯理地开口了。他不无轻佻地想起剧本里的一句话,那正可以回答萧令望。

他问那少年人说:“那么,我该怎么感谢你呢?”

萧令望笑了。他温柔地看了看徐慎如,对他说:“允许我经常来看您就行。”

这也偏巧是那许多句台词里的一句。徐慎如低下头。他的记性向来很好,今年又刚刚从蒋瑶山那里重读过,所以自然也记得。不仅这句,甚至他还记得下句,记得许多,只是他隐约觉得,自己不应当再继续这个虚实不明的台词游戏了。

但他又不大愿意结束。他兴致盎然,甚至被那温柔的语气惹得心里发软。他先说道:“你不是已经来了吗?”

萧令望睁大眼睛,还是在笑。

于是徐慎如接着问下去了:“您把这叫做什么?”

萧令望撑着门框,认真地看着面前的人。夜风吹在两个人之间,风是凉的,徐慎如身上的衬衫是雪白的,他的身形在地面上投出一个模糊的、晃动的影,手里那一朵半萎蔫的茶花被照射得颜色暗红如酒。

萧令望很认真地想了想,而后回答道:“忠诚。”

紧接着,年轻人像怕他会故意曲解、或者干脆不明白这两个中文字眼是什么意思似的,踮起脚尖凑近了,低声重复道:“是Du dévouement……”

徐慎如一抬头,就撞上那对乌黑的、有些湿润的眼睛,他捏着茶花的手指微微颤抖了。心脏好像也跟着扑通一声,突兀地跳起来又落下去,只留下一片难言的酸胀。

他有些不知所措地抬起手按住了心口,指间拈着的花便恰好斜缀在身前,萧令望伸过手来,抽出了它。他取过那朵花,将之插进徐慎如衬衫上没有扣好的扣眼里。

插好了,他后退了一步,很满意地打量了徐慎如一会儿,没有说话。

他自然知道,徐慎如也知道。知道在那故事里“忠诚”那一句之后是什么:一场热烈的、反复拉锯的告白,一段爱情的开始。

徐慎如暗自发问,他不明白萧令望是彻底清醒着的还是真的半醉了,但他旋即释怀:那实则也无什么差别。

茶花和书本都已经递给了徐慎如,年轻人现在两手空空,单纯而热烈地在月影和灯影间含笑了。

而徐慎如茫然地望着地面。他很轻、很缓慢地说道:“还从来没有一个人,他在凌晨一点钟过后来敲门,就只为了给我一枝开不到第二天早上的花。”

萧令望捉住了徐慎如按在心口上的那只手。他弯下腰,温柔地亲吻了一下徐慎如的手背,然后抬起头,很认真地答道:“那是因为,他们不像我这样爱您。”

徐慎如干涩地眨了眨眼。

这话他听萧令望说过两次,上一次是在排演的时候偶然撞见,这一次是真真切切地摆在了他面前。本能地,他曾熟记过的、属于玛格丽特的回答在他唇齿间翻滚了。

他的语气是诚恳的疑问,疑问里又含着微妙的讥讽。他问萧令望:“那么,我应该怎样报答这样伟大的感情呢?”

萧令望毫不犹豫地说道:“您应当给我这么一点儿爱。”

这不过是那男主角对玛格丽特的回答而已,但徐慎如与他对视,萧令望双乌黑的眼眸毫不浑浊。

他终于不能再自我欺骗下去了。这便是真相,是再真不过的真实。他轻而又轻地把手从萧令望掌心抽了回来。

拒绝出于本能,应许才需要理由,一个年轻同性的求爱是何其危险,他不应当斟酌几分吗?他并不为这件事过分惊讶,毕竟谁没有一点离经叛道的际会,谁写不出几页青年时代的轶闻呢?激情和热望肆意流淌蔓延,像野火,随时随地都能烧起来,也总是转瞬即逝的,自己不会是那轶闻名单里的最后一个,是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则未可知,不过即使知道了,大约也无甚意义。

萧令望热烈而鲜嫩,像一头皮毛光滑、花纹清晰的鹿,主动要跑进自己久已空荡的围栏。

徐慎如差点要动摇了。他不无罪恶地想,只要不在意什么引诱与残害青年的恶名,那么萧令望无疑会是个很好的情人。他并不过分奢求每一段情爱都举世皆知或者白头偕老,做一对能十年后在街头坦然致意的旧情人,那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一生一世这种东西,徐慎如向来认为那是不现实、也不公正的。谁能果断地为二十年三十年后的事做保呢?连他自己都不能。

