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战场03

旧战场03

xty

鼎革旧事

徐慎如在第二天离去。

他说是回乡探亲,却在路上不见了影。徐若云直到这时,才被迫放弃了最后一丝希望,确信就是这一母同胞的幼弟为脱身而欺骗了自己。这年轻的嫡长子气闷填胸,但此事又不宜声张,徐若云也只好盼他在外隐姓埋名安稳度日,万勿再回平京生事,心想若是这样,他自然也可以原谅对方,毕竟想要活命算是人之常情,何况他也终归是不忍心眼看着自家亲人被处以极刑的。

但天下的事总是不会轻易遂人愿。就在徐慎如离开的这年秋天,皇帝便被革命党在里应外合之下逼迫退位了,徐若云惊怒交加,查阅之后果然在革命党的名单里看见了自己幼弟的名字。

他拿着报纸,久久地说不出话。

自古至今的亡国之君,大致可以粗略被分为两种,一种是荒淫无度的独夫,另一种则是苦心图治、无力回天的凡人。徐若云曾为退位的少年天子做过东宫侍讲学士,心里不无感慨地知道,他这一位年少的学生偏偏是后者。

只可惜朝廷衰弱的空壳在已经不堪一击,只剩下在古老宫殿中心无声侧坐的旧主人还徒劳无功地试着伸手,想要留住那灿烂的虚影。在骤雨初晴的寝殿里,他任凭衣裾铺于地面,直到外头响起叩门之声才回神来,扬声喊道:“进来吧。”

来人正是徐慎如的祖父。但小皇帝回头,也没问来人是谁,只在重帘不卷的殿内兀自发着呆。他面前笔墨横陈,一张未竟的黄纸摊开在地,直到纸面上落下一个人影时,小皇帝才抬起了头。

那是他唤了多年的先生,是先帝和先太后两次留给他的顾命之臣,此刻相见,一对君臣相顾无话,他唯感到无穷的哀凉。少年仰首而望。

臣子眼中痛色一闪,终于低声开口劝道:“陛下,外头在催了。”

天子一动不动,语声轻缓,只吐出了四个字:“先生骗我。”

臣子口中一句“没有”含了许久,到底是没能说出来。

这时,他对面的少年天子已经说了下去:“对面人里,就有从前先生保下的孙辈。听说,准备颁行的宪法里也有他的事?”

“臣当时不知道。”

天子的眼神锋利一瞬,又暗淡了:“先生为亲人谋,为己身谋,也是人之常情。只不过,我曾经以为哪怕天下人都骗了我,先生也不会骗我。”

臣子的嘴唇翕动一下,只喃喃道:“臣负陛下。”

雨后晴好,夕晖斜照,像给这个王朝留下的什么隐喻。身为顾命之臣的他不得不重复了一遍此刻自己最不想说的话:“外头在催了,陛下。”

少帝只说:“就要写好了,还剩一点。先生不如替我执笔罢?”

臣子知道自己无从拒绝,只好扶着双膝跪下。他执笔蘸墨,就着地上铺的纸页,听着身后君王的念诵,一字一字写下去:“退处宽闲,优游岁月,长受国民之优礼,亲见郅治之告成——”

但他并没有看见这一天。他们两个都没有。这一年十月下旬,逊位的皇帝就被迫搬出了宫城,不久便卷入了一桩扑朔迷离的复辟案件里,随后悬梁自尽了。

有只求新闻刺激的小报刊登了他的最后一张照片。在那粗制滥造的纸张上,照片那失去了高贵身份的少年只穿了一件长袍,细瘦的躯壳歪斜地挂在屋梁上。他从前的师长也都看见了,猜测那件长袍是他以往很喜欢的一件常服,是淡绿色的,穿在这十几岁少年的身上,显得他宛如深秋季节里不循时令、坚持独自伸展的一片叶子。

叶子飘摇一阵,终于被风吹落了。

 

