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霓裳

拂霓裳

H.L


滿室書卷井井有條安放於層架,謙謙青竹與鬱鬱楊柳在壁上墨寶中對望,無聲提點著文主人房修身自持之必要;清心冷香繚繞不散,長年累月將御賜墨玉紙鎮都染上餘香,案前男子一手翻閱書卷、一手拾起紙鎮,他年約弱冠,暗色衣衫沉穩內斂,半歛眉睫下欲掩的精銳鋒芒使他不顯暮氣,更透著自適氣度。


「再說一次,她如何制止你?」

「回王爺的話,王妃起初聽屬下讚賞安王得聖上恩寵、獲賜珍寶美人時,僅是客套回應,但當屬下將安王與您相提並論、對您多有微詞後,王妃收斂笑容,並在屬下假意埋怨景王府生活不比安王府榮華之際出聲制止。」

回話男子彎腰作揖,他的發聲技法奇巧純熟,在面前的主子聽來中氣十足,門外卻是半點聲響也無,足見功力之厚。

「王妃先是肯定屬下與眾臣僕追隨王爺多年的忠誠,隨後正色勸戒眾人,若對府中制度待遇有所不滿或疑義,應當尋適當時機親自與王爺商討,而非私下逞口舌之快。王爺寬仁大度、明辨是非,知曉此番妄語不過一時失言,但若傳到有心人耳裡,恐被質疑有謀逆勾結之私。」

最終連累王府聲譽與自身前程。


「寬仁大度,明辨是非……」被稱作王爺的青年輕喃著,將書卷擱置,提筆蘸墨,「成婚至今,我和她並不親近,她卻能說得這般堅定。」

「王妃原話舉了您半年來對失言者的處置為例,動人以情、曉人以理,聽得屬下既感激又羞愧。」男子雖是受王爺之命刻意放話,當下仍被王妃真摯的勸戒觸動,更有絲因欺瞞而生的罪惡感竄生,他又道:「王妃亦關切先前對安王所贈侍女的發落,她聽聞侍女們多以尋得清白人家完婚或找到好差事時,面上流露的欣慰之情不似虛偽。」


即使婚後受到丈夫的有意疏遠,南允仍持續關注著丈夫的動向,更會掛念自己身為王妃所做的決策對他人有何影響。

筆劃落下,黑墨渲染宣紙,本為靜心而練字,卻將詩詞寫作她的名諱。村良愣愣地看著紙上未乾的墨字,那人金髮碧眸、眉眼柔和的模樣,竟佔據了他腦海。

他想說服自己,與他成親半年有餘的妻子出身官家,自然熟諳以話術掌握人心,可他愈是試探,愈發覺得這名女子表裡如一。

溫潤如瓊玉,和煦似秋陽。


年輕的景王抬手捏了捏緊擰的眉頭,長嘆過後,向男人下達新指令。





距紅妝數里、絳燈搖曳的大囍之日過去半年有餘,綵緞撤去,景王府回歸日常。

暮春三月,雀鳥啁啾於蔥蘢枝頭,家僕們忙於灑掃,無暇欣賞花期將盡的凋萎山茶,稍有怠慢者便會受到旁人的提醒,眾人相互督促勉勵維繫王府門面得體,這份兢兢業業承襲自一家之主的景王。


景王村良不受爛漫春光誘惑偷閒、不因疲憊輕易告假,自封王以來數年如一日,準時於寅時入宮上朝,午時過後才得以歸家,若遇應酬交際,則可能晚至戌時。

應酬如遊賞餐宴多是王孫貴冑臨時起意相邀,因而王爺讓王妃不須恪守古禮、得以自行用膳,夫妻兩人不常有同坐在飯廳中用膳的機會,加之王爺鮮少與王妃同寢,府中逐漸竄起對於兩人關係的猜疑。

儘管夫妻倆對長舌滋事者的身分心知肚明,卻礙於權勢對弈無法一夕剷除。

居於王府深處僻靜院落的王妃向來不勞侍女貼身伺候更衣,在她的陪嫁侍女被撤換為安王所贈之人後更是如此。她只讓侍女將臉盆與泡好的茶擱置在外頭矮桌,自己下床洗漱,梳理雲鬢的動作逐漸凝滯,目光流連於擺滿妝奩的首飾之間。


蒼翠美玉、無瑕珍珠、精純金銀……要價不斐的珠寶在透入室內的日光下折射出貴氣輝芒,琳瑯滿目的飾物有部分是她自南家帶來的嫁妝,隨著入住王府的時日漸長,由王爺所贈之物逐漸超越舊有飾品數量。

或節慶賀禮、或聖上御賜,南允記得每一件飾品的來歷,但她最鍾愛的,是兩人接受聖上指婚後村良隨慰問信附上的耳飾。

當時他們僅有過一面之緣,村良卻能精確挑中與她瞳色一致的天青石,美石雖小卻剔透純淨,匠人不須多做矯飾,只鑲白銀底座與鏈夾,單看耳飾略顯單薄,可正是這般簡約的耳飾更能襯托她金髮燦爛,亦與她的澄藍眸珠相得益彰。