至于要萧令望守他一生,守到和他现在一样的年纪再变成孑然一身,更是连想一想那画面都嫌荒唐可笑。

可是,若没有一生一世,那么他已经很习惯一个人了,并没有非要自找麻烦地补充风流轶事的必要。他在人间漂浮已久,变得懒惰又吝啬,付出哪怕一点心力都觉得格外疲惫。

何况萧令望要的太多了。徐慎如自问对他稍有了解,因此很不相信他会适可而止。他此刻只要“允许我常来看您”,要“给我那么一点儿爱”,但很快就会渴望更多的、浓烈的爱,会索取别的。再过一阵,等他体会过了情爱的甘苦,不新鲜了,就又会离开,说一声你情我愿好聚好散。他会回到应有的正路上,家庭恩爱,子孙满堂,再偶尔与朋友打牌叙叙旧,对他们隐秘地低笑:“我也曾尝过男人的滋味……”

这不公平。这一瞬他恼恨萧令望:这本该是命运安排的玄妙邂逅,他们应当在握手后各奔东西,可这青年不满足,偏要让两只对面相行的船只相撞。

徐慎如想质问又收回声,变成了喃喃的低语:“适可而止不好吗?”

他垂下眼,望见衬衫扣眼里半凋的茶花,竟觉得这像对他自己的一个凑巧的隐喻:一枝凋残的名花、一只在钟形罩里振翅的鸟。

他叹了一口气:“我很麻烦的,比你想的还要麻烦……也不合适你。生活已经足够让我为难了,我没有心力再找另一个人来分担它。”

他望着徐慎如,又回味了一遍这句话,仿佛过了好一阵才终于领会了其内容,彻彻底底清醒了。浓郁的暧昧氛围退潮般消失,只留下了一片狼藉的沙滩。

徐慎如后面的话似涛声遥遥传来:“等一时兴起过去,恐怕除了一个引诱青年的恶名,什么也不能给我剩下。”

萧令望怔了一会儿。

他很想去拥抱徐慎如,去吻他,或者做别的,但是他都没有。

说不就意味着不,他没有试图再解释什么,也没有用轻薄举动去证明自己的诚恳,他只是默默地想,徐慎如不会喜欢那样的罢?

徐慎如只跟他说:“你还是回家去……”

说话的同时,徐慎如知道他将失去良多。夜访,温软怀抱,一点笑意,有此并且不止于此,但那是应当的。

他往遥远的夜色中瞥了一眼,感到一阵真实的、残酷的哀愁。那哀愁分不清是为谁,只令他的指尖情不自禁蜷缩了,

萧令望仿佛还要说什么,但他已猝然关上了房门。

关紧之后,徐慎如转过身在门上靠了一会儿,仿佛听见萧令望在虚空里咽下那些没来得及出口的言语,又听见离去的脚步声。咔哒一声,他灵巧地拧上了门锁,缓慢地走过楼梯,回到床边坐下,一粒一粒地解开衬衫的扣子,把它脱到边上。

那枝茶花被裹了进去。徐慎如看见了,叹一口气将它抽出来,放到了床头柜上。

他默默地在被子里闭紧了眼睛。

那个暑假并不太平。

八月初,跟东洋酝酿已久的一战终于还是开打了。本国出师不利,还没有等到到九月开学,在最东北边的那几个省份便全部沦于敌手,平京距离东北边并不太远,眼看着便要守不住了,大家议论纷纷,城里可谓人心惶惶。

于是像历朝历代一样,南渡的提议又被摆到了众人案头。徐慎如听朋友说起过,心里也不无悲哀地这样想过,虽然他其实根本不信天命,却还忍不住想质问天命,问一句难道这是一个难以逃脱的诅咒,是历史的轮回?这路数仿佛变也没变,每隔几百年,就要仓皇南逃一回的。

他看不穿,也说不太上来。可能要南迁的这件事他和学校里的朋友也提起过,但支持的人其实并不太多。因为人人心里都还盼着战事赶快结束,连徐慎如自己,都有过这样明知无望的期盼。

但事实上,行政院和军方那一边,一面试图做些抵抗,另一面其实已经开始秘密准备要向南迁移了。连他们选择的迁移地点也完全不能免俗,是历代朝廷第一个想到的地方,到徐慎如的故乡白门去。白门是很繁华的,那旁边的云间与鹤宁两座城池也都是江南名都,何况这时候离东洋人能控制的地方还远着,就真的好像能固守久之似的。