和退位的皇帝前后脚谢世的人里,有一位文坛上的新秀,笔名称作栖北君。她毫无征兆地突然自杀,又因为是很难得的一位同时拥有大众读者和文坛内部称许的作家,所以曾经在圈内引起过不小的波澜。

徐慎如原本就不怎么留心这些文人的事,彼时他又正忙着,自然更没来得及注意这件事。在革命、和谈和建国等等那几件事刚刚消停,他才松了一口气便又病了一阵,连回家去都没来得及。他虽然一直发憷,但心中也知道,回家是早晚的事。一是要求取父兄谅解,二是要促成分家,分家之后还要把沈南月和出生不久的女儿接出来,在城里安顿下来,这种种事宜都要一件一件去做,不能逃避拖延的。

但还没等徐慎如回家去,异母的次兄徐若柏就先上了他的门。徐若柏是侧室生的儿子,但从小和徐慎如是很亲近的。他天性十分聪慧,不过不爱读书,只爱弄些不正经的事,还没有结婚便搞大了丫鬟的肚子。徐若柏自小犯了错便喜欢让徐慎如替他受罚,但他总能弄到新鲜东西来哄自己弟妹,要么就是带着徐慎如去些父母不许的地方,因此他们两个倒颇有些“患难与共”的交情。

徐若柏长大成人之后,并没有走上读书应举的道路。他不顾旁人的眼光,早早地便开始做起了买卖,徐慎如在国外时和家人的书信往来,要算起来和他是最多的,那时他便已经是个小有资产的商人了。

所以徐若柏不待自己回家就先登门,徐慎如本来是不惊讶的,但他说出来的几件事,却桩桩件件都令徐慎如惊讶。

徐若柏此来,对他讲了两件事:第一件是他们的祖父决意殉主,绝食已久,又一直不许声张,直到前日救治无效,这才允许家人对外公布凶信;这第二件事,便是徐慎如的妻子沈氏就是那位自杀的女作家栖北君。

沈南月颇有文学天分,在闺中便已经秘密开始写作,从闺秀们好作的旧体诗词,到后来她自己较有兴趣的新式诗歌、白话小说之类,她都一一有所涉猎。但她真正声名鹊起,则是从她一位手帕交的丈夫做了《京报》的主编之后的事了。那位夫人代她投稿,最终引导她走上了公开发表作品的道路,栖北君便是她给自己取的笔名。

栖北君读者众多,想与她通信或者见面的人一向不少,但沈氏闺训极严,她又早已许婚,一应信函都由主编夫人代为转达,再由本人简选回复,最后从编辑部寄出。就是用这样的办法,她从婚前到婚后,都一直与几位笔友保持着稳定的联系,很少有长期中断的时候。

徐若柏解释道:“她最近新发表了那些离经叛道的东西,又与外面的男子多有暧昧的通信。手稿和信件都被大嫂发现,就告诉了大哥。你知道的,父亲在城外别院,世事一概不问,家里是大哥管事已久了。大哥正为祖父焦头烂额,一见那些东西,很简单地便说她清誉有损,先关了几天紧闭。”

徐慎如“哦”了一声,等着徐若柏的下文。徐若柏又说:“我们也没想到她会投井。因为是自尽,又有那些清誉的问题,当即便暗中下葬了……你节哀顺变。”

这是昨天的事。徐慎如心里有无数想问的,但只先挑了最主要的,问徐若柏道:“你们故意瞒着我,是大哥的主意么?”

见徐若柏没说话,徐慎如又问:“好罢,你不说,我就当是了。那此时来告诉我,又是为什么?”

这关系到他的来意,徐若柏纵然不想,也不得不答:“沈氏早在事发之处就向外留了信。现在这件事被《京报》主编的夫人知道了,她写了稿子,恐怕明日就要刊出。”

徐慎如怒极反笑,“哦”了一声,饶有兴味地看徐若柏,心里知道他想说什么。但他只装作不知,等着徐若柏全说出来。

徐若柏受长兄之托而来,面带尴尬地对徐慎如说道:“我今天来,一是给你送沈氏的遗物,二是……想让你去请托那主编,请那报馆撤稿。”

这要求倒在徐慎如意料之内,只可惜他从没准备答应。他又问道:“她怎么死的?”