最終南允以素色玉簪綰起普通的髮型、戴上天青耳飾、身披淡雅衣袍,緩緩推門而出。

她刻意放柔腳步不發出半點聲響,為的就是聽清那些侍女在背後對她的議論。


「王爺和王妃成婚已過半載,遲遲未聞喜訊啊。」

「莫不是王妃肚皮不爭氣?」

「這話言重啦,」年紀較大的那人雖制止同伴,卻復以氣音暗示:「未必是身子不孕……若夫妻不睦,自然少有肌膚之親嘛。」

「當初眾人對王妃讚譽有加,說王妃流有外族血統、髮色瞳色驚為天人,原本還是安王殿下求娶的對象呢,到景王府卻備受冷落,這不尋常吧?」

「男人冷落女人的理由還能有啥?那不就是因為王妃沒有魅力嘛……呵呵。」


踰矩放浪的笑語在南允聽來如針刺耳。

安王不只是景王的大哥,更是其一生宿敵。在聖上那兒打的指婚算盤落空後,安王假借祝賀沖喜之名贈予景王十名侍女,景王將女眷全權交由王妃南允打點發落,自身並不過問,是以處理燙手山芋的重責落到新婚的南允手中。

南氏家主與夫人品行正直高潔,家主未納妾室、家中侍者無分男女皆安分守己,未曾經歷內宅紛擾的南允起初十分慌亂,但每當憶起村良在信文中隱約流露的關切、在日常中展現的寬容與體貼,她便有勇氣面對作為村良妻子的一切使命,縱有不安,她依舊堅守王妃的立場與本分,也逐漸得到家臣下僕的認可。


安王送來的人中,她已替八人安排好出路,只剩身邊這兩位過去最得安王寵愛、亦與官家有些淵源的女子還未尋得適當時機剷除,她們雖驕矜無禮,說的話卻也不盡是胡言,讓南允難以同前些日子告誡失言侍衛般從容不迫。


與村良成親當晚,兩人只合被背對而眠,莫說行周公之禮,至今村良未曾對她有過親暱舉動,縱然幾次不經意地觸碰到手部,總會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抽回,彷彿十分抗拒與她親近,讓南允不禁也產生質疑,是不是自己真欠缺魅力呢?

她聽著兩個侍女被老嬤嬤喊走、漸行漸遠的腳步聲,抬頭望向工整四方的天空。深深院落看似封閉,磚牆擋不住院外山茶花香隨風飄散,讓她想起南家。


近來時逢村良大壽,府中將舉辦隆重壽宴,屆時貴客雲集,夫妻倆的衣著神態、言行舉止皆逃不過審視,但南允決定化危機為轉機,藉壽宴風光讓流言不攻自破,同時……也嘗試向村良展現自身魅力。

畢竟王妃的使命不只管理內宅事務,更包括替王爺傳宗接代、延續血脈。

她如此反覆在心中默唸著,愣是壓過另一道微小心聲,才回到房中準備筆墨紙硯。


無論婚前婚後,南允對於坊間風尚潮流都不太熱衷,想驚豔四座勢必得尋求協助,她寫信向妹妹南明訴說自己正為王爺壽宴治裝苦惱,南明向來是她在家中的最大支柱,收到她的信後二話不說便裝滿整車的衣裳前來王府。

南明自踏足王府門口後,便挽著姐姐的手臂、吱吱喳喳地報告起家中近況,諸如爹娘健康安好、飼養的貓狗又爭寵打架了等等,再普通不過的日常由她說出口都成妙趣橫生的新鮮事兒,在身後侍女們滿臉哀怨地將一箱箱衣裳搬到房內後,南允讓她們去忙各自的活,姊妹倆久違獨處,她面上穩重,喜悅之情實則不輸南明半分,絮絮叨叨地交代早已說過千百遍的孝敬爹娘、照顧自己等等,南明苦笑著求她饒命,並開箱為她逐一介紹時興的服飾。


本朝因通商往來受西北胡風影響頗深,胡姬的妝品、衣裙、首飾蔚為流行,亦衍生出胡夏兼容並蓄的面貌,如採用異域染料與繡工的抹胸、側邊開岔方便騎射活動的長褂、強調俐落凸顯身形的窄袍……南允換上妹妹大力推薦的款式後躲在屏風內遲遲不肯踏出,胸口空蕩蕩涼颼颼的讓她有種衣不蔽體的羞恥感,在妹妹的軟磨硬泡下才掩胸探出身子,扭捏的姿態讓妹妹無奈又好笑。


南允在妹妹努力不懈的鼓舞下才將遮掩的手移開、站在鏡子前直視自己的模樣,只見藏青齊胸襦裙露出頸部與鎖骨大片肌膚,吹彈可破的白皙肌膚與胸前隆起的雙峰引人浮想聯翩,南明在她發楞之際又替她戴上充滿異域風情的古銅項鍊、繫上深金腰鍊,「當初擺攤的胡姬大姊說這套衣服得要膚色夠白才不會顯得整個人沉甸甸的,姊姊你不只膚白,頭髮顏色也淺,穿著絲毫不嫌沉重,反而輕盈優雅呢。」