徐慎如其实充满了怀疑,但他对这件事此时已无置喙的余地,便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默默地在心里打算着。毕竟不管迁到何处,中央大学也好,跟大学一直有关系的中央研究所也好,都得费一番麻烦。

中央研究所现在的负责人姓浦,名字叫做浦希严,他一直吵闹着要和央大脱离关系,脱离之后把研究所升格成研究院,说是更方便他开展工作。浦希严为这件事跟徐慎如扯皮久之,浦先生上下活动,写起文章来也是一套一套的,徐慎如实在争不过他,也觉得执意争这个没太大趣味,就在前不久,才刚刚答应了。

但眼下战事一起,浦希严倒忽然不着急了,大约是为了搬迁的时候方便的缘故罢?徐慎如乐得不了了之,自然也不会主动问询。他跟浦希严再见面时,二人都非常默契地对此事只字不提,只和另外一些文教界人士一起到教育部去,大家商量着,先把一些重要的历史文物打包封箱了,先行送到南边去。

有人觉得到东南好,有人以为应当到西南,甚至有人想弄得更远,这事也一时难有定论。他们第一批装运的这一些,就是要送到白门的,存在一座前朝敕造的佛寺里。那佛寺里有一座已经倒塌的高塔,塔底却罕有人知地有个巨大的地宫,是从前皇室内乱时用来囚禁过一位王爷的。这批文物就是要送到那地宫里去,享受到夺嫡失败的亲王待遇。

这个夏秋的事情非常繁乱纷杂,人人都是焦头烂额,暑假也就显得过得很快,到忽然猛省的时候徐慎如才算出来,原来他们已经快两个月没有见面了。

就是从那次失败了的告白之后,萧令望便再没有来找过他。徐慎如虽然稍觉寂寞,但也知道这是理所应当的,毕竟是他那样地伤害了那个年轻人,所以自己也刻意避开了任何可能和萧令望见面的机会。

他女儿徐静川放假在家,偶尔觉得无聊了,便会问徐慎如说:“小萧哥哥怎么都不再来了?”

徐慎如摸了摸女儿的头发,问她道:“小萧哥哥有自己的事情要忙,你想让他来做什么呀?”

徐静川扁了扁嘴,故意地对父亲撒娇了:“我想要哥哥——别人都有哥哥。爸爸怎么不给我生个哥哥呢?”

徐慎如哑然失笑,敷衍了一会儿才把她打发走了。徐静川回自己房间去了,他坐在床上,却不知怎么就失神了:原来那本蓝色封皮的、陈旧的《民约论》,至今还一动也没有动过,就同那天晚上刚回来的时候一样,还被压在床头柜上,在台灯的下头。

他已经很久不听说那年轻人的事了,除了偶尔遇见萧令闻的时候。其中一次是在宴席上,萧令闻特地举了一杯酒感谢他,说自己的弟弟终于不纠缠父亲再娶的问题,肯礼貌地趋奉膝前了。

萧令闻对他笑:“他说你叫他回来,他倒是肯听你的。”

徐慎如抿了一口酒,嘴里也跟着说:“长大了嘛。”

他怎么样了?虽然拒绝了,但徐慎如还是关心的,毕竟他们还是那样亲近的友人……可以算友人的罢?他这样对自己说。

他们再见面是临近开学的某一天。在黄昏,一个平淡无奇的黄昏,萧令望忽然又出现在他的走廊里,站在办公室门口,却并不进来。

徐慎如问他:“小萧,怎么了?”

萧令望说:“我要去部队了,是来辞行的。”

徐慎如呆了呆。他忽然想起些别的来,想起萧令望去年夏天来办手续的那一天。地方不是在这里,是在顾春嘉的办公室那边,在楼下的另一个房间里。

那时候自己是怎么说的来着?笑他是公子哥儿,因为一时热血褪尽了,真到要服役的时候就懒得,所以才要回来读书,是只要自己开心,就怎么都好的。现在萧令望真的要去了,他反而觉得自己那些话说得没用了。人都有自己的活法,公子哥儿那么多,多一个大概也没有什么关系,就算有,那么自己替他担着,行不行呢?