徐若柏道:“她与大哥大吵一架,把大哥气得闭门卧床,立刻叫人把她关起来了。前天晚上,大嫂去看她,不知道说了什么,那两人起了争执,她便投井了。”

徐慎如垂下睫毛。他从这短短的几句话里听出些不可言说的秘辛,不禁感到一种精神层面的恶心。这种感受一直延伸到生理上,使他的脸色苍白了一瞬。他旋即问徐若柏道:“沈家就没有说法?”

徐若柏面露难色:“沈老爷见了那些信和书稿,就说全凭夫家处置。她们家的规矩,你不是不知道……何况她刚生了个丫头,大嫂并不太看得上她。”

徐慎如听完了,徐若柏盯着他看,神情忧心忡忡的,好像很怕他暴起伤人的样子。徐慎如看出来了,扯出一个笑容来说道:“二哥别这么盯着我,像盯着妖怪似的,叫我挺害怕。我又不会在这客厅里吃人。”

徐若柏夹在两个兄弟之间,只觉得尴尬得很,一铲子稀泥已经拌好,却无处可抹,只干笑了一声道:“家里要带的话,我都说完了,就是这样。”

徐慎如说:“好,我都知道了。二哥要有事,就请先回吧。”

徐若柏犹疑着问:“你答应了?”

徐慎如很自然、很天真地摇了摇头:“没有啊?我什么时候说要答应了。主编我当然是认识,不过要撤稿,就叫大哥自己来求我。当然了,只是他来,我也没说就要答应。”

徐若柏只希望不要再出大事,试着阻拦他:“大哥心里很后悔,也很难过。他已经病倒了,现在这个多事之秋,你就不要再激他了,好不好? ”

徐慎如仰脸看他,这时终于疲倦地冷笑了一声:“我能怎么激大哥?他是因为大嫂手上有了人命,吓得病倒了罢?我不信这什么自尽的鬼话,你信吗?只怕以后大哥再跟大嫂同床共枕的时候,要做噩梦的。我只是很吃惊,你倒肯帮他瞒我。”

徐若柏露出恳求的神色:“已经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了,你总不能再叫大嫂抵命,闹得越发不可收拾。咱们家的事,现在满城风雨,已经成了笑柄……”

徐慎如只说:“你既然这么为难,不如叫大哥亲自来对我说。”

徐若柏也急了,说道:“大哥连遭变故,现在下不了床,他没法跟你说!大嫂虽然跟你们夫妻两个没有交情,却跟大哥是十几年的夫妻恩情。你眼下一朝得势,难道要叫人去抓她吗?何况沈氏怎么死的都是你我的猜测,再没有别的证据,连大哥都宁可相信她是羞愤自尽。你如果揪着不放,大哥只会觉得是你又夺走了他无辜的妻子。”

徐慎如听到这里,沉吟了片刻。他很轻缓地对徐若柏说道:“假如下不了床就能解决一切问题,自动让你为王前驱的话,那我现在就上床去,你帮我把大哥这事解决一番,二哥意下如何?”

徐若柏也恼了,很烦躁地说道:“这么多事,还不都是从你欺瞒大哥开始的?越滚越大。你欺瞒大哥,他本都已经忍了,说只要你在外头过得好也就罢了。可谁能想到,你居然还会大摇大摆地回平京来?”

徐慎如道:“这件事,是我错了。我不知道日后会这样,当时也实在没有第二种办法。”

徐若柏叹气道:“大哥同爹关系不好,是祖父一手养大的。你一清二楚,才故意骗他,好教他替你骗祖父。你蘸着大哥的血,现在又几乎逼死了祖父,怎么还忍心回来?还这样大张旗鼓。你怎么忍心?”