「我還是不習慣……」南允指尖輕觸胸口,好在項鍊墜飾的遮掩替她減去幾分羞窘,「這樣真的好看嗎?」

「姊姊難道信不過親妹的眼光?」南明嘟起嘴唇故作不悅,「還以為姊姊就是相信我,才向我求助。」

「我當然信你!」哪怕只是玩笑,南允仍捨不得妹妹有任何不快,「我只是……」

相伴十多年的默契,不消言語,南明便瞭她心思。

少女在另個箱中翻找出罩衫,輕輕替她披上,半透材質使雪膚若隱若現,典雅織紋大幅消除暴露感,卻又保留底下藏青衣裙織繡與染色的特點。


在南允的道謝中,南明繼續替她梳理長髮。

「嘿嘿,我的姊姊可是個美人胚子,只需稍加打扮,就是讓所有人都看呆的大美人啦!」

南允靦腆一笑,還未回話,妹妹低身與她頰貼頰,兩雙肖似藍眸於鏡中對視後,笑靨如花。

「放心,他會喜歡的。」





事實證明,自小便機靈聰慧的南明從不會看走眼。

景王壽宴,王妃南允本就以髮瞳異彩出名,只需以淡妝修飾讓氣色白裡透紅,一襲胡風藏青齊胸襦裙配蠶絲薄衫盡顯其容貌特徵,搭上本人溫婉內斂的待客表現,既符合親王正室形象又不失桃李年華的生氣,可謂全場焦點。

主座上的村良接受眾人敬酒,賓客無不誇讚他著實好福氣、得了如此佳人相伴,村良熟練地道謝恭維,同時不著痕跡地替妻子擋下數杯敬酒,還得分神留意有無心術不正者偷瞟向南允的胸,整頓珍饈佳餚食之無味。

這身與平日相差甚遠的打扮,到底是誰給她出的主意?難道是安王派來的侍女原本想害她出醜,卻起了反效果麼……

在終於嚥下早被嚼爛的長壽麵後,村良以茶水清除口中油膩,後附於南允耳畔低聲道:「你先回院中歇息。」

南允一愣,而後捂住胸口持許乾咳幾聲,並對眾人投來的關切目光表示感謝,丈夫則攬住她的肩,對外賠罪道:「王妃近日玉體抱恙,今晚餐後不宜久坐,需早退歇下,還請諸位海涵。」

壽宴本就是景王的場子,賓客通情達理,紛紛送上寬慰與早日康復的祝福,目送王妃和侍女離去。


在走回院子的途中,南允的思緒被諸多困惑填滿,雜念彷彿惱人蟲蠅在她耳邊嗡嗡作響。

是她害村良丟盡顏面,所以被趕出壽宴嗎?

她在房中坐立難安,等待約一炷香的時間後,村良也來了。

他將門紮紮實實地掩上,卻不立即轉向面對她。

「今晚壽宴的衣裳,是誰給你準備的?」

長於深宮的皇子,喜怒哀樂皆壓抑自持,但南允仍讀出他語氣中的不悅。

足見他對自己的表現有多麼反感。

「……前天妾身特意請小妹南明準備坊間時興的服飾,至王府協助治裝。」南允低頭,聽著自己的聲音越來越微弱,「王爺若是不喜,妾身這就更衣,莫要再壞了您大壽之日的心情。」

南明?村良想起下屬向他回報的王妃動向,當時他認為妻子與姊妹敘舊是人之常情,並未細問,竟是大意了!


「我說過, 私下只需以你我相稱即可。」

村良收斂自己的表情,側過身,見她急得像是要挖洞躲起來,登時顧不上心裡那點糾結,上前伸手按住她瑟縮的肩,柔聲安撫:「不必緊張,我無意責罵你,也不曾因你而壞了什麼心情,只是你今日的打扮與以往相差甚遠,我才好奇一問。」

「妾——」南允尚未釐清丈夫要她自宴席早退的動機,心中大石依然高懸,語氣未有明顯轉變,「我本想著,這次在外表上多費些心思,能讓賓客對王府有更好的印象……」

村良坐到她身邊,半斂眼眸,目光實則緊鎖在妻子微蹙的眉宇。

「你平素將府中事務打點妥當,已是稱職的王妃,無須以外表替王府博取美名。」


這句平淡的話語,勝過任何賓客的美言讚賞。

她的作為,村良都看在眼裡,更肯定她。

南允霎時鼻頭一痠,終於當著丈夫的面吐露自己此番反常行徑的另一緣由:「我原以為……王爺始終不與我親近,是因我缺乏魅力,所以一時心急……對不起,讓你難堪了。」

村良眨眨眼,這才反應過來她所指為何,苦笑道:「方才我讓你先回到院中,不是覺得你的打扮讓我難堪,其實正好相反,是因為太多人盯著你看,我、我怕你不自在。」

「咦?」她險些又喊對方王爺,回神後改口:「所以,夫君真不覺得我這身打扮不妥?」

南允對自己圓睜著藍眼的神