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界之春

新世界之春


 

「如果是花的話,就不會感到恐懼了吧。」

 

因為這樣的言語而來到濱海公園賞花,是不是太容易被煽動了。藤本碧望著據說有五個東京巨蛋那麼大、遼闊到令人想起世界盡頭這個詞彙的繽紛花海,啜飲咖啡想道。

以兄長身分自持的藤本蒼說想要買午餐,身影在附近的各色小賣部之間流連。明明可以在咖啡館裡面吃,這樣也不用接觸太多人群,但是被以「多接近戶外對療傷更有幫助」這種溫柔的理由為藉口拒絕了。

為什麼那個人好像沒有受傷?明明自己也差點回不來了哦?就沒有絲毫疑慮嗎?經歷那樣壓抑到令人喘不過氣的事件,就像是受了逼近致死攻擊的血肉,即使痊癒也會在肌膚上留下永恆的疤痕,精神上的不穩定和不規律的噩夢正昭示著世界經過裂解又被重組的事實。

「來,午餐。是炒麵和壽司。還買了茶,紙杯很可愛吧。」

「對象是人的話,還是會很恐懼喔。」

「嗯?」

「沒什麼。」

碧接過炒麵和茶,將吐槽和筷子共同拆開,拌在炒麵裡一起攪散。

「……好吃耶。」

調味適中,切成花形的配菜之間顏色十分協調,味道也清爽美味。仔細一看,茶杯上的紙套也畫著和花形配菜接近的圖樣,是經過仔細搭配的套餐。

「對吧,看起來就很棒。哥哥的直覺可是很精準的。」

「明明料理不怎麼樣。」

「喂喂、這麼說不會太過分了嗎。」雖然如此說著,但蒼也沒有絲毫氣餒的模樣,他笑著打開壽司盒,邊拆開筷子邊說道「吃完飯後再走走吧,今天雖然雲層有點厚,不過還是能看到天空,氣溫很舒適呢。」

碧將「我想回家了」的拒絕,和炒麵一起咀嚼吞下,輕輕地應了聲「嗯。」

 

――正是因為這樣,所以他們現在才會落得這種境地。

甜膩的香氣包裹著自稱為東雲的女性。她親切地為被淋濕的他們提供毛巾、茶和餅乾,是這座洋房的保姆。

在步道上偏離主要道路,窺見遠方如同咖啡廳般精巧的洋房,同時發現了與人工種植的濱海花園不同的花田,商量是否誤入私有地時,頭頂陰雲恰好蓄積了超出承受的水氣,凝結為淅瀝雨水落到地上了。

在那時,結識了路過的文學史教授藤山誠司,受到對方好意款待,進入其妻子作為療養院使用的洋館暫時躲雨。藤山誠司是一位40多歲、黑短髮、戴著眼鏡,外表看起來很嚴肅的男性;但管理洋館的保姆東雲女士很溫和,與蒼十分熱絡地交談著。

「這餅乾非常美味,如果方便,真希望能透露食譜給我。」

蒼好像很喜歡這個餅乾。也可能只是作為一名警察,善於和各種人物攀談罷了。碧也是一名記者,但是她做不到蒼那樣容易令人親近;如果是為了獲取必須的資訊,那確實能做到,不過假設是現在這樣,普通地被人親切招待、普通地與人友善交流,碧會寧可不要出門,在家裡讀些沒看完的文庫本、或是研究更有趣的事件。

當碧懶惰地將交流工作都丟給兄長時,主人家與客人的交流迎來中斷點。東雲說著「誠司先生去了哪裡?我去叫他來。」接著起身致意,而後離開房間。

被留在客廳的藤本兄妹互望一眼。

「美味的秘訣,好像是在第一次烘烤過程中取出,刷上奶油再二次烘烤哦。」蒼豎起一根手指,表情嚴肅得像是在說什麼重大秘密。

碧點點頭,用「原來是這樣啊」的句子敷衍過去了。

雨不知道何時才會停,充滿情調的客廳仍然充斥著甜香,並不是女性的香水味,也不是調整生活情趣的香氛。碧打量著牆壁,看見架子上放著幾個相框。

照片是洋館主人誠司和一位女性的合照,無論是在哪張照片裡,那位女性都開朗地笑著。誠司比現在年輕了一些,也許是心理作用吧,他的表情也稍顯柔和。照片的背景有的在旅遊景點,有的在花田正中央,有的在這個洋館的某個房間。從這些照片中可以看出,這個女性是誠司的妻子。