徐慎如垂眸:“二哥,我若是不准备回来,就也不会准备走的。这是我的错事,但和沈南月,和祖父,都是分开的,算账也要一码归一码。”

徐若柏不说话了。徐慎如眨了眨眼,握着手笑道:“说我蘸大哥的血……你们要非这样说,那就当我是罢。人血有什么好的,也值得争,值得抢?二哥又知道大哥手里有多少血债么?”

徐若柏愣住了。他问:“你说什么?”

“我说——”

但徐慎如停住了没说。徐若云的在被捕那件事里的责任至今未定,他还不应当说。但狱中的肮脏惨淡不受控地闪回。血和比血更可怖的,还有濒死的、各式各样的人。他看过多少种死法?记不清,但能记清有些人的眼神。

他攥紧了手里的东西。装着书信和手稿的木盒边缘很硬,硌在手心,使他清醒。他强迫自己想些别的。沈南月,熏香,女郎手腕上的金钏和碧玉——

他重新维持镇静,然后对徐若柏稍嫌轻佻地一笑:“我说,二哥省省罢。”

徐若柏叹口气:“不是我乱说,她写的信,是真有些过了,你看看就知道。”

徐慎如向盒里拨弄,随便拿出了一封,看一眼,想打开又止住。徐若柏在等着他翻开,见他犹豫,投射来探询的目光。他催促道:“你看看罢。”

最上头是还未封缄的一张纸,底下的则扣过邮戳,是别人寄来的信。徐慎如手里拿着那页纸,捏了一会儿,最终放下了它。他对徐若柏摇摇头。

他不应当看。因为沈南月从不问也不翻看什么:密信、簿册、书籍或者报纸。

她从来不置一词。沈南月曾经从深夜的噩梦里庇护他,安抚他紊乱心跳,也对他讲白天遇到的委屈。他确知那和爱情无关,他们更像是浮世间相依为命的过路人。他看沈南月时不觉艳丽,沈南月看他,心里也多所轻视,觉得非可托付的良人……有些答案他已经知道,所以就更不应当看,不应当在徐若柏面前打开她与外人暧昧的书信。

倘若非要找个理由,徐慎如愿意将自己此举认定为懒惰。他懒得对徐若柏或者大哥解释这其中的曲折情怀了。

沈南月是怀抱是很温暖的,温暖而柔和,带淡薄的脂粉香气。那香气与手里染香的信纸是同一种,也染在别人给她寄来的信上。

而那怀抱如今已经冷了。徐慎如的想象瞬间游离至井底。逼仄的、黑暗的。沉滞水面吞噬裙襕,吞没指间翡翠戒指。

于是他对徐若柏笑道:“她同什么人写信,是清白还是暧昧,那都是我的事,与旁人没干系。大哥下不了床,不能亲自解释这件事——”

徐若柏睁大眼睛。徐慎如推开椅子,转身往屋内走去:“我也下不了床,不能去联系主编。二哥请自便罢。”

客厅里陷入了静寂。

灯光照在那张信纸上,照出沈南月规整字迹:

“……你又要问我究竟是谁、又来邀我相见了!我数不清是第多少回听到这样的邀约,也数不清是第多少回拒绝了、再等等,再等等罢!我的写作本是暗中进行的,更遑论通讯了。倘若有机会,我也愿像你所说的那些人一样,做交际圈里的明珠(虽则或许我只会是明珠里混入的鱼目,但亦当是快乐的),但人生终究是身不由己的。给你的上一封信刚刚寄出之后,我的诗稿便在家中暴露了(幸好只是诗稿而非其他),因此活动比之从前更加不便,就连报纸上那一篇故事也唯有暂停。

我许诺你,等过去一阵,一定——”

她没有写完。

 

在那之后,徐慎如便和徐若云彻底决裂了。这姿态很有趣,因为徐慎如很公然地宣称他只针对现在当家的大哥大嫂,却并不是针对整个家庭。虽然这听起来荒唐极了,但他声称自己同父亲父慈子孝,对祖父之死万分痛心,又坚持要帮自己的三姐姐离婚,种种插手,倒像是示威。不合规矩也不合习俗,只图自己乐意的示威。

