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車妖妃〉

　　向來喜愛靈異怪談的璋子，好不容易打聽到新的幽靈傳聞。

　　據說遇上怪事的是某大臣之子，他本欲夜訪相好的女子，卻臨時變卦，途中經一風雅宅第，院內傳出憂怨嬌豔的女聲「夜長猶如鸜雉尾……」（註１）。男人本為喜新棄舊之輩，他以為是哪家的姑娘或村婦懷春，便前往一探。

　　後來發生的事不多贅述，總之他嚇得魂飛魄散，閉門不出，卻又不敢明言，直到受害者越來愈多，才吐露實情。

　　由於這次有不少目擊者，真實性頗高，因此璋子說什麼也要前去一觀，不過有了上次的經驗，她這回從善如流，選擇提前告訴竜彥與伊原。

　　源竜彥不明白彰怎麼如此喜愛這些怪談，但與其放任她亂來，還不如陪同在旁；而站在伊原立場上，自然也不希望璋子涉險，這是兩人為數不多的共識。

　　「看起來沒什麼特別的，也許是誤傳。」竜彥看了宅第的外觀，分明只是普通院落，伊原則注意到此地並無活人的氣息。

　　「不，怎麼會，我可是做足功課，確定是這裡……」看見正欲推開門扉的璋子，竜彥和伊原立即擋在門前，畢竟當初說好只是去看一眼。

　　「既然都來了，至少也進去看看再說，我保證不會亂跑，好嗎？」

　　竜彥始終是拗不過璋子的要求，伊原也只能嘆了口氣，畢竟這是預料之中。

※　

　　古色古香拉門與漆黑走廊綿延不盡，璋子持著燈籠前進，竜彥和伊原則一前一後小心翼翼地觀察四周，深怕過於興奮的她隨意行動。

　　「幽靈，幽靈小姐，在哪裡呢？出來讓我見一面吧！」

　　「……彰，把燈籠給我。」雖然不解竜彥的用意，璋子依舊照辦，與此同時，她的手卻被竜彥握住。

　　「若不這樣做，你肯定又會亂跑，可別放手，不然下次就不准來探險。」

　　「我才沒有竜彥大人說得那麼誇張，我……」絲毫不理會璋子的抗議，竜彥的手握得比剛剛更緊，到了這個地步，似乎爭論無益。

　　雖說鬼族對幽靈沒有特別感到興奮或恐懼，但璋子也不會讓伊原落單，她立刻回頭向隊伍末端的伊原遞出另一隻手。

　　然而璋子沒等到預期的回應，微弱的燈火照不出伊原臉上表情，正當她誤以為嚇到伊原，手上卻傳來溫潤的皮手套觸感。和竜彥大人溫暖、略顯粗糙的掌心不同，伊原僅僅用手指相牽，帶著深怕毀壞的戰戰兢兢，又有著無比珍視的溫柔——像是初次觸碰美麗蝴蝶的孩童。

