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遊時間
Mr.Black上傳新了影片。
「早安啊,膽小鬼們。」
遮蓋鏡頭的手掌在問候語之後移開,畫面中央不見頻道主,倒是有一棟高級別墅。別墅外牆早已被攀藤佔據,窗戶灰濛濛的,大門的漆剝落許多,露出被風雨鏽蝕的內裡。
「很多人想要我來看看南方知名的吃人別墅,我本來是沒什麼興趣,畢竟我忙得不得了,但沒辦法,誰叫我是個好人。」帶完周遭景色,阿萊修斯才出現在畫面裡。一貫的出行打扮,笑開的尖牙在夜色裡白得發亮。
畫面經過別墅全景後又拍過周遭景色,樹木高聳入雲,枝葉黑得看不清別的色彩──影片裡的時間是傍晚──接著在尖銳的鳥鳴聲後猛然一轉,有鳥群從樹林深處衝出,振翅飛向遠方。
「所以現在是旅遊時間啦。」
阿萊修斯朝著鏡頭揮手,緊接著是一小段轉場黑畫面,只剩下背景裡老舊大門被推開的吱嘎聲。影片重新亮起時已經進入別墅,是攝影機正拍著昏暗的走廊,一路寂靜,只有阿萊修斯的腳步聲和介紹聲。
「聽說不管是大學生探險、情侶夜遊、還是無聊的人試膽都會來這裡,這就是個老套的知名探險聖地。我的老天,要是男女朋友找你們來這裡夜遊,跟他們分手好嗎?」阿萊修斯的臉入了鏡,那副被噁心得不行的模樣十分真誠,「哪個沒品味的傢伙會想在這裡度過一晚……哦,差點忘了,我就要在這裡睡一晚,我的觀眾就很沒品味,抱歉啦。」
根據傳說,這幢別墅起初是有主人的,屋主隱居林間,卻會接待所有來到此處的旅人,讓他們吃飽喝足後再繼續旅程。這是B級片裡再平凡且老套不過的開場,可想而知,所有來訪的旅人都沒能離開別墅、從此失去消息。結論自然是屋主綁架並謀殺了旅人,別墅染滿了鮮血。
隨著時間過去,屋主老死,這則怪談理當就此結束,但靈異事件偏偏就接續著發生了。許多年輕人慕血腥謀殺別墅之名前來探險,卻和當年一樣無人生還,所有探險家在踏入大門後都人間蒸發。
像被別墅吃了,屍骨無存。
「其實我有很多問題想問,像是怎麼知道那些人沒有下山。不說靈異事件,就說屋主殺人,又沒有人看見殺人現場,怎麼知道是屋主殺的?難道他們在旅人的身上放了監視器──噢我的老天?」阿萊修斯走在鏡頭中央,嘴裡的疑問不曾停下。偶爾被陰影裡竄出的小動物嚇著,畫面裡那些無風自動的掛畫和雕像卻嚇不到他半分。他裝模作樣地拍拍胸口,演出一副毫無誠意的驚魂未定,又特寫了一下不遠處似乎正在看著鏡頭的某幅肖像畫,還流氓地對那幅畫吹了聲口哨。
「這應該不是機關,但怎麼做到的?觀眾有沒有美術大師教教我啊。」
他的靈異探險總是這樣的,一邊拍著靈異現象,一邊又想剝出故事裡的矛盾怪異之處。觀眾愛聽他這張破嘴說出的破話、他自己也喜歡說,因為他邊說著科學正論邊拍見鬼影鏡頭的片段總是特別受喜愛。
「搞不好旅人只是離家出走,那個年代還是有逃跑的奴隸吧?像我一樣黑的那種。」人種擺在那兒,阿萊修斯說這種話是一點都不怕出事。
上了二樓,阿萊修斯推開離他最近的一扇雕花木門,揚起的厚重灰塵弄髒了鏡頭。他咳了幾聲,手在空氣中胡亂揮舞。書房被拍了個環視畫面,接著特寫了不遠處的書桌,更準確地說,特寫的是桌上一個蒼白的圓形物體。
從阿萊修斯的位置拍起來,那玩意兒就像是個人頭骨。
「哦?夥計們,我們有大發現。」阿萊修斯驚訝的語氣往往是影片裡重大發現的開端,他走向書桌,將攝影機放在桌上、戴上手套就要去拿那顆頭骨。可行動過程中不知發生什麼,攝影機在他拿起頭骨的瞬間傾倒,影片畫面也被閃爍的雪花屏佔據,沒錄下任何鏡頭,只錄到了阿萊修斯疑惑又模糊的碎碎念。收錄到的聲音也被扭曲,透過耳機聽起來模糊又遙遠,品質高一點的耳機還能聽見雜音裡參雜著不知從何而來的空洞女聲。
聽不清內容。
時間軸還在向前,才走過幾秒,阿萊修斯便將攝影機扶正,雪花屏也沒了,彷彿剛才的所有片段都只是特效。影片繼續,阿萊修斯手裡正端端正正拿著一顆骷髏頭,那顆頭就這麼和他一起直面鏡頭。
