掘墓十一

掘墓十一


諾鄔利又有人死了,小人物之死用不著全城悼念,但燕子格外傷心,牛車則昏昏欲睡。


還款期限的前一天,老賭徒便身無分物地死在酒館的便桶上。沒有人趁他排解時敲碎他的頭,也沒有人從後捅刀子,他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死在便桶上,為世人留下黃綠的惡臭。


燕子本想切割那老朽手臂上的船錨,但衣服割開後就是一陣難以下手的臭味。雖然不如兩年前成群屍體和瀕死行屍的噁心,但老賭徒一人之力能臭得兩個掘墓人頭昏腦脹,也是相當了不起。不甚清香的牛車本來睡眼惺忪,也馬上被臭醒。


酒館當家說老賭徒昨夜就臭得很,都沒有人樂見他摻和到賭桌,輸了數個回合後,老賭徒就蜷縮酒館角落飲酒。那張老臉一紅一白,結結巴巴地唸著荒唐的下流話,還想給路過的夥計一個拳頭。然而第二天老賭徒還是來了,輸光了手頭上的錢,氣急攻心,便意萌生,卻沒料到魂斷便桶。


屍體攤開,下體潰爛,滲著黃綠色的玩意,皮膚全黃,紅瘡滿佈。燕子沒法動刀取皮,只好跟牛車把屍體一包,偷偷賣給過份好奇的鳥嘴醫生。沒有人好奇老賭徒的生平,但至少有人想知道他怎樣死。


燕子得到一筆還算可觀的收入,但也缺了本應得到的利息。老賭徒被分成數十塊後,醫生又請他們完成掘墓人的職責,找個安靜地方把這無數塊的遺體埋了。


本來燕子想借托勒密的火爐一用,但托勒密家怕弄髒了火爐,使麵包發臭。最後,燕子決定按照傳統的方式埋葬老賭徒。牛車並未睡飽,又被臭得腦殼發痛,還是不得不扛著一個大罐子往城外走。


幸好燕子借他的鏟子還算順手,罐子的坑很快便挖好,但牛車還是在城外留了一會。他不敢讓自己躺在爪痕旅店的床上。


小豆的修道院就在夜色之中,可是他沒有勇氣,也沒有理由去把小豆找出來。蠟板上的畫像刻畫得過份用心,教小豆難堪,牛車也無從解釋,所以他們只能逃避。一聲再見,牛車回到了普通的打雜日子,而小豆回去了修道院。


三天以來,他都在河邊等小豆,但是他清楚小豆缺席的原因。他等到日落,然後夜裡回到爪痕旅店,注定作惡夢。


夢魘一夜比一夜更加罪惡。


第一夜,他與小豆在牧場的小屋傾訴心事,緊貼彼此的臉頰。第二夜,他與小豆躺在山洞裡的石床上,他抱著小豆,反覆唸著「沉默之中沒有愛」。他們的大腿相抵,小豆撫摸他的臉,喚道:「牛車,牛車。」


第三夜。


他與小豆一直相擁,直到月色照耀河水,才慢慢鬆開彼此的手。他本想把小豆送回修道院,小豆卻留住了他。他們在河堤的草地以更親密的姿態相擁,他的手掌貼著小豆的身體,小豆親吻著他的嘴唇,纏綿溫柔,以熱烈的唇舌化去他的冰冷。他卻不敢妄動,怕有辱那聖潔的感情。


小豆見他不主動,只好跨坐在他的大腿上,催動他的熱情。他想阻止小豆做這種事,小豆卻脫下了寬大的修士袍,以赤裸的身體擁抱他。


一次又一次,黑袍人看著驚醒的他,又或許一切都是黑袍人佈下的警告和試探。


今夜回到爪痕旅店也必然難眠,但牛車寧可失眠。他不能再夢到這樣的事。


他跑到鞣革匠的工坊過夜,想當然地被鞣革匠數落了一頓。「你這麼閒,明天早上去幫養豬的,順道把我的豬皮拿回來。」鞣革匠把他趕出工坊,「別睡臭了我的工坊,要睡去豬圈睡。」


