掘墳第九

掘墳第九



民間並不多小丑,嘻笑怒罵並不屬於百姓,但總有人甘於當小丑。諾鄔利有名青年,偶爾會穿著自己縫製的紅衣,臉上刷滿顏料,用麵粉把頭髮染白,在水池前載歌載舞。


燕子精通音律,諾鄔利的街道謠傳他曾是宮廷藝人。年輕男女聽上幾天燕子的歌,便會說燕子肯定是個落難貴族,哪怕是演唱下流的歌詞,戴著豬鼻子,也掩飾不了那舉手投足之間的貴氣。


但很少人知道,燕子曾是個掘墓工。那雙搖鼓吹笛的手,也曾經握著大鏟。


馬利安沒有看過青年優雅的歌舞,只覺得此人有幾分怪異。他不知道牛車為何拒絕修道院,也不要喬伊醫生,偏要找這個看上去幾分輕佻的青年。那金褐色的頭髮沾著麵粉,花白得像個老修士,臉上殘留紅白顏料,就只有鼻頭是乾淨的。


他們把牛車扛到樓上的房間後,青年又煞又介事地坐在鋪滿化妝品的桌前,戴上一個面具。仔細一看,更不是甚麼面具,只是一個銀製的鼻子,用兩根細繩綁在後腦,剛好覆在鼻上,簡直不知所謂。


馬利安站在一邊,渾身不自在。這雖然是旅店的房間,卻被堆放了大量雜物。除了桌上的化妝用品,角落掛著幾件小丑裝,地上滿佈木桶箱子,放著大堆捲軸。這既不像休息的地方,也不像演員的房間,卻像個小工坊,就是不知道在搗弄甚麼。


床上的牛車在顫抖中醒來,喊道:「小豆……」


「慘了,怎麼這時候醒來。」把鼻子扶正的青年不知從哪拿來一把明晃晃的刀子,半蹲在床邊,對馬利安道:「你到他左邊去,把他按住吧。」


馬利安唯有聽指示辦事,他才走到床側,牛車便捉住了他的手。


青年已經把刀子插進連著木桿的皮肉。


小豆的手對牛車就如救命草,他捏得馬利安的手生痛,身體也忍不住亂擺,馬利安情急下只能跨坐在床邊,用另一隻手按著牛車的右肩。牛車力氣本來就比他大,他用盡全身的氣力,還是無法完全制住牛車的掙扎。牛車的五官在他俯視下扭曲,兩排牙齒亂顫,嘴裡噴出嘶嘶聲,如同中箭垂死的野獸。


「牛車,你忍著。」牛車的顫抖傳染了他,「快好了。」


牛車掙扎了一會,突然不動了。馬利安腦袋一片空白,但青年還在挑肉裡的木刺,定睛一看,牛車的胸口仍有起伏,只是變微弱了。「好了。」青年動作迅速地在傷口上灑上一層蜜,然後用乾淨的碎布把傷口包起來。一切都處理妥當後,青年又突然道:「你果然就是小豆。」


這句話說得奇妙,青年彷彿已經認識了他很久。馬利安不知道牛車和青年的交情,也許在瘟疫年間,牛車認識了這個青年,多多少少填補了他的缺席。


他難以想像牛車這兩年的日子。


「我叫燕子。」青年兩手往水盆一浸,洗去手上的血,才向他伸手相握,「我師傅有兩個徒弟,一個是我,一個是牛車。」


剛回到柯因的時候,牛車提過拜師學藝的事,雖然馬利安不了解掘墓的技藝,但是在那地獄般的兩年,牛車大概得依賴那位師傅生存,或許還跟燕子相依唯命。兩年過後,牛車變得更沉默,比他記憶中更沉默。


沉默怎麼成了壞事?


燕子在梳妝的桌子旁坐下,拿乾布擦去額頭的汗,正好擦去一片鉛粉,使他看起來少了點怪異,多了點疲憊。不過就算困極了,小丑臉上仍不乏笑容,他還壓低聲音,像個吟遊詩人那般賣關子地看著馬利安,道:「牛車天天也提起你。」


牛車是怎樣說我?