徐若云最终不堪忍受,宣布这是祖父的遗嘱,就此将徐慎如逐出了家门。他的名字就是在那时改的,而审判大嫂的事则最终因为没有证据、没有把握,只能不了了之,变作了一桩悬案。

但被逐出家门那一次,并不是徐慎如这许多年来最后一次见自己的大哥。这台混乱戏码的最终收尾要留到冬天,差不多正是徐慎如去年出狱的那个季节。

徐若云在此事后便极少出门了。他关在屋里几乎不见任何人,连他妻子或者徐若柏都难得见他一次,那一天出门去,还是因为他一位多年未见的老朋友几次邀约。

这位旧交是和徐若云同榜的状元,也是他在翰林院的同僚,姓周,单名一个曦,字伯阳。徐若云性情很是清傲,来往的人虽然不少,诚挚相交的朋友倒并不多,这位周曦要算很稀奇的一位。周曦多年前便辞官留学,这年夏季方自西洋归来,在京蛰伏半年,于秋末才决定回乡担任当地一位军人的顾问。

徐若云那天出门,就是去给周曦践行的。

他们倾谈许久,分袂时已至黄昏,徐若云看周曦上了家里的汽车,自己也正准备回家,却被人拦下了。

来人是个少年,肤色白得异常。他的身材精瘦,长得很高,五官的轮廓在暮色里格外分明,上来开口便问:“徐若云先生,是么?”

徐若云一惊。这少年无礼的模样令他本能地不喜欢。他心里觉着对方恐怕不怀善意,但表面上还是佯装镇静地问道:“是我,怎么了?”

少年便摸出张名片,递给他。

徐若云拿过来一看,只见那是新式的名片,简单一小片,上头没有郡望姓字之类东西,在正面则只简短地写了一行字:

中央特别事务局 第一室 何苏玉

原来是新政府的“锦衣卫”。徐若云不懂他们的建制,但看这架势,随便猜测,也能猜得一二。他这样看明白之后,再开口时便带了点清贵文官对他们那种人藏在骨子里的不屑,这不屑和戒备同样明显:“何先生有甚么贵干,需要找到我头上的?”

何苏玉彬彬有礼地答道:“有些公干,还需要请教徐先生几句。”

“贵司的公干,有什么能牵涉我这——”

他没能说完。何苏玉抬手捏住他的手腕,把他的后半句截了回去。

徐若云被捏出一阵剧痛,知道再拒绝也是无果的。他愤怒地抬起眼,只见何苏玉露出一个温文尔雅的笑:“麻烦徐先生了。”

他只得跟着上了车。

特别事务局的公开机构,现在设在前朝的一座王府里。那位亲王早亡无后,但生前穷极奢侈,给自己造了一座非常富丽又很有雅趣的府邸。可惜没住几年,他薨了,府邸便被朝廷收了;又过了没几年,赶上了革命后,这地方居然被特别事务局征用了。

徐若云心底暗笑,想也不知道特别事务局是什么人管的,还很会附庸风雅,居然抢了这么个地方。他跟这地方也算有几分缘分,少时还被祖父领着来赴过宴,对此地的风景有不浅的印象。这一次他踏进门,只见王府外装饰依然,只是内设为使用方便被改造过,弄得乱糟糟的,连影壁前都堆了东西。

院里的花木却不曾砍,池塘也依旧留着,水面浮了一层薄冰,在肃杀的寒风里显出一派冷落凄清,徐若云见了这种情景,心内不禁悲慨万重。他长长叹了一声,沉浸在世事变迁的悲哀里,连被莫名奇妙传唤而引发的狐疑和恐惧都因此暂居次要了。

