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棄

放棄



  「為什麼不放棄?」

  記憶裡不熟悉的樣貌看著他,眼角的淚蜿蜒成花。

 

 


  從一片黑暗中緩慢恢復意識時,第一個感覺到的是來自兩方的相對力量。

 

  「……我睡了多久。」


  觸目可及的視野一片黑暗,似乎有人調動了力量封鎖住整片空間。感受著空氣裡淡淡飄動的藥草薰香和熟悉的力量感,他按著頭,揮去旁邊不斷跳動的細小火焰。

 

  很快有人踏著無聲的腳步來到身邊,在身後墊了軟枕後才輕輕扶起他。女性輕柔的嗓音在耳邊響起,身後結出的冰霜在地面上一層一層往外鋪去,正瑩瑩散出微光,照亮了些許空間:「少主自從回到此處後已經睡了一個星期。您在那場戰役中使用過多強行使力量甦醒的藥物,導致血脈中相逆的力量對撞失衡,精靈王囑咐我等來到此地為您疏導相衝的逆流。」

  「燄之谷消息同上。」第二個聲音在旁邊響起,男性魁梧的身材在黑暗中顯現。一簇火苗在他指尖上跳動,不斷迸裂的細小火花翻捲著向下掉落,明明該是兩方相逆的力量,在這個空間裡卻奇異地共生。「狼王吩咐我們要在這待到少主醒來為止。」

  「那你們現在可以回去了。」從軟墊上半直起身,他制止了女性伸手幫忙的舉動,等新一波劇烈的頭痛過去後才舒了口氣,語氣不算好地回應:「我沒事,叫兩邊都少操心。」

 

  「少主──」

 

  不理會身後兩邊焦急的呼喚,他站起身,正要打破空間封鎖出去時卻先看見旁邊不知何時亮起了一盞燈籠,有些奇異的火光搖曳著,映出一隻不到他指甲大小的黑蝶影子,薄得有些透光的翅膀靜靜張合。


  「……」

 

  「那是跟隨我等一同來到的使者,實際派遣人不明;但大王子捎來訊息,要我等與此位一起合作,協助少主治療。」其實也不知道黑蝶來頭的女性急忙說著,接著與身旁的另一位術師一同站起:「請少主好好在此處休養,我等先行去向精靈王與狼王秉報狀況。」

 

  看著精靈與炎狼一前一後輕鬆穿過封鎖,深知這下真的跑不了的半精靈嘆了口氣,乖乖坐回床墊上伸出手,讓大有來頭的蝴蝶輕飄飄地飛過來停在他指間。「現在狀況?」

 

  他的記憶只停留在將古神令交給差點墮神的人、走出祭龍潭後便徹底斷去。大概也從其他管道快速得知情況的黑蝶搧了搧翅膀,帶來了鬼王的聲音:「公會介入後已經快速掌握情況,正在協助雪野一族修復被破壞的城池與封鎖毒沼澤;雪野家主與長老派系則向外宣稱與妖師一族合作,歷經考驗仍不放棄的神子將帶領他們重歸榮光。」

  「與妖師合作?那群人傻了嗎。」想起那個對自己親族總是微笑著、但對想要利用他們的人絕對不會手軟的族長,他就一陣冷笑。

  「本來就是傻的。」小黑蝶不以為然地回應,接著續道:「雪野一族損失慘重,但其他人都沒事,傷勢輕的已經重回崗位,正在各自協助公會或醫療班。傷勢較重的則分別在醫療班或雪野少主的私人居所裡療養;夏碎目前仍然待在祭龍潭,由神子親自佈下守護,除了他認可的人外無人能進入。」

  「是嗎。」在心中大致打點好出去後要做的事項,他點點頭:「謝謝,那我──」

 

  小黑蝶張了張翅膀,原先讓兩位術師通過的出口直接閉合,一點縫都不留。

 

  「……」

 

  「你再待幾天。」黑王的聲音淡淡傳來:「失衡的力量還沒完全調整好。」

 

  ……就知道沒這麼簡單。

 

 


  等到他真正被放出來,又是三天後的事了。

 

  這期間他斷斷續續地又聽著兩方的使者傳遞來更多的訊息,例如被毀壞大半的城池經過各方努力總算恢復大半、應該被關在醫療廂房上鎖療養的某位白袍又打破結界出逃、以及經過一番交涉雪野少主總算肯放開部分封鎖,再次把各方不懷好意的人全電倒的同時,讓醫療班前往駐紮,搭配祭龍潭的力量進行治療。

 

 

  於是他踏入深淵時第一個看見的就是面無表情的治療士。

 

  神社裡已經被搭出了一個臨時空間,隔絕隱私的簾幕輕飄飄地掛在樑柱上。整個水池上方飄滿許多大小不一的泡泡,藥水混著祭潭的清淨水質,帶來絲絲沉靜撫慰的氣息。


  隨手再按下一些精靈術法作為輔助,他在治療士幽幽的目光裡硬著頭皮與對方打了招呼:「月見。」

  「夏碎在裡面。」完全知道他所到目的為何的醫療班看了眼垂掛的白幕,毫無笑意地勾起唇,以冷到低點的有禮語氣重新開口:「二十分鐘後我會再過來,我強烈希望我回來時會看見夏碎仍舊完好如初地待在這裡,直到康復為止都不會離開這個地方。」

