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中夕火

　　船笛推遠了夕照，耳語慰留燃燒的金盤，遲遲不捨沉落。劃開水面的時候，海面會捲起白色的浪沫，一行行一層層和著浪歌，像是繾綣聲紋。

　　風間烈趴在船頭的欄杆上，港風拂起了髮梢，他舒服得瞇起眼睛，對著暮陽伸出手，看指間流瀉的光芒，收了收拳，彷彿能隻手抓住。還沒能把光握入掌中，有另一隻手卻覆了上來，掌廓比他的要大上很多，修長手指攏起的動作如長瓣輕闔，一點點嵌入指縫，最終牢牢錮住。力道溫柔，卻讓他不敢、也不想掙脫。

　　他抬眸望去。史豔文察覺了這熨燙心底的視線，低頭向他勾唇。這一瞬，風間烈有些分不太清，究竟是那雙眼睛映著海色，抑或港灣稍稍借摹了這人美好的瞳色與未盡之言，否則船鳴遠散、鐵貨來往的港上，景色怎麼會如此柔軟迷人。

　　「小貓一樣。」

　　史豔文摩娑著他的指節，下巴靠上懷中人的髮頂，胸膛也不經意地靠上對方的肩胛，像有火灼著蝴蝶的翅膀。風間烈連忙退開，輕輕一掙就離了懷抱，語氣埋怨卻不見怒意：「你不要靠我太近。」

　　「就算現在有風也不行？」

　　「還是很熱！」

　　「好吧。」他舉起雙手投降，想了想又問：「那晚上可不可以？」

　　「當然不……」

　　風間烈看見這人略略挑起的眉，後知後覺地發現被逗弄了，耳尖泛紅張口欲言，對著那雙惑人的眼，怎麼都拿不定主意說出拒絕的話。這時船身一晃，渡輪恰巧緩緩靠岸，機車紛紛啟動引擎，人們也接連走下階梯。岸板方落，人車並流而出，史豔文攬緊了風間烈的臂膀，將他護到另一側，與轟轟騎下渡輪的機車們隔開來。兩人的身軀再度嚴絲合縫地貼著，他幾乎能聽見他胸腔裡跳動的心音，沉穩、規律、令人安心。

　　小小的沙洲半島因假期而擠滿人潮，才下船就聽見三輪車租賃的吆喝聲，幾位觀光客正在老闆的招呼下探看敞篷和踏板。這裡與海水只有一片欄杆的隔閡，風吹得強勁，插在行動小攤上的風車咻咻轉了起來，稜角分明的繽紛彩紙轉成了圓，棒棒糖一般。

　　「人很多，別走散了。」他們虛虛扣著十指，在充滿小島風情的街上漫步，風間烈拉著人拐入一間紀念品店，身側帶起的風拂過了門口的白貝殼風鈴，發出一串匡啷碎響。他從架上抽出一副墨鏡替史豔文戴上，遮住了那對勾人的眉眼。史豔文疑惑地抿著薄唇，高挺鼻樑上架著印有花俏螺紋的深褐色墨鏡。這讓整身名貴服飾與髮型一襯，意外戳到了風間烈的笑點，馬上拿去結帳，再塞回史豔文的掌心：「給你的伴手禮。」

　　在對方期待的目光下，他無奈地戴上墨鏡，然後勾住風間烈的下巴輕抬，猝不及防地一吻。「那麼，這是我的回禮。」

　　他年輕的戀人愣著眨了眨眼，雙眼瞪大，咬著唇像在思考要說些什麼以示不滿，最終仍只哼了聲，先一步踏出店門，雙手插在口袋回身喚人：「該去吃東西了吧！我餓了。」南方的陽光即便臨晚也有些炙人，風間烈渾身沐浴在茜光之中，應是恰好足以隱去頰上淡淡緋色。可惜，這點計倆逃不過他的雙眼──這可是他日思夜想、身牽心繫的人啊。

　　史豔文沒有點破這層可愛的偽裝，只踏上前，再度穩穩握住了他的手。

　　大街底端是最熱鬧的區域，行經小巧的噴水廣場，入眼便是連天的沙與海。他們穿上拖鞋踩上沙灘，遠處的浪掀得傲然，一波波折損後，拍上腳趾時只餘涼爽溫順。他們面對面牽著，低頭凝視清澈海水淹過了踝，有細沙碎貝在腳背上滾動，又隨著潮退而滑遠了，不見蹤影。

　　濕潤的趾尖抵著趾尖，風間烈仰頭對史豔文笑，趁機一踢腳，水花濺上對方的褲管，自己再落腳時卻沒踩穩，踉蹌了下。史豔文連忙扶住他的腰，霎時身軀緊貼，呼息交織，燥熱感由內而外緩緩燒了起來。風間烈想推開身前的胸膛，卻發現紋絲不動，抬頭對上那對含笑的眸。他們打鬧起來，腿腳在水中胡亂踢躂，結果兩人都濕透了，才回到乾燥的軟沙區休息。

　　霞雲只餘最後一朵，燃盡之後就入了夜。

　　「我有一個讓夕陽延長的方法。」史豔文只聽風間烈話音一落，便轉身從包包裡掏出了細長的包裝，笑得恣意：「沒玩這個，就好像沒來過海邊一樣。」

　　「這是什麼？」

　　「仙女棒。」他邊說邊拆開包裝，往對方手裡塞了兩根，「玩過嗎？」

　　史豔文端詳著指腹上的細棍，搖搖頭。他的人生繁忙而倉促，主動捨棄了許多人和事，可有些東西一旦錯過便再難拾回。

　　風間烈一臉我就知道的神情，掏出打火機，一手握穩了他執著仙女棒的腕，將火芒湊近燃端，聲音有著柔和的堅定：「沒關係，我會陪著你補完所有錯失的回憶。」

　　仙女棒迸出火花的那一刻，史豔文想起了兩人的某次旅行，翻越重重陡坡峭嶺，終於爬上山巔，所迎來的那道曙光。萬物都失了色，只能情不自禁對這抹光芒入迷，就如同現在。星火劈啪四射，既像針也似瓣，也像精巧的霓虹燈閃動混和多彩的輝芒，吃淨周遭一切顏色，移了目光仍會在視野中殘著形影，好像非逼得人除了它誰也不准癡望。

　　突然有陰影靠了過來。風間烈捏著另一支仙女棒，以燃端接近他的火芒，停留數秒也綻開了花。他隨即揮動細棍，熾熱的光絲在漸暗的晚空中畫下炫麗軌跡，連成稚氣的圖樣：漩渦、五芒星、浪紋……「要這樣玩！」他的戀人舞著芒杖，一點點退開步伐，風將笑聲送了過來，清晰無比。明明點亮的不過是兩支廉價童玩，卻綻著新菊般的炫目，史豔文望向面前的人，深深凝視那對比纖細煙花更加燦爛的眼睛。

　　──想將這個美好的人用力擁入懷，獻上細密難逃的吻，剝奪他所有的感官，只能念著自己一個。就像現在的他一樣。

　　仙女棒一支接一支點燃，在海灘上盛放萬叢鮮花，每一朵花火迸裂時的劈啪綿音，宛如銘刻時間的聲響。他的未來因他有了新的光亮，他的過去因他重燃千燦纖芒。最後一份炫爛熄滅的時候，有人如了願，兩對唇在黑暗中緊緊相疊，連海風也無隙可趁。

　　浪聲嘩嘩，罩住了低調愛語，只有聽取的人自知情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