「就是正在療養的夫人吧。」

「似乎是呢。」

碧在其中一張相片中看見熟悉的電波塔風景,望著彰顯盡夫妻恩愛之情的照片,她忍不住瞄了一眼蒼。作為她之兄長存在的男性似乎沒有注意到,蒼正隨興地瀏覽其他照片。

作為經歷過同樣事件的存在,蒼明顯更加灑脫一些。他們在那之後,也並沒有提到更多關於外側事件與邪神的話題,像是一切真正只是場噩夢那樣,過著普通的生活。蒼每天會去警局工作,碧也仍固定前往雜誌社,跟隨前輩學習。

啊啊,誠司一定也是如此吧。和妻子相偕旅行的普通日常被名為病症的噩夢席捲,世界變成陌生模樣。所以相片裡露出微笑模樣的男性,變成現在見到的嚴肅男子。如果一開始就知曉世界真相的話,會有所不同嗎?

碧感到有一股衝動順著咽喉震動聲帶,情不自禁發出聲音:「那個、蒼……」

正想說些什麼的時候,拿著毛巾的誠司來到客廳,打斷碧的話。

「啊,原來在這裡啊……」誠司說著尋覓什麼東西似的說詞,目光卻一直盯著照片,「在家裡隨便看看也沒關係,在雨停之前放鬆一下比較好。不過我覺得沒什麼有趣的……」

「哪裡,您的招待已經讓我們感激不盡。」蒼客套了幾句,還想再說什麼,卻被誠司早一步截斷話題:「然後,如果可以的話,請和我妻子聊聊天吧。她好久沒見到客人了。」他說完,在蒼和碧開口詢問之前,再度離去。

 

 

――既然主人都這麼說了。

因為這樣的邀請而開始行動的蒼與碧,在尋找夫人臥房時,注意到館內充斥著一股令人窒息的甘甜香味。

「碧……注意到了嗎?」

「嗯。」

「好像有點奇怪啊。」

視覺像是緩慢醒來取回自己原本該具備的功能。現在環視四周的話,會突然注意到灰塵和牆壁上的污點。稍微有點驚訝,自己所走動著的館內竟然如此骯髒。

「還以為會是更乾淨整潔的環境呢。」

「是啊,畢竟東雲女士看起來很擅長家事。」

但是東雲女士也隨著剝落的幻覺那樣,如夢似幻地消失了。

在步行的過程中,發現窗戶破了,牆上有著裂縫,而且有冷風從縫隙吹進房間裡,這些都是剛才都沒有感覺到的。到底是從什麼時候……不,或者是從一開始嗎?難道說一切果真是噩夢?

蒼猛地停住腳步,在他背後是一扇不知道通往哪裡的門,門上鑲嵌著漂亮的彩繪玻璃,絢爛斑斕的色彩映在蒼身上,令人頭昏眼花。他輕輕扶了一把碧,面露擔憂地詢問:「你的臉色很糟糕哦,碧。」

「我沒事。」

在先前事件時那種感覺隱隱冒出頭。就像是被蜘蛛絲捆住的同時,名為恐懼的節肢動物從無處不在的黑暗中爬行而來。窸窸窣窣的、輕巧細碎的震動刮搔耳膜和心臟,像是要把臟器在體內擠壓使其爆裂後再拖出體外。

不能在這裡停留。碧強迫自己向前走。

一股冷風吹來,寒氣令他們猛然清醒。蒼一瞬間呈警戒狀態,抓住了碧的手臂。

環顧四周,一種從未見過的奇怪植物繁茂的生長著,有毒的花朵不斷散發著甘甜的香味。根本沒有什麼乾淨的小療養院,這裡是,鬱鬱蔥蔥綠植繁茂的廢棄洋館。在被爬山虎和粗樹根所覆蓋的走廊裡可以發現一扇門。從門上的小窗戶向外看的話,能看到外面是後院。如果砍掉樹的話就可以出去。

「身體不舒服的話,即使不告而別也回去吧。」蒼鬆開碧的手臂,認真地道。

「我真的沒事。」

走道的盡頭是可以看見大海的方位。

進入病房後,從窗戶雖然確實可以看到大海,但不巧的是因為下著大雨,現在外面一片昏暗,很難說是個好風景。陰暗風景的窗邊有張床,床上有位躺在疊起枕頭上的女性。女性帶著平靜的笑容看著藤本兄妹。因為在客廳看過照片,能知道眼前的女性和照片中的女性是同一個人。但是比起照片上,她的臉色不怎麼好,人也很消瘦。