萧令望好像看穿了他心里在想什么,笑了两声,开口道:“这次我是真的走了,不到战争结束就不回来啦。”

徐慎如下意识地问:“为什么?你不是本来不愿意……”

他有点怕,怕萧令望是为了离开平京不择手段,是负气或者别的什么。

但萧令望却说:“因为我本来就是要去的,是徐先生才觉得我不愿意。”

徐慎如“哎”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似的。他问:“是真的?”

萧令望像洞察了徐慎如的心思。他笔直地站在门口,说道:“真的。我是因为应该要去才去的,没有任何别的缘故,也不会因为任何别的事而做出这种决定。徐校长要是非揣测我,认为有,那就未免太看轻我了。”

这句话其实略为刻薄,反过来的意思,就是说徐慎如未免太把自己拒绝告白当回事了,居然以为他会为这个而贸然从军。

但徐慎如听了并不羞恼,只笑道:“好,那么请你不要生气。”

萧令望便露出一个很耀眼的笑,对徐慎如说:“我要走了,徐校长不为我送行么?”

徐慎如拉开椅子站起来,问道:“那吃饭啊,吃饭没有?”

他那天跟萧令望吃的是火锅。夏末吃火锅实在不是什么明智的决定,吃起来更谈不上优雅,但萧令望说他这回要到白门一带驻防,深深怀疑江南会没有好吃的火锅,即使有也不能在部队里吃,一定要再吃一次,徐慎如便跟着他走了。

 

吃完之后,他们在校园里游荡了许久,直到连提早回来开学的学生全都熄灯睡下了,他们两个也没回去。

一个夜晚要到月明人定之后才算真正开始,才最适合散步和工作,这是以前闲聊的时候徐慎如跟萧令望很是一本正经地宣扬过的歪理邪说,而且还很是认真地实践过,今晚也毫不例外。但走了一晚上,是人就都要累的,累了又都不舍得回去,便只好在湖边坐下。

其实湖边蚊子很多,但他们谁也没有管。徐慎如把一直搭在手上的外套拿下来披在肩上,便假装自己有了个蚊帐,然后漫无边际地跟萧令望说话。

说说时局啦,南渡啦之类的事情,也说火锅应当蘸什么酱料才最好吃。当然了,他们也会说到文学,萧令望和徐慎如两个人都是半瓶子水的文学爱好者,互相说起共同看过的外国小说,也不顾自己眼前是多么兵荒马乱,倒上赶着去替书里的兵荒马乱担忧。

徐校长不戴眼镜,所以亲吻他肯定是稍微容易一些的罢?

两人的肩膀靠近时,这种念头就在萧令望心里发芽。发芽,然后生长,慢吞吞地舒展枝条,变成一棵高大的树。原来两个月的分别并不能改变什么,原来他依然想去亲吻徐慎如,也依然觉得自己不应该在对方明确答应之前实施这个念头。

他们坐在花径尽头。这个校址从前是个废弃了的园林,因此才会有个不小的人工挖出来的湖,湖边还有高大的断碑,他们现在就躲在两块石碑之后。夜风微冷,湖里的荷花已经都凋谢了,只有莲蓬兀自屹立着,月色在水上投出粼粼的幻影。

徐慎如说:“在平京卖生莲蓬的不多,南边的多。”

萧令望疑惑地“嗯”了一声。徐慎如又说:“莲蓬在嫩的时候很好吃的,你到那边去,有机会,可以尝一尝。”

萧令望便说好,然后偏着头往边上看,只觉月色裹在徐慎如身上,使他的模样失真了,带上了一种令人迷眩的薄软光晕。

而徐慎如只是扣着十指,突然地陷入了沉默。

他斟酌了许久,却并没说出什么惊人之语,萧令望等了一会儿,只等到一句询问:“你这就要走了么?简直不像是真的。”

萧令望回答他说:“是。明天一早。”

徐慎如点点头:“那你要——”

要什么?他说完三个字,又一次语塞了。要保重么?这些送别的套话,在此刻都显得空洞极了。事情原本不应该是这样的,他向来伶牙俐齿,生平经历过的离别也早都不知道多少次了,这时候却伤感得难受,连该说什么话都想不清了。

他最终只好微笑着往后接道:“希望你能够早些回来。”

萧令望说:“徐先生这是舍不得我走了?”