牛車當下已經睏得快要倒卧路邊,卻聽了鞣革匠的話,意識朦朧向豬圈走。養豬人早上起來時還以為有偷豬賊。牛車被拍醒後,只覺得腦子一片空白,宿醉似的頭痛。


他幫忙遛豬,鞣革匠給他一個麻袋,讓他拾一些栗子。小豬在地上地吃果實,茫茫慢步,他跟著小豬,拾起那些長刺的果實。當小豬在樹下打瞌睡時,他便站在山坡禿樹下發呆。枯枝後便能看見丘陵上的修道院,天色過份晴朗,一切都過份清晰。


小豆以後也不見他了嗎?


他不該畫畫的。他一介粗人,為甚麼那天想畫畫?因為小豆送他禮物,愛惜他,他就可以得寸進尺了嗎?他為甚麼不想想小豆為他犯了多大的險,從小就因為他受父母遣責,現在還得被修士懲罰?


為甚麼他膽敢奢求小豆付出,自己卻甚麼也給不了小豆?他只敢偷偷畫下小豆的容貌,連向小豆坦白的膽子也沒有。可是小豆一直都很聰明,他們又不是那麼誠實,所以凡事早就有了端倪。


他蹲在秋葉中,細細地吸著鼻子哭了。神搶走小豆,修道院囚禁小豆,盜賊傷害小豆,每一次他都有理由指責上天,但這次是他的貪念趕走了小豆。他的貪念污染了小豆送的蠟板,毀了那份聖潔的心意。


「掘墓工!」


獨臂的養蜂人扛著大麻袋,踢了踢牛車半空的袋子。牛車完全不想抬頭,把臉埋在膝蓋上,沒有作聲。養蜂人又大喊:「喂!你在找栗子嗎?」


「那邊有人被栗子打到頭啦!」養蜂人轉而踢向他的小腿,「我栗子拿得多,一隻手顧不到他!」


「你是吃了麵包沒有氣力站起來嗎?我才不吃斯佩特送來的麵包,我把他趕出去,我有栗子好過冬,不用勞煩蜜蜂就有甜食。麵包,我呸!」


「到了春天,我再種栗子樹,到時候就有栗子蜜。冬天是蜜蜂休息的時間,到了春天他們又可以好好開始工作。冬天總是是艱難的,但我相信我家的蜜蜂都會活得好好的!」


嗡嗡嗡,踢踢踢。牛車一下子從落葉堆中竄起,紅著眼睛如惡魔,質問:「人在哪?」


「就在那斜坡下啊。」杜蘭彷彿是隨手一指,胡說八道,「趕快去,他頭皮都流血了。」


牛車像躲避蜜蜂般跑了。杜蘭尚有冬天要料理,順手拿起牛車留下的麻布袋,飛快地往相反方向跑。遠離那煩躁的聲音,牛車才有辦法呼吸。他用袖子擦擦眼睛鼻子,也不想顧小豬了,打算順著斜坡回城。


怎料,黑兜帽白長袍的修士便坐在落葉之中,摀著自己的頭皮,滿臉痛楚。牛車腳步急起來,差點從山坡滾下去。他半爬半跑地來到修士身邊,按著那微顫的肩膀,「小豆!」


小豆不肯把貼在頭皮的手移開,修長的指間有著血痕,還好血沒有一直湧出。牛車四周張望,並沒有人,也沒有野獸,便心急如焚地問:「怎麼受傷了?」


小豆縮著身子,咬著嘴唇沒有說話,就像小時候身上哪裡弄傷了一樣強忍痛楚。牛車這才發現小豆的長袍下還壓著一個麻布袋,而修士長袍的衣擺旁還有幾顆碩大的栗子。


牛車深惡痛絕地踢開栗子,然後拉開小豆摀著頭的手:「有刺要挑走。」


小豆這才把雙手放下。剃髮禮後的頭皮理得乾淨,金黃的刺就像幾根頭髮那樣立在頭皮上。牛車脫下手套,兩三下就把刺挑光,拿小豆乾淨的袖子一擦,血就不怎樣流了。「好蠢。」小豆鬱悶地嘟嚷著,「為甚麼我要當修士呢?」