蒼與碧互望一眼,極其默契地分頭行動。作為兄長的蒼露出溫和微笑,緩緩靠近床上的女子,作為么妹的碧盡可能自然地四處觀看,翻查東西尋找線索。

女子似乎只會說三句話,分別是「誠司先生」、「這是什麼」、「非常漂亮」,除此之外就只會用沉默的微笑來回應。像是機器人般只會重複相同循環,蒼無論如何變化句子也問不出別的線索,他不由得感到有些無奈。

從早上開始累積的細小不順遂漸漸凝聚起來,遲到的計程車、不晴朗的天氣、奇怪的事件,一綹一綹斜飛而下如打在窗上的雨水,啪搭一聲砸得粉碎,再無力滑落玻璃,最後被泥土吞噬。

將這樣的他喚回來的,是碧有點遲疑但稍顯興奮的聲音。

「哥,你看看這些簡報。」

 

 

――如果一開始就知曉世界真相的話,會有所不同嗎?

在夫人房間發現的簡報,以及在誠司先生房間發現的信件,加上從廚房深處延伸出去的、關著小動物的倉庫;像是詭異的尋寶遊戲般,他們在這個家裡逐一探索,所有線索都將他們引導至庭院。

推導出來的真相如果放在別處,會被當作天馬行空的幻想吧。但是蒼和碧不會這麼認為,反而更加確認了事情的真實性:寄生在屍體上的外星生物,以及被幻影折磨而供養著仇人的悲慘男子。

在探索的最後,除去常春藤,門便不自然的自動打開。走出門外首先看到的是像後院一樣的室外,沒被使用的花盆和園藝用品被放得到處都是。而其後是一片廣闊的花圃。在隆起的綠色根莖上,各種種類各樣顏色的花草鬱鬱蔥蔥的繁茂生長著,既有見過的種類,也有完全畸形的變種。

特別引人注目的是圍著後院簇生的白花。雖然花型和圖鑒上看到的藍星花很相似,但是花的數量比圖鑒上看到的要多一倍,簡直就像是突然變異一樣,讓人感到一種恐怖感。

那句話便是在碧不經意間吐露出來的。

「……誰知道呢,也許會吧。」

蒼沉默了會兒,聳聳肩。「假如誠司先生能更早意識到烏素姆的真相,或許還不會被鶇的亡魂牽制到這種程度。可是呢,作為一開始就知曉自己所擁有的一切終將消失之人,還是有點羨慕他呢。」

「為什麼?」

「他曾經那麼快樂,沉浸在無上喜悅裡,在悲劇降臨之前,純粹地享受著日常。而我則是打從一開始,就知道這些日常是虛假的。」

「但你保護了我,很多次,對吧。」

「其實你保護我的次數更多哦,碧,你忘了米‧戈嗎?」

在絢爛盛開的奇異花團中,蒼抬起眼,面對妹妹露出心照不宣的微笑。

淅淅瀝瀝的小雨不知什麼時候停了,遠處可以看到咖啡店和特產店的屋頂。雖然繞了些遠路,但是從這裡走路也能回到海濱公園吧。

「……抱歉。」

碧花了幾秒鐘才意識到這是蒼對她說的話。一直存在心中的,那股毫無來由的驚懼感因為熟悉的聲線而稍微遠離了一點,她困惑地望著蒼。

作為兄長的男性露出略顯沮喪的表情,「我本來以為帶你出來散心是個好主意,結果好像又遇到奇怪的事情了。這樣就沒有放鬆的效果了啊。」

「又?」

雖然想要安慰他沒有這回事,但作為記者的一面卻率先嶄露出來,碧敏銳地抓住這個詞追問。於是蒼的沮喪變成苦笑,「之前的事情對你的影響很巨大,晚上經常做噩夢對吧?我本來希望能夠用嶄新回憶來覆蓋過去的,結果事與願違,這點對你很抱歉。」

「……一樣的。」

「什麼?」

「這點對我來說,也是一樣的。」

「嗯?什麼意思?」

「希望能用嶄新回憶來取代過去的回憶,這份心情,我也是一樣的。」

所以在對方提出賞花要求的時候,雖然不喜歡遊客,但是並沒有拒絕;在對方說要走更遠一點的時候,雖然注意到雨雲了,但是並沒有拒絕;在對方說要上陌生人的車的時候,雖然並不情願,但是並沒有拒絕。