  無視他僵硬的身體,月見掀開白幕,瞟了眼乖乖待在床上的紫袍後便拂袖離去,讓跟在身後的半精靈得以探進身體。

 

  躺在床上的人對他眨眨眼。

 

  「……所以你把自己搞成這樣,滿意了嗎。」看著臉色還是不怎麼好看的人,他憋了又憋,還是只能嘆氣:「這段時間就少作怪,給我好好休養。」再有下一次他不能保證自己會不會真的放棄理智把人揍一頓,反正揍到不能動了就不用擔心人還會三番兩次地出逃,搞出一大堆讓人氣得拳頭癢的事情。

  「那你大概得先過千冬歲那一關。」看出他所想的夏碎笑了笑,舒服地換了個姿勢,幾乎沒有多少血色的手指輕輕蜷在枕邊。「到時候可能連這裡都要重建了。」

  「反正龍王是你家的,出事也是那些人在扛。」他哼出了聲,有些可惜地散去手上半凝結的力量。「叫你家龍王把火對準那些人的腦袋噴就好。」還能順便清理垃圾。

  「要是真的這麼做,世界大概真的就要毀滅了。」完全不想去思考神子加上半精靈與龍王的力量究竟會把這裡變成怎麼樣,夏碎好笑地搖搖頭。「月見大概也會抓狂。」

  「自找活該。」想起治療士布滿冷意的表情,他就完全不想同情面前這人。

  「哎真兇,不是都說對病患要溫柔一點嗎?」夏碎微微一笑,在對方掃過來的警告視線裡轉而問起了另一件記掛的事:「千冬歲那邊如何?」

  「有萊恩跟在他身邊,那傢伙不會有事。」

 

  從醫療班出逃的白袍避過了所有想抓他的耳目,正跟幾個同樣從不同地方脫逃的朋友陪伴在閉關的神子身邊。早先把幾個人抓個正著的混血精靈嘖了聲,還是看不過幾個人略帶懇求的目光,只甩了腦殘的學弟一巴掌就放了人,還替他們隱瞞下所有蹤跡。

 

  「那很好。」身為兄長的人溫溫笑著:「成為神子後提升的力量要花一段時間才能適應,這段時間裡父親應該也不敢輕舉妄動,暫時不會有危險。」

 

  搭檔提到自己父親的神色太過淡然,他沉默了一瞬,慢慢開口:「……你後悔嗎?後悔當初做了錯的選擇?」

 

  「……我曾經想過,要是當初沒有人做選擇,那結果會怎麼樣。」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躺在床上的人只是閉上了眼睛,聲音輕輕地在沒有風的水潭裡濺起漣漪。「也許會像普通的大家庭那樣,所有人全都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而我也能牽著千冬歲的手,陪他一起走過無數的夏季和冬季。」

  「但事情終究沒有如果。做出選擇後我也想過放棄,無論哪一方都好,只要其中一人死去,所有的事就會走向結局,終有一方能夠背負著未來繼續走下去。只是我們沒有一個人真正忍得下心,都想看著對方走過千萬年歲,縱使那人的身邊不會再有我的陪伴。」

  「為什麼不放棄?放棄多簡單。可是直到那時我才發現我根本不想放棄,放棄多可怕。我們都做了錯的選擇,選擇殺死自己替對方換來生的道路。但犧牲不對、從來就不對,放棄不是為了在當下失去希望,是為了從原先的兩條道路找出新的希望。」

 

  睜開眼睛,他看著也曾經作出選擇的搭檔:「那麼你呢,你當初是為了什麼而放棄?」

 

  「……我自認我當初沒有你那麼絕望,那是我在當下能做出的最好選擇。」他勾起唇角,想起當時搭檔愕然的表情和學弟哭花的臉。「但我不能否認那時我的確太過魯莽,也許稍加思考所有的一切都會不同。很多事情的終局不會是結局,直到還沒放棄之前,所有錯的選擇都還能有轉圜的餘地。」


  「我想我們都欠對方一個道歉。」夏碎微笑,伸出了小指輕輕勾上他的。「既然我們都曾經放棄過,那麼往後未來又將如何?」

 

  「我們都還在這裡,那麼所有的事情都還能繼續下去。」

 

  他們都曾經做出錯的選擇,而每一個放棄都導致了對方深刻的傷。然而傷口會修復血會流乾,他們還能繼續陪伴彼此走下去,直到走出一條新的選擇。

 

  他們的未來,從來就不應該只能向死而生。

 

  「冰炎。」

 

  自深淵深處輕輕吹起了風,他的搭檔瞇起眼睛,笑得如釋重負,像卸下了一切重擔。

 

  「為什麼不放棄?」

 

  「為什麼要放棄。」聲音在記憶裡重疊,他勾起嘴角,看見滿池的水花翻起了波動,細小的水滴落在他腳邊,像從今往後不會再輕易流下的淚水。

 

 

  「──因為我們是搭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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