「我看這大概就是別墅主人吧,或是他的收藏,如果是收藏品就太好了。」阿萊修斯邊說邊坐上書桌,一副準備多說點自己調查到的故事的架勢,可他看了一眼手錶後又打消了主意。將骷髏頭放下,他端起攝影機近距離拍攝自己。
「我是還想繼續說,但時間差不多啦,關於這顆頭的事我們下集待續吧,反正你們也能上網查到故事。」
阿萊修斯的影片沒有固定結語,往往在簡短談話後以黑畫面作結。可在這段收尾的談話裡,他身後忽地飄過一抹白色的影子,眨眼即逝,就算放慢影片倍速都難以截圖。而身為影片主角的阿萊修斯好像對背後的白影渾然不知,說完自己想說的便伸手蓋住鏡頭,結束影片。
畫面黑掉,音軌卻沒停,阿萊修斯不說話了,只有一陣陌生人的尖叫聲傳出。
時間軸在尖叫聲裡走到盡頭,〈吃人別墅‧一〉播放完畢。
這系列別墅探險影片分成上下兩集,上集最後的白影與雪花屏實在太像真實靈異事件、結尾又太過怪異,點閱率不斷上升。上架短短三天,Mr.Black停滯一陣子的訂閱數上漲了不少,單片點閱也已經上百萬。
阿萊修斯窩在電腦椅上,用手機看著留言區觀眾的討論,底下吵成一片。有人說阿萊修斯一個麻瓜看不見那些異常、有人質疑是炒作,也有人說只是單純的設備故障。阿萊修斯邊看邊笑,影片經過剪輯,他怎麼可能沒看見那些影子和雪花?早在拍攝現場就注意到那些狀況,他當然也去檢查過。一如既往,沒有靈異現象,全都只是錯覺和他的拍攝手段。
關掉攝影機後他很快找到那一閃而逝的影子,真身是不知哪來的白色破布;那顆骷髏頭不過是他特地帶來的特效道具,根本不是真實人骨。當然,尖叫聲的來處他不知道,拍攝時他壓根沒聽見那女聲和最後的尖叫聲,但只要他自己沒聽見,一切就不算真。
靈異現象哪那麼容易遇見,拍攝影片這麼多年,真實撞鬼的次數寥寥無幾。
Mr.Black的頻道設立得早、經營得還不錯,收割了許多前期的好處。但時間過去,平台用戶和頻道數量大量增加,影片的熱度已經不同以往,太多同行瓜分流量,他得想點辦法製造噱頭才能賺得更多。
以往他對這些「靈異鏡頭」根本不屑一顧,但在確認它們帶來的好處後,他可恥地心動了。網路上的討論無論正反都是錢,阿萊修斯不制止吵架或質疑,更樂於看這些內容被遠播。他鮮少下場發言,只會挑適合的時間上傳下一部影片,每一系列都如此。觀眾們習以為常,他自己也是。
他也沒做錯什麼,只是為了賺錢而已。
「但還是還要拍點別的什麼吧。」阿萊修斯斜坐在電腦椅上,硬是把自己窩成半對折的坐姿,長腿跨過扶手擱在床上,前前後後地推動著椅子下的滾輪充當搖椅。他漫無目的地滑著推特,想看看有什麼好的素材可採用,吃人別墅的流量是暫時的,趁勢進行下一部影片才是真理。
演算法多少有點問題,沒給出他想要的,倒是給了不少娛樂圖片。在滑過第十個日本動畫插圖時,阿萊修斯才想起自己多到漫出的私訊,裡頭多數是觀眾給的景點推薦。阿萊修斯並不對觀眾推薦的內容抱有期待,幾乎都是以訛傳訛的無聊地點,要拍出效果不只費時還耗腦。
但送上門的東西,不看不白看。
挨個點進去又退出,阿萊修斯反覆篩選,最終選中某個頂著亂碼ID的觀眾推薦的一座國外度假山莊。對方發來的照片看起來有模有樣,木屋、雪地,還有溫泉──大概是人造的,但沒關係──他為了拍攝上過山下過海,當然也去過一兩座雪山,但每次去的都是正經的荒屋,這種氣派的山莊一次都沒去過。
設施和景色看著非常適合休假,但有什麼好拍的?他看字飛快,從一長串文字裡抓出觀眾推薦的重點:這座山有山神,上山的旅人會被山神影響心神,難以分辨日夜、混淆周遭人事物,最終逐漸失去自我。
雖說觀眾的推薦無憑無據,但也沒哪個靈異故事有真實憑據,何況這比起千篇一律的死人故事要好得多。場地特殊、能藉拍攝之便度個假,或許還能藉機發展看看新的頻道經營路線,往寬了算,他也能算是個旅遊頻道,沒什麼問題。
阿萊修斯在心中安排行程,越想越完美,心情好得吹了個響亮的口哨。
「好,下一部就拍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