「他說,一天也好,小豆能晚點離開他就好了。」


牛車醒來時,小豆又不見了。一次又一次,兒時的高熱,最近的雷劈,每次他都聽到小豆的哭聲昏厥,只是一覺醒來,小豆都會從世間消失。


「小豆……」右手一陣麻痺,他艱難地從床上起來,手和腿已經處理好了,就是麻和痛。尚未戴上鼻子的小丑正在對鏡刷臉,不用轉身也聽到他的動靜,高聲道:「你的小豆回修道院了!」


牛車皺眉,沒有作聲,但小丑似乎已經猜到他的萬般不願,歡聲道:「他留到早上呢!一直陪著你,修道院派人來了,他才回去的。」


牛車悶悶不樂地坐在床邊,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床邊疊著的斗蓬和手套。右手的手套好像已經補不起來了,他右手的手指抖動著,彷彿在重溫那被木桿刺穿的感覺。


隱隱約約感覺到那電流一樣的狂怒。


指頭收不緊,他忍住那惡夢重臨般的痛楚,道:「我的鏟子沒了。」


「哈哈,你那破鏟子,早該換了吧。」小丑戴上了醉漢般的紅腫鼻頭,轉身對他道,「你既然開口說了,就是想我幫你搗弄一把新的吧?」


牛車不情願地點頭,示弱。


「可以。」小丑咧嘴笑道,紫紅的嘴唇在大笑和微笑之間恰到好處,「那你也該回來做些正經工作了,我借你一身衣服,一會就帶你去個好地方。」


「我不會做很久。」牛車撇開臉,乾脆翻看自己的腰包。他把那莎草紙捲軸拿出來,稍作猶豫,才把捲軸遞向燕子:「你看看這個。」


「喔?你也變得知性起來了?」小丑抹去手上的白色粉末,才接過捲軸,「還是有不懂的字想請教我?」


牛車看著床尾,綠色的眼睛定定地看著一個人不存在的人。黑袍人從他昏迷時便站在房間的角落,沒有五官的臉如同小丑地笑著。牛車不知道小丑讀到哪裡,可是他想起了遙遠的大火,還有大火中的兩個人。他對小丑道:「野人不是從海外來的罪犯嗎?」


「你我都清楚,野人是個胡說八道的騙子。」但小丑並沒有放下莎草紙。


莎草紙有太多秘密,哪怕是認識天下文字的人,也不能馬上找到謎底。


牛車休息了一宿,沒了大鏟,整個人也不自在,只想早些見到小豆。燕子並不打算讓他閒著,給他一套乾淨衣服,便帶他去一個極其惡臭的地方。


城裡其實並不乾淨,走在路上總有機會踩到屎尿,但那畢竟是活人的惡臭,活人應該被容忍。無論是哪一所修道院,都必然是潔淨的之地,畢竟是神的地方。祈禱的聖堂會焚香,所以小豆身上也常有那溫暖而寂寥的香氣,過於神聖,拒人於千里之外。牛車是掘墓工,卻不屬於墓園,聖像和碑文也不曾守護他。


守護他的只有大鏟,而他屬於泥土。更確切來說是惡臭,惡臭總是包圍著他,而惡臭也分成很多種。


糞臭是苦悶的,霉味是潮濕的,通常令人皺眉,但不至於嘔心。衣服上的泥和身上的汗是惱人的煩心。腐朽的果實刺鼻,卻不令人反胃。此三者皆可忍受,而最令人作嘔的氣味,莫過於腐肉。


凡人凡物一死,便會開始腐壞,復生是神蹟,贖罪券也無法扭轉腐朽。然而有些人方出生便成了棄子,惡魔在夢裡誘導父母拋棄無用的靈。他們被母胎趕走後,從呼吸第一口空氣開始,便開始腐臭。


牛車不論洗了多少次澡,也洗不去陌生人的厭惡和皺眉,因此他異常適合皮革工坊。脂臭血腥中,鞣革匠站在小山高的獸皮前,咬了一口新鮮的梨子,對牛車道:「我記得你,野人死了的學徒,怎麼穿得跟燕子一樣不像話了?」


牛車穿著燕子的舊衣服,一身紅色上衣搭著綠色長褲,還有一頂灰帽子,每一件都在互相排斥,也沒有一件是跟牛車合襯的。牛車卻不是那麼在意,畢竟這些衣服不屬於他。他糾正鞣革匠道:「我師傅死了……不是我死了。」


「那當然是死透,骨頭也沒了,你敢耍嘴皮子你也死透了。」鞣革匠把梨核吐到地上,「你也真不濟,都是學徒,你卻要回來給燕子打下手,他大概也是想你弄那些下地獄的玩意。」


「我不懂做那個。」這倒不是反駁的話,牛車的專長只有掘墓和粗活,精細的東西他做得來嗎?