何苏玉引着他,径直走到了后院深处的一座小楼前面。这处所在隐秘婉曲,槛外正对着池里枯荷,厅堂上的对联与写了“香远益清”四个字的牌匾都还好好地挂着。

倘若不是何苏玉在,徐若云甚至要产生幻觉,以为自己是来怀古赏景的,只可惜不是。他上了楼,走到楼梯尽头,就见桌案之后正有人在等着他。

徐若云举目望去,几乎难以置信:是前几天刚跟被他赶出家门的徐慎如坐在那里,十指交握地瞧着他,很沉静地笑了一笑。

徐若云方才就极为厌恶何苏玉的微笑,但他当时没想起为什么,这时却顿悟了:何苏玉故意对他微笑时,那调调同徐慎如非常相似。

表面上是刻意为之的温文尔雅,给人的感受近似于故弄玄虚。

徐若云早知道徐慎如在国府任职的事,却从不知道徐慎如在特别事务局也有一份身份,这令他更觉得厌恶了。当此之时,心里的厌恶、震惊和恐惧交相鼓噪,像潮水一样来势汹汹,使他几乎难以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

徐慎如的目光蜻蜓点水地在他脸上停顿一瞬,最终却是落向了何苏玉:“你穿得这样少。”

何苏玉笑了,这次笑得比在刚才直白,也显得真实了很多。他说:“我习惯了,不怕冷的。”

徐慎如手里端着一只冒热气的杯子,闻言无奈地摇头一笑。他在生活上很是懒得讲究,这次居然拿了个大概挺名贵的瓷器盛咖啡喝,徐若云看见了,看得直皱眉。

皱眉之后他转开眼,忽然发觉这屋内居然还有第四个人。

那人靠在墙边,闭眼蜷缩着,须发花白。他身上的布衫很是干净,与脚上破烂的鞋子显得颇不相配,大概是刚换上的。徐若云看了一会儿,感到这人的模样与身形竟有些熟悉。

他战栗了一下,好像想起了什么。

徐慎如轻声细语地问道:“大哥认得他吗?”

徐若云盯着那人。对方也抬起头看着他。那张脸还保存得很完好,没受过什么伤,但脸色发青发灰,简直像个死尸。徐若云认出来了:那是他从前的同僚,前朝的刑部尚书,卢元纬。

是他亲自安上罪名,将对方赶回原籍的。他们以前在朝廷里也针锋相对过,后来卢元纬因为徐慎如那桩案子罢官,临走前的模样,徐若云也见过。那时候他是恼怒而失落的,但恼怒和失落都很鲜活生动,不像现在。现在这前朝大员几乎没了人气儿,两眼翻白,很用力地对徐若云露出个嘲讽的笑。

他说:“喔,徐若云,徐君容先生。没想到,咱俩居然这时候又见面了。世道不由人,你这个弟弟,很厉害哪。”

徐若云淡淡点了点头说:“认得的。”

然后又说:“他不是我弟弟。”

于是卢元纬和徐慎如同时笑了一声。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有多么荒唐可笑:徐慎如跟他决裂了,卢元纬却也是他半个仇人,他向一个仇人摘清自己与另一个仇人的干系,简直糊涂。

徐慎如像是认真斟酌了一下,温和地道:“好,不是就不是,那我往后叫您徐君容。今天找先生来,是因为……有些事我想应当知会您一声。”

这么叫自己的长兄怎么说也听起来很怪异,说不出是哪里,但就带着分明的不敬的味道,是不把自己当晚辈看了的。徐若云不大高兴,但也想不出还能有什么别的可说。他只问:“是什么事?既然是知会,贵司需要强抓我来吗?

徐慎如轻声说:“君容先生坐吧。这么站着像要受审,多不好。”

他捏着茶匙,搅拌的时候在杯里碰出几声碎响,偏头看着徐若云:“君容先生主过一次春闱,曾有个姓卢的门生,可还记得?”