對啊,你為甚麼要當修士。牛車抿著嘴唇。


小豆低頭看著自己鞋尖,問:「你來拾栗子嗎?」


「嗯。」


「我也是。」


兩人無言。牛車去了三天河邊,小豆也沒有出現,卻誤打誤撞在粟子尖刺的山坡相遇了。他直覺恍如隔世,這次相遇竟有點似是初春時那樣,足足有兩年不見的陌生,卻沒有同樣的激動。「對不起,又是我對不起你。」小豆跟他一樣抱著膝蓋,「我一直讓你等。」


「你沒有。」牛車不敢看小豆的臉,但是他的手忍不住靠近了那頹喪的手,「我可以等。」


「要是你永遠也不可能等到?」小豆逃避他的手,把手收進長袍的層層布料之中,「修士可以整輩子在修道院,足不出戶。」


牛車回答不了,即使他可以花一輩子等,但沒有結果的等待又有甚麼意義?他只是沒有等待以外的選擇,人生漫長或短暫,沒有這場等待就變得漫無目的,如同無止的瘟疫年代。他陷入沉默,他厭棄答案,寧可在沒有答案之中等待。


「牛車,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小豆把臉埋在雙掌之中,「我甚至後悔過,但修行是一生的誓言。」


「我知道。」


「你不懂我的意思,你真的不懂啊。」小豆強行扯起嘴角,好讓手掌下的表情不太難堪,「我們可以天天見面,終生不分離,但我一生只能以兄弟的友愛來愛你。這不是等待,是折磨,而且是我去折磨你。」


「這不是折磨。」


「你還是沒有明白!」小豆用力捏住身邊的落葉,手掌之中是葉脈斷裂的聲音,但是他臉上只有疲倦的悲傷,「你會因為我下地獄,牛車,我怎可能讓你到地獄?」


牛車把小豆扯進懷裡,他們墮入落葉之中,就如夢裡那般相擁,牛車喉嚨裡卻是一陣酸澀:「那你就要在人間拋棄我嗎?」


「是我沒法這樣留在你身邊!」落葉中的小豆並不想放開他,嘴裡卻是驅離他的話,「你的人生還很長,以後你會遇見喜歡的女人,你們會有最好的兒女,而我不但是男人……還是修士,我甚麼也給不了你,只要想到你死後因我飽受煎熬,我就後悔得很,為甚麼我要回來──」


「地獄就地獄!」牛車堵住他所愛的嘴唇,他沒辦法繼續聽小豆說話。


小豆大吃一驚,想從落葉起來,牛車將小豆緊抱不放,把驚慌的小豆圈到自己身下。


小豆完全不敢回應他,卻任他抱在懷裡,不知道他親吻小豆時,小豆是否正為他誦經,好讓藍天裡的神寬恕他的罪。他不願意放手,直到小豆流下的眼淚浸濕了他的臉。


眼淚公正地決定了他是錯誤的一方。牛車雙手頓時失去了力氣,也許他無論怎樣做也會傷害了小豆。


「小豆,小豆,我會聽你說的……」他埋頭在小豆的頸窩,嗚咽道,「這樣就夠了,我只要這麼多就好,只要你不離開我,你說甚麼我都會做……」


胸口激烈的情感漸漸平伏,他們仍在落葉中無言相擁。沉默之中,他沒有完全失去愛。牛車看了天空一眼,也許他向神妥協了,但又有甚麼比得過他懷裡的希望?


他願意用一生的退縮換來一絲希望。


春是寂寞的重逢,夏是悲憤的疏離,這個秋天他終於選擇了妥協。他在小豆的懷中安然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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