徐慎如即刻否认:“没有。”

但这是一句假话。命运向来善妒,而从今他就要把这鲜活的年轻人交托给命运,把他们两个人以后的际遇也都交托给命运了,这叫他如何能舍得呢?离愁的潮水温热酸苦,像什么化学试剂,在他心里腐蚀出一阵软弱的痛楚。

萧令望对此仿佛有微妙的洞察,脸上却依旧不露声色。他只是挪得近了些,压低声音问徐慎如说:“我会回来的,徐先生在怕什么?”

徐慎如将身子靠在那块残碑的底座上。他没有答话,手肘搁在膝上,双腕悬空着,交扣的十指白皙纤长,在月光的浸润里竟呈现一种奇异的美色,看得萧令望很想握一握。

于是他真的伸出了自己的手。夜深了,空气很湿润,萧令望抓住徐慎如的手,那指尖柔软而冰冷,而徐慎如一动也不动。他的目光在对方身上停留片时,落向那双空空荡荡的手腕。

年轻人忽然福至心灵地发问:“徐校长没有手表的吗?”

徐慎如笑一声,语气温和而含糊:“前段时间坏了,还懒得去弄它,其实拿怀表也是一样的……”

萧令望便将自己的手表从腕上褪了下来,手表掉在徐慎如手心时,铁链子发出细碎的声响。那表分量沉甸甸的,表链上还残留着年轻人的体温,萧令望给他戴上,这才松开了手,轻声说道:“我会回来的,或许很快,或许不能那么乐观……但总是会回来的。”

徐慎如闻言不置可否。

年轻人就又稍带不服气地开口道:“再说,徐校长不是做过更危险的事情吗?都没什么可担心的。”

徐慎如马上表示了自己的不赞同:“那怎么能一样?”

他稍微抬高声音,口吻变得有些急促了,眼神却没往萧令望身上看,而是只落向面前的湖水。那水面表层泛着银光,整体却显得黑黢黢的。

萧令望反问说:“有什么不一样?”

他答不上来。他对自己看得轻,对萧令望看得重,但这话不是他想说出口的,他想萧令望倘若明白就明白了,不明白,那就也是命里不需要明白。

徐慎如这个人天生带一点轻狂,而且仅是轻狂,跟年少没有必然的关系,所以他至今也易于将自己的生死看成是闲事。但这看法仅限于他自己,并不能将萧令望也包括进去。他这样想了,但也没有再说别的话。

他仅仅低下头,借着月光看了看手表上的指针,然后问道:“时间晚了,你的行李收拾好了么?”

萧令望回答道:“还没……我这就回去。”

时间是真的不早了。年轻人估摸了一下,只得不情愿地起身,徐慎如也跟着他站起来,拍拍衣裤上的尘土,萧令望伸出手,想去拉他。但那手伸晚了,只徒然带点尴尬地在虚空中划过。徐慎如瞥他一眼,若无其事地笑笑,揭过了这尴尬的片刻。

他最终问萧令望:“明天早上是几点?你怎么走?”

萧令望便掏出车票,递给他。

徐慎如接过去,那轻飘飘的一张纸捏在手上,在黑夜里看不太清楚。他没仔细辨认,但他知道白门两个字应该就写在上头,是这年轻人即将落脚的地方。萧令望就要离开平京了,要过江,去战场,然后或许又要去别的地方。这想法原本都只是想法,至今才真正附着在这张薄薄的纸片上,在徐慎如面前凝成了实体。

他稍稍用力地握了握那张纸片,复杂的情绪在喉咙里横亘着,令他说不出一句话。

过了一会儿,他把这纸片递回去,很郑重地低声说道:“祝愿你一路顺风。”

说完了,他翻了翻口袋,结果除了一只钱包什么也没找出来,捏着钱包略迟疑地笑了一下。他本想找什么东西作为赠礼回给萧令望,却竟没有什么合适的,找不出来。

萧令望见状,主动问道:“徐校长在钱包里会放相片吗?”

徐慎如顿了一顿:“好像是有的?”

他于是在钱包里面摸了一摸,竟当真摸出一张相片。那还是许多年前被人拉着去拍的,之后便被遗忘在家里,又不知什么时候被塞进了钱包,不意在此时又翻了出来。

萧令望请求道:“那可以送给我吗?”

徐慎如失语片刻,没有拒绝。年轻人细心地将照片塞进自己衬衫胸前的口袋,然后往他这边又走了一步。走了一步,又退回去了,就像是曾经想拥抱他一下,又没有。

徐慎如注意到了,问道:“怎么了?”

萧令望摇了摇头。他只说:“徐先生再见。”

只消一转眼,他便消失了。

Report P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