徐若云一愣,点点头。徐慎如语带嘲讽:“那是你这位同僚的独子,也有几分薄名的,可惜不会做科场文章,险险才过的关,差点没进去史馆。他出入家里,你也曾介绍给我认识的。”

那位卢翰林的模样在徐若云脑海中浮现了。因果乍然模模糊糊地拼接起来,徐若云仿佛明白了,又不大明白,沉默着等下文。

徐慎如道:“你开始觉得他或许有偏才,待他很亲热,后来却看不起他的为人,这件事我在家里也听你说过。你瞧不上他也就罢了,后来轮到外放学政,执政问你,问你觉着他如何,那时候你又是怎么说的?”

徐若云张了张口,没能吐出一个字。

徐慎如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替他答道:“你说卢翰林为人不好,不宜为国家选材,更不宜聚敛门生。”

徐若云还是没说话。

屋里只响着徐慎如低声的、不紧不慢的叙述。徐若云很敏锐地知道这应当是使面前人十分怀恨的一件事,但徐慎如的怀恨大约早在知道真相时便消磨殆尽了,这时候只剩下了调整得非常妥帖的、讲什么掌故一样的语气。

他说:“可是卢翰林是个聪明人,不管他跟当时的执政是怎么说的,这学政究竟是放了,也从那之后就记恨你了。你是他的座主,出身高,又在士林有清誉,他觉得当场跟你撕破脸很不划算,便敷衍着,甚至讨好你——君容先生,你不觉得可笑么?竟然连假意敷衍都瞧不出来。”

徐若云惨然道:“这不是我的优点吗?毕竟因为这样,我才会连自己亲生弟弟的敷衍都分不出来,留你到今日,在这里质询我。”

徐慎如闻言,轻声嗤道:“那些都是另外的事了,过后再说,你不要着急,先说这一件。从那之后,卢翰林千方百计要找你的错处,这些事情,你都一点也不曾察觉。他告诉我,是因为看不上你,想拉你下水,才想趁着自己父亲追查逆案的时候把我的名字添上去的。我若是招认了,他大约之后就要把你算作我的同谋,说你是我的内应罢。”

徐若云平静地被他注视着,恍恍惚惚地打了个寒颤。

徐慎如语气冷然:“为了把这件事做得像模像样,他还专门去收买了人证。他跟你打听我的事,你都毫无防备地透露给了他,然后他歪打正着收买到了真的‘逆贼’,还真的有人跟他招供。君容先生,你说这笔账,应该从哪里开始算?”

徐若云没答话,只是很艰难地惨笑了一声。他只觉得这事从头到尾都无比荒唐,格外可笑。原来世事环环相扣,无常而且不讲道理,至此地步,他居然除却惨笑一声也别无表示的。

他很轻声地对徐慎如说:“可是你千不该万不该骗我,更不该在这时候回来!你觉得很痛快吗?跟你的同党一起,故意逼死了小皇帝……你从来没想着给我,给祖父留一点点活路。说到底,从你走出家门去,你就把我们看得连尘灰都不如了。”

徐慎如叹了口气,否认道:“我没有这样看待你们。”

徐若云不置可否,像在出神。

徐慎如很有耐性地等了他一会儿才问道:“这件大案前后牵连,抓了几十人。你们朝廷先把罪名轻的或杀或放,留下来里头,除了我,是有二十七个。”

徐若云茫然地张大了眼,听徐慎如说道:“你可以问问你的老同僚,二十七个人里,他呈上去斩立决的,有几个?”

地上的男人木然说道:“四个。”

徐若云见人数不像以为的那样多,心头稍松。他面上恢复了些许血色,对徐慎如解释道:“我从来没有想到他会是这样的人。”

徐慎如看出他神情的变化,很诚恳地发问了:“剩下的二十三个人,大哥以为是留在天牢了么?”

