擁抱的仿品
河沓
與他相遇的那名審神者,非常喜歡擁抱。
時不時,她會大剌剌的甩著寬大的袖子奔來,光潔的腳丫子在他剛擦得新亮的木頭沿廊上採著砰咚砰咚的節奏,一邊呼喊他的名字。
從遠處看就像一隻白色的大蝙蝠,山姥切國廣曾不自覺就當著她的面脫口而出,接著就換來對方一陣實實在在的搥打。
盯著地板上間隔規律的水印,他同時在想的總共有兩件事情。
第一,主上最近鍛鍊有點成果,拳頭變得紮實了。
第二,……多餘的動作還是太多,浪費力氣又容易被閃過。
他將少女哀怨的面容,解讀為因為實力不足、偷襲失敗的情緒反應。
於是山姥切國廣下意識的拉低遮在臉前的白布,伸手要拍拍她的頭,卻被對方精準的一把攀住整條手臂,想扯開就越黏越緊。見他閃躲的樣子,她乘勝追擊。藉著身高「優勢」,稍一側頭,帶著笑意的眸子,便從刁鑽的角度,探進布料下的陰影區。
在他的視線中,審神者的眼睛是夏樹溫暖的翠綠,就算被影子遮覆,也閃著自然的光輝。
少女的光是獨立而自發的,讓人忍不住別開眼,卻又無法真的視而不見。
「被被至少也說像蝴蝶!說蝴蝶不行嗎?」
「……沒有想到,蝴蝶感覺更輕一點。」
山姥切國廣皺眉,主上現在質問人的氣勢蓬勃,一點也沒有蝴蝶柔弱的樣子。
「被被!」聞言,她氣得鼓起了臉:「你怎麼可以這樣說話!明明長得這麼漂亮!」
「請不要說我漂亮!」
在審神者的無效抗議下,他將被對方戲稱為「被單」的白布一口氣拉到自己的下巴,也不知道是出於什麼樣的衝動,飛快的逃跑了。
半晌,繞回本丸前廳,審神者已經趴在榻榻米上沉沉睡去,夏日午後微涼的風,吹得她額前汗濕的髮絲微微晃動。
會著涼的。他想。手指幾乎就要伸向繫在頸肩的結。
然後他看到庭院裡,曬繩上的被單讓風吹得翻飛,晨起剛洗好的床單,此刻盛滿了陽光的味道。
當他為主上蓋上更適合的被子時,少女開口,說了毫不含糊的夢話:「被被,……怎麼可以,說我重呢?明明長得那麼漂亮,真是過份啊……」
……同時一邊伸出來的手,無聲無息、死死纂住了山姥切國廣落在身側的「被單」。
只是沒有更輕,就算重嗎?
主上真的睡著了嗎?
毫無防備的原來是我嗎?
就這樣被迫坐在她身邊直到暮色泛起,他不住去想的還有一件事,那是日後他苦苦思索,也難以解答的事--
主上為何要如此在意自己的想法呢?山姥切國廣不過是徒有虛名的仿品而已。
等到本丸越來越穩定,名號與樣貌同樣閃亮的名刀們一一加入之後,她肯定就會忘了自己。
他沒有想過,自己的想法是何等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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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他相遇的那名審神者,非常需要擁抱。
和室外的廊道喧嘩陣陣,主上正與拿著木桶與抹布的短刀們愉快的上演老鷹捉小雞一般的戲碼。短刀們小孩子的型態,似乎讓她除了一般的抱抱,還加上了揉亂頭髮、捏臉等即興活動,眼看掃除活動變得名存實亡,場面一片混亂。
山姥切國廣差點忍不住要起身制止。
下一秒,山伏國廣的大嗓門穿越整個庭院,先行控制了場面。注意到他的視線,男子一邊大笑一邊空出抱著柴堆的一隻手,朝他打招呼,表示沒問題。
是啊,沒問題的。
本丸裡的刀,漸漸多了起來,人手多了、做家務,管理內務都變得輕鬆了。
即使身為近侍的他因為出陣受傷,必須靜養,也有人可以代理他的職位,讓工作順利運行。情況已經比只有自己這個仿品可以讓審神者依靠的時候,好了許多。
如果能打從心底這麼認為……
「……被被?」主上忽然探進房裡的臉讓他嚇了一跳,趕忙捲起被子,回過身去。
好好睡覺,那是少女對這陣子以來唯一對他交付的事。連這點小事都沒辦法遵守,打從心底感到抱歉的事又多了一項。
「……沒有吵醒你嗎?」
「沒有,吃完早飯就睡不著了。」雖然主上說話時還故意帶著氣音,輕手輕腳的來到他身邊,一副沒有注意到他剛才大動作掩飾的樣子,但他無法再順著欺瞞下去。
「這樣啊……被被真是的。」
即使隔著一層布料,閉上了眼睛,他還是能聽見她嘆息的聲音。山姥切國廣開始在心裡祈求主上離開,聽到身後的人起身動作時,不夠光采的心卻又不爭氣的刺痛了起來。
下一秒,審神者卻將一層輕盈的布料,蓋在他裹住自己的涼被之外,輕敲他悶在被子裡的後腦勺。
咚。咚。
……這到底是在做什麼。
「被被,睡不著的時候,要跟我說啊!可別看我這樣,我很擅長哄人睡覺喔!不信的話你可以問問短刀們!」
「比起哄……您是很擅長讓大家累得睡著吧。」
咚。咚。咚。「壞嘴巴。」
有點痛,山姥切國廣卻發現自己莫名的感到放鬆。
肯定是因為,終於感覺到她就算是對著自己,也很有精神的樣子了吧。
他還記得,負傷後少女對著自己滿身鮮血的樣子淚流滿面,他甚至抬不起一隻手,去遮住難堪的樣子。如果今後自己的不爭氣,還會讓她露出那種表情的話,就算要消失也可以。
山姥切國廣是真的那麼想了。
「要趕快好起來。我不能沒有被被,太寂寞了,我有和你說過兔子太寂寞,就會死掉的故事嗎?」
「……是,你說過。但主上不用擔心寂寞,現在有許多夥伴……」
「被被,我有沒有跟你說過,世界上有很多人類,但是媽媽只有一個。」
「……。」這個比喻,也太奇怪了吧?某方面而言不能說是單純的淺顯易懂了。
「沒有,因為這是不需要說明的事喔!」
從她的語氣他可以感受到,與他相遇的那名審神者現在非常的想要擁抱。但此刻少女卻只輕輕靠上山姥切國廣的背,蜷縮著身子,在他身側躺下。
好一會兒,室內只有兩人逐漸趨同平穩的呼吸。就在他的意識開始隨之朦朧時,她用幾乎沒人可以聽見的音量,吐出了夢話--那是對他而言太過虛幻而無法理解的話語:
「我只能有你一個被被喔,所以不準你變得讓我那麼寂寞。」
明明是已經隔著兩層布料,那樣來源深奧的溫度,卻讓山姥切國廣更難以入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