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曲〉

　　齊昂當然知道「冰冰」是誰，不如說，整間托育所當中，不可能沒人知道冰冰是誰。那隻個頭嬌小的人羊就像一顆熱情的火球（只差沒有真的燒起來），在托育所裡面彈過來又彈過去。這顆火球還內建全自動追蹤瞄準功能，只要誰經過他眼前、進入他的「射程範圍」，他就會像尋找靶心的箭矢一樣，嗖地猛衝過去。要是目標避開了攻擊，衝過頭撞上牆的小人羊還會在重新站好後來個絕地大迴旋，立刻又盯上剛才的目標，再次發射——簡言之，不命中目標跌成一團，他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而不管目標以高興、困惑、猶豫或憤怒的眼神瞪向這隻小人羊，總能得到牠一張憨厚笑臉，奶聲奶氣道：「尼好哇。」

　　這樣的情景每天早上都會在托育所上演一遍。冰冰似乎很享受跟大家打招呼的感覺，起床後第一件事就是抓起他的山羊娃娃，然後到處衝撞其他孩子，跟他們說早安。有些孩子會很高興地跟他撞來撞去，有些孩子則寧可閃得遠遠的——例如齊昂。老實說，冰冰的衝撞習慣對他來說無所謂，反正他有自信能避開，但冰冰還會繞回來繼續撞，就讓他覺得不太高興了。齊昂不是很喜歡與其他同學交流，只有在必要的情況下，像是分組合作或團體活動，才比較願意開口說話。他覺得要是被冰冰纏上，鐵定會很麻煩。因此，為了避免這種情況發生，他通常會觀察現在的「災區」大致位於什麼方向，然後默默往相反的地方走，在安全的區域裡疊他的積木，狼耳朵高高豎起保持一定的警戒，避免遭到小羊衝擊波的牽連。

　　不過，事情總是會有變數。譬如托育員卡爾正好結束與冰冰的遊戲，又正好走到齊昂附近把冰冰放下來，齊昂來不及收起他的積木，那抱著娃娃的小人羊就已經開始到處聞聞嗅嗅了。他很快就發現窩在角落的齊昂，憨憨地朝他露出笑容，然後上身微微伏低，後腿輕輕踢蹬地面。齊昂知道那是火球即將發射的信號。他一把撈起地上的玩具，一樣伏低姿態瞪著冰冰，然後在冰冰抬起前腿朝他衝來的那一瞬間，迅速地往旁邊一閃。

　　「咩啊啊啊啊——」悶悶的撞擊聲與人羊的喊叫聲同時響起，有那麼幾秒鐘，齊昂希望托育所別在靠近地面的牆上黏貼軟墊，這樣人羊撞痛之後也許就會學乖一點——但也許不會？他不曉得，他沒時間想這個，他必須離開這裡。他抱著積木往人多的方向去，而冰冰也很快地重新站穩，尾隨在後。齊昂知道，但他沒有回頭，一樣保持警戒。冰冰繼續朝他衝撞，他當然一一避開了。然而冰冰衝刺時面向開放空間，即使沒撞到齊昂，也不會撞到牆，跑過頭後只要煞住身體快速迴轉，就可以再次發動攻擊。齊昂不禁開始考慮，既然他走到哪冰冰就撞到哪，那他是不是該故意待在角落，讓這個煩人的羊球自己撞牆撞昏算了。

　　幸好，四周的人開始變多了，即使冰冰還沒有放棄衝撞齊昂，他的速度與攻擊次數也跟著慢慢降低。有幾個孩子無端遭到冰冰彈射的波及，被撞得人仰馬翻，不過他們好像都挺習慣冰冰總是這樣橫衝直撞的，因此爬起來之後只是好奇地往齊昂跟冰冰看了一眼，然後就回頭繼續剛才的遊戲，沒有理會他們。齊昂為了甩開冰冰，故意向人多的地方鑽，而個頭矮小的冰冰不容易跟上齊昂的腳步，眼看齊昂就快要走不見了，他一時心急，竟伸手拉住了那根蓬鬆的黑色尾巴。掌心傳來的柔軟觸感讓他露出了愉快的笑容，但下一秒，尾巴倏地甩開，而齊昂兇惡的面孔在他眼前無限放大。

　　「吼嗚嗚嗚——」

　　憤怒的咕嚕聲在齊昂小小的喉嚨中滾動著，他耳上毛髮豎立，整張臉全都皺在一起，甚至向冰冰露出了沒有變化完全的、尖利的牙齒。屬於掠食者的威壓一下子從他身周暴漲起來，就算是純真無邪的冰冰也本能地感受到害怕，整個身體忽然動彈不得，還有半隻腳抬在空中，不知道該不該放下。他嘴唇一張一張地，像是想說什麼，又像是在顫抖。齊昂看著冰冰這副樣子，覺得自己應該成功嚇到對方了。他並不感到愧疚，也沒打算說什麼，只是收起了兇狠的表情，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抱著積木左擠右鑽，三兩下就消失在冰冰的視線中。

　　「咩⋯⋯」

　　齊昂離開後，冰冰才像是找回了行動能力，他緩緩地蹲坐下去，將手上的玩偶緊緊抱在胸口，委委屈屈地縮成一團。有幾個孩子正好目睹了剛才的情況，跑來問他有沒有事，要不要替他告訴老師之類的。這些孩子站在冰冰身邊，拉起冰冰的手，又拍拍他的肩膀，於是冰冰突然就覺得，好像沒那麼難過了。

　　「咩哈哈，沒事、是我自己⋯⋯」他又露出了他憨厚的笑容，抓了抓臉頰，慢慢站了起來，然後——就像往常一樣——把每個圍過來的孩子都撞了一輪。

　　「可惡，居然撞我！我也撞你！」

　　「我也撞！撞回去！」

　　「哈哈哈哈！」

　　孩子彼此撞在一起，開心地又笑又叫，身為始作俑者的冰冰當然也玩得不亦樂乎，邁開四隻小羊腿奮力衝刺、奔馳，好像根本就忘了剛剛發生什麼事情。

　　至於早一步溜走的齊昂，也像不記得剛才的事情一樣，又挑了個安全、無人的角落，坐下來繼續疊他的積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