徐若云疑问地“嗯”了一声。徐慎如几乎失笑:“也不知道大哥这是什么福气,能一辈子活在春闺好梦里。”

这“春闺好梦”四字下得未免过于刻薄,徐若云气息一滞,但没反驳得了。

徐慎如向墙角瞥了一眼,说:“卢尚书手下的人很擅长这个,除了斩首之外,我在短短几天里见过二十三种死法,都不用踏出天牢的门,真可谓大开眼界,讲起来都嫌麻烦的。小卢翰林如今最清楚,毕竟他刚试过——我本要叫他给你讲,可惜他居然提早死了。”

卢元纬闻言,嘶声喊道:“你——!”

徐慎如没理他,只继续对徐若云道:“这些隐秘,我本来想今生也没必要对你提起,毕竟提了也算不清楚。但近来我改了主意,毕竟我没别的地方可去说的。那些人虽然不在了,可是他们的亲属还在,我总不能去对他们讲,不然你猜,他们能对你毫无芥蒂么?他们不想抓你算算账么?”

徐若云怔怔瞧他。

徐慎如说道:“我实在把这故事忍得辛苦,只好委屈君容先生听一听了。”

徐慎如这是故意为之,就是要让自己负疚。徐若云被这残忍与恶毒的程度惊呆了,心头升起一阵无处停泊的愤怒,身体也感到无比虚软,摇晃了一下,才勉强重新站稳。

在这之后,他慢慢地收拢住心神,微扬起头颅。徐若云皱着眉,还像刚才一样轻声细语着:“我是‘春闺好梦’么?你做了人妇,也齐不得家。”

徐慎如面无表情地点头:“君容先生教训得是。”

徐若云走近前来,哑声揭穿道:“拉你下水的是小人,出卖同道的是叛徒,我同你一样清白,是受人的害。我有什么错?不够阴暗,不懂得心机,也是错吗?枉你高标自许。你以牙还牙就罢了,还找到我这里,专门用我泄愤。”

徐慎如微微仰头瞟他。

徐若云撑着桌沿,稳稳地站着,抬高了嗓门:“说什么‘总不好对他们讲’,其实是你不敢说罢了。那些遗属要是胸怀宽容,就不会对我做什么;要是小肚鸡肠要迁怒于人,除我之外,他们就不会迁怒你吗?毕竟倘若你早早签字画押,大家都能少些折磨,一起上刑场呢。也毕竟你那时是我弟弟,没有你,我的事也牵扯不到那些死人身上。”

他顿了顿,空洞地笑道:“你觉得自己牺牲了?才没有,你是吸旁人的精魂活着,是占旁人的生命活着,还自以为得计。你跟我没什么差别,不必这样居高临下地对待我,知道了吗?”

徐慎如脸色泛白,睫毛颤抖了两下。他呻吟似地吐出一口气,旋即轻蔑地问道:“徐君容,你疯完了么?还是你等着我叫你的名,而不是字?”

徐若云则不答他,只问:“你要知会我的,就是这件事?”

徐慎如点头:“空口无凭怕你不信,就让你看看卢尚书。我没别的,君容先生可以回去了。”

徐若云便准备回去。他下楼梯的时候,一直伸手扶着栏杆,脚步也走得很慢。才下了两级,他忽然又回头:“等一下。我还有一句话问你。”

徐慎如奇道:“什么话?”

徐若云说:“我同你在天牢见面的时候,你就已经知道这些了吗?如果是的话,那我其实——”

但徐慎如打断了他:“我并不知道。那时候我只是想脱身而已,又没有十足的把握。我不相信你们,不知道坦白了会不会被大义灭亲、壮士断腕;即使你们肯陪我撒谎,倘若知道了真相,在废帝面前也未必能表演得天衣无缝。”

这一瞬他们四目相对。徐慎如毫不犹豫摊开真相,连哄骗他都嫌多余。徐若云听得彻骨生寒,甚至明白这寒意不源于某地某人,而源于整个苍茫世界。他不喜欢的、觉得难以适应的世界。他恍惚了一瞬,宛如踩在虚浮梦里,走到门口才感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徐慎如只说道:“天色晚了,你也早些回家去吧。”

 

Report P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