觀看藤山夫妻的照片時,這份心情又更加確認了。在這個世界上,只有藤本蒼和藤本碧知曉真相。關於外側與內側的事情、關於邪神與世界翻轉的事情,他們是彼此記憶的唯一出口,是比虛構血緣更加緊密的存在。

所以、

「所以……不要說抱歉。」

我也是一樣啊,希望你能過得更加幸福。在虛構的世界裡,也希望能守護你。

 

誠司一定也是這樣吧。想守護心愛的鶇,即使鶇不在了,也無法克制。

可是那個已經不再是鶇了。

 

於是花朵被一朵一朵摘下,攢成一束。雖說是緊急準備的,但這整齊美麗的白色花束讓人絲毫感覺不到毒牙的存在。

蒼和碧再次回到館中,綠色觸手和爬山虎正蠢蠢欲動。每踏出一步,腳都會下沉些許,還有不知是雨還是粘液的東西從天花板上滴下來。

他們到了鶇的病房,房間的內部裝潢完全變了樣。充斥著撲通撲通的跳動聲,在散發著接近於嗆人惡臭的芳香的綠色房間中,只有有著人類姿態的她存在著。

那份潔白,那份美麗,那份純淨反而顯得很怪異。他們意識到,這裡就是整個館的心臟。

然後,在鶇的身邊,誠司出現了,他背對著蒼和碧,開口說話。

「看你們那個樣子,應該知道了很多吧。在小說中,理所當然會有殺人犯登場,但是……我本該下定決心在雨停之前把事情辦完,可我是膽小鬼。」

誠司慢慢回頭,向蒼和碧提問。

「你們會怎樣?如果有一天,你的身邊人突然,就那樣變成了別人的話。然後,如果裡面是敵人的,如果放任不管是會使人類死亡的有害物種的話。你們會怎麼辦?要殺嗎?要原諒嗎?能讓我聽聽你的做法作為參考嗎?」

「想要守護重要的人,這點我認為是沒有問題的。」蒼說道

「可是,重要的人想要守護的對象,是你自己啊,誠司先生。」碧說道。

鶇那麼珍惜地付出愛情的對象、希望能與對方一直幸福下去的對象,如果自己變得不幸了,那鶇也會感到遺憾不是嗎。

「……這樣啊。」誠司垂下眼,語氣像是嘆息,「方法的話我知道,把那白色的毒花給她就好了吧?她想怎麼做,我自己也一直不知道。但是現在,聽了你們的回答,我終於下定了決心。可以把那些花給我嗎?」

誠司小聲說著「謝謝」,從蒼的手中接過了花。

「鶇,我給你帶來了春天的花哦。」

竭力控制著顫抖的手和聲音,誠司遞出了有毒的花束。躺在綠色病床上的她,露出了和第一次見面時一樣的微笑,她像是理解了一切一樣,臉上的表情平靜。

她從誠司那裡接過花束,用雙手緊緊地抱在懷裡。然後,她將蒼白的臉埋在嬌豔的花束中,恍惚地閉上了眼睛。

「真漂亮啊。」

鶇深呼吸著,將花的香味吸入肺中。她的身體開始變形,就好像迎來盛開期的花凋謝並結出果實一樣,她的身體的邊緣開始變色和收縮,不久只剩下指甲那麼大的黑色種子。

誠司將種子珍重地握在手中。

「……種子會在一千年後再度覺醒嗎?我知道這很任性,但是,這種子可以交由我保管嗎?我倒下的時候,一定會燒掉這個種子。偶爾也試試就這樣夫妻兩人一起去旅行吧。」

誠司對他們露出真摯微笑,「是你們兩人誤入真是太好了,謝謝你們。我一個人的話,什麼都做不了。」

這樣說著,誠司的面容非常平靜,就像是祛除了附身一樣,有些像是在起居室看到的照片那樣了。

誠司把種子透過光。植物築成的牆壁漸漸坍塌,而在海的另一邊,架起了一道淡淡的彩虹。

 

碧悄悄握住了蒼的手。 

既不能改變過去,也不能使死者複生。

然而,確實存在著被他們的選擇和行動拯救了心靈的人。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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