　　為什麼伊原會這樣對待自己呢？未及深思，隊伍前端的竜彥忽然念起奇怪的字詞，「私衷藏……」璋子不加思索地答出下句。

　　「『私衷藏已久，欲掩不從心，顰蹙因情否，徒招質問人。（註２）』這是百人一首，沒想到竜彥大人也喜歡。」

　　「不，我只是把聽見的聲響唸出來……唔？」

　　竜彥和伊原兩人將璋子護住，確認周遭沒有危險後，才發現一張繪有平兼盛圖像的老舊紙牌，掉落在走廊上，同時有一扇紙門被開啟。看來是必須回答正確，才能找到出口的迷宮。　

　　「我可是歌留多的箇中好手，就算對手是幽靈，我也不會輸！」

　　看著莫名燃起鬥志的彰，竜彥再度感受到她確實與普通女子迥異，這或許亦是令他著迷的原因吧。

※

　　又經一輪問答，循著伊原所得到的式子内親王（註３）紙牌指引，璋子、竜彥與伊原來到最深處的紙門前。

　　「這裡應該是最後一間，似乎沒有人的氣息。」竜彥環視著灰塵與蛛絲遍佈的房間，此處倒有許多古籍與書信，字跡娟秀，可以想見主人必為容姿秀麗的女性。

　　璋子從書堆中撿起紙牌，一名身著華貴唐裝的女子乍現，隨即消散。「千竿風瑟瑟，我豈忘君顏（註４）」的聲響迴盪在竹林中，點點飛螢，更添蕭瑟。三人此時才驚覺竟在竹林中，不見屋舍，僅餘一輛腐朽的木製推車。

　　「是文車（註５）……」伊原低語，那是宮中載運書目的小型推車。

　　有時也有這樣的事。

　　器物沾染人間情愛憂怨，替主人吟哦起舞，或是感嘆秋扇見捐的命運。

　　璋子不知該名女子是什麼身分，有怎麼樣的際遇，又為何如此哀戚。

　　但是這份寂寥，肯定已經獲得慰藉了吧。

※

　　人是相當健忘的生物，那場頗為浩大的怪事，猶如春靄消散無形，除偶而有好事之徒拿此作為笑料之外，已無人提起。

　　璋子也如往常般繼續探求新的靈異傳聞，只是她有時會感到疑惑，為何當時大家聽見的內容各別有異，究竟是為什麼呢？

　　時至今日，璋子的盒中依舊躺著那場騷動唯一的證明——

　　「春閨初慕戀，但願避人言，誰料蜚語快，風聞滿世間」（註６）。

註１：「あしびきの　山鳥の尾の　しだり尾の　ながながし夜を　ひとりかも寝む」百人一首第三張，柿本人麻呂。五言翻譯是「悠悠秋夜長，長似鸜雉尾，孤零只一人，輾轉如何睡。」另譯為「夜長猶如鸜雉尾，可憐獨自眠。」是思念情人，寂寞難眠的詩句。

註２：「忍ぶれど　色に出でにけり　わが恋は　物や思ふと　人の問ふまで」百人一首第四十張，平兼盛。五言詩中譯為「私衷藏已久，欲掩不從心，顰蹙因情否，徒招質問人。」白話大意是「隱藏的戀心顯露於面，甚至有人問起我是否陷入戀情。」是一首表達暗戀之心的戀歌。

註３：「玉の緒よ　絶えなば絶えね　ながらへば　忍ぶることの　よわりもぞする」百人一首第八十九張，式子内親王。五言詩中譯為「倘使身可竭，但求至此終，唯恐心難抑，昭然現情蹤。」白話的意思是「我的生命要結束就結束吧！要不然我隱藏的心意就要被人所知。」背後故事是式子内親王（公主）和藤原定家一段不為人知、沒有結果的苦戀。

註４：「有馬山　ゐなのささ原　風吹けば　いでそよ人を　忘れやはする」百人一首第五十八張，五言詩中譯為「有馬山麓下，青青竹滿原。千竿風瑟瑟，我豈忘君顏。」白話是「風吹竹葉，薄情人啊，我怎能將你忘卻。」是譴責薄情戀人的詩句，亦可當作對於情人的呼喚。

註５：文車妖妃，附喪神的一種，傳說受戀情書信的哀怨感召所化。

註６：「恋すてふ　わが名はまだき　立ちにけり　人知れずこそ　思ひ初めしか」百人一首第四十一張，壬生忠見。五言詩中譯為「春閨初慕戀，但願避人言，誰料蜚語快，風聞滿世間。」又可譯作「暗情人盡知，唯吾竊戀不聞噂，尚思萌芽情。」白話語意為「我才剛開始害相思，怎奈已舉世皆傳。」這也是壬生忠見與平兼盛在天皇面前，以和歌對決的詩句。

參照百人一首ｗｉｋｉ、劉德潤《小倉百人一首︰日本古典和歌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