「那些矯貴的皮交給你也是浪費,他也真會挑時候,家家戶戶都要賣皮時來打擾我,三天不處理好這些獸皮我就賠本了。」鞣革匠把彎月般的鈍刀交給他,「當心不要刮破了,你最好是當成人皮那般對待,不過動作要快。」


生命消失時,皮膚不再柔軟,並隨著肉一樣極快地腐爛,變成發臭的殼子。木頭柱上的毛皮雖然經過清洗,但仍然腥臭得很,不知道在尿和草木灰泡了多久。


牛車雙手拿著刮皮的刀子,只是右手無力,一下刷下去,甚麼也沒有刮出來。鞣革匠在另一邊的桌上刮著細皮的油脂和腐肉,頭也不抬地喊:「爽快點!」


牛車又刷了幾下,刀在皮上卡住的聲音刺痛了鞣革匠的耳朵。老人放下手中的細皮,拿著一把布帶大步而來。「沒用的傢伙,連我那狗養的女兒也比你有力氣。」鞣革匠把他的右手跟刀柄纏在一起,「再刮不出,我就用你那藏滿臭泥垢的大腿皮來示範。」


牛車無可奈何,只好用力一搏,成功刮去了一層皮毛。雷劈和中箭之後,他用盡全力也就只有這麼丁點的力氣了。


「繼續!」鞣革匠回到桌子那邊,再次拿起尖刀挑細皮。


多刮了一會,又刷走了些毛髮。鞣革匠聽著就很滿意,嘴裡開始咕噥些不重要的話。「雖然你已經是野人的徒弟,但你好好求我,我也會教你東西。我那狗養的女兒嫌髒嫌累跑去克勒門斯釣男人,早晚就是當妓女,操他娘,活該他娘給我操……」


「野人跟我一樣,栽在女人身上……」


鞣革匠說了一堆渾話後,又對他說:「野人的徒弟也可以算我的徒弟,畢竟他以前也是給我打下手的,就怪他徒弟挑得差,一個天天在廣場唱歌怪胎,到處鬼混,一個只懂得掘泥埋屍。」


這時牛車忍不住了,悶悶地道:「我不想做那些。」


「你真該跟燕子一起去當噴水池笑話,誰他娘想拿刀子!」鞣革匠冷哼一聲,「你是不敢,沒種的東西,還不如我狗養的女兒有種!」


這時有人敲響了工坊的門。鞣革匠一彈指便將細皮收到盒子,喊道:「進來!」


獵人拖著一塊熊皮而來,一踏進工坊,便被滿屋的血肉味窒住,五官便皺成一陀壞皮。


「操你爺爺的屁股!」鞣革匠憤怒地扛起熊皮,「磨壞了我就不買!」


鞣革匠和獵人互噴了一會口沫,才商量好價格,同時牛車終於刮乾淨了他人生的第一張皮。鞣革匠卻扛著熊皮過來,道:「去河裡把皮洗一下,不然弄太久,還有很多皮要刮。」


不知道小豆這時在做茫麼?


牛車左肩托著熊皮,血臭味並不宜人,卻沒有工坊那麼臭。比起堆積數日的皮毛和瘟疫年間的屍體,新鮮宰殺的動物稱得上氣味清新。


但是新鮮的屍體始終不比河水乾淨。牛車按鞣革匠吩咐,把熊皮固定在河堤,卻沒想到一張熊皮能把附近的河水染色。血水、骨肉、皮下的油脂,混濁地形成一團漩渦,慢慢地往下流。真不知道他去河裡洗澡時,是不是也那麼髒。


他忍不住拍打毛皮,想把污穢的東西抖乾脆。皮外的,皮內的,通通沖乾淨,他似乎成功了,河水馬上變得更混濁,簡直就像爛肉攪成的湯汁。


「鞣革匠,請不要在上游洗皮!修道院正在洗衣……」


草叢裡的牛車嚇得差點摔到濁水裡。


小豆看清了草叢裡的人,也呆在原地。


當他們二人也回神過來時,牛車差點被撲倒在草地上。小豆整張臉埋進他懷裡,哆嗦道:「你醒了……你真的醒了!」


他雙手仍沾有血水的味道,教他聞不到小豆身上的焚香,反而讓他安心地抱著小豆。這一刻他沒有顧慮手上的臭味和衣服上的血肉痕跡,他只慶幸自己還活著。從出生到現在,好像沒有任何一刻能讓他如此忘我,徹底忘記死亡與腐朽氣息,純粹地擁有自己的生命。


那時他想,要是小豆留在諾鄔利一輩子,他便把自己葬在小豆旁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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