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白髮
俠客某/霂七她記得她當初的名字,本不寫作如此。
後來幾經波折,她有些迷糊,到底哪個才是自己的名姓,不過是有人用孰悉語調喚她時,下意識回首望去那麼一眼,就好似那是她與生俱來該被喚作的名字。
昨日之事轉眼便忘。友人笑她記不住事,她假作嗔怒地橫去一眼,便復垂首,一手輕輕挽起寬袖,露出一截白膩的手腕,另一隻手中的筆落款在書信結尾。每隔半月她便寫一封信,誰也不知這信裏頭寫了些什麼,也不知究竟是寄給何人。
「傾華。」有人喚了她一聲,打斷她對著窗外的空泛眼神。
「怎麼了?」她回道。
「無甚。」寒陌雪手裡握著一冊書卷,窗外暖陽映在襦衫上。他靜靜地瞧著她的面龐,忽地笑了一聲:「只是覺得,妳好似不在那裏。」
她歛目沉默,久久無語,最後只是淡淡地回以一笑。
她是在一個風光明媚的日子離開的。那天碧空如洗,和風習習,寒陌雪習慣性地為她將書房竹簾捲起,看著案上那用羊脂色茉莉小簪壓著的一枝梨花,才發現她悄無聲息地走了。
沒有依依不捨的告別,沒有留下隻言片語,若不是她什麼也沒帶走,就彷彿這個人從未出現過一般。無人知道她去向何方,無人知曉她為何離去,甚至那對伴她出生入死的雙劍,也被高掛在屋內。
寒陌雪有些茫然。他是能感覺到的,自幾年前從長安回來後,傾華就隱隱約約地變了。像隔著一層薄紗,以為伸手便能撥開,卻紋風不動。她記不清事兒,老是迷迷糊糊,他好幾次替她脈診,都查不出病因。見他為此輾轉難眠,傾華安慰道:「莫要在意,無甚大礙。」
「不會忘記的。」她低聲說道。
他對於她的離去是措手不及的,心頭卻又隱隱覺得:這天終於到了。
逐漸地,少有人會提起傾華,也不再試圖探詢她的消息。寒陌雪也甚少再與人說起他曾經的眷侶,帶著自己的徒弟四方行醫濟世,旁人只以為他已看開,偶爾聽人暗暗嘆道有情人難成眷屬。
後來他才知曉,並非囫圇記不清。
而是前塵半生執著,終淪為心頭沉痾。
徒兒感嘆師父曾如絹絲一般的烏髮竟也已生出幾縷灰白,換來寒陌雪無奈地輕笑。
他受舊友之請,走了華山一遭。路上瞧這白雪茫茫,不禁想起她曾最愛那銀裝素裹的景色,勝過綿延的奼紫嫣紅。他還想起她曾幾番作詩讚那雪色,他在一旁捲袖為她磨墨,不時唸叨她天冷加衣、莫受風寒。
山門前有一人緩步而來,見寒陌雪揹著藥箱,一步一步踩在雪地裡,輕盈地朝一旁讓過,兩人袖袍相蹭,擦身而過。
驀地回神,寒陌雪遲疑地轉身朝那人喚一聲:「……傾華,可是妳?」
早些年多番錯認身影,他已許久未曾如此冒犯地直喚住旁的女子,不知為何,心生一股衝動,催著他開口。
那人邁出幾步後才停下,盈盈側首,手裡紙傘微傾,露出傘下那如雪色蒼白的髮絲和素淨的面容。她望著寒陌雪,眼神一片澄澈,溫聲道:「您……在喚我麼?」
「……是啊,是妳。」寒陌雪喃喃道,一時之間幾分迷茫。他想起書房裡那妝奩裡滿滿的未曾寄出的書信,竟不知該如何接續對話。他不敢問,她可否還記得他,也不敢問她是誰,生怕他所深記的傾華再回不來。
紛飛細雪裡,寒陌雪恍惚間記起她曾反覆吟哦的那詩句:
見面不相識,相愛不相逢。
他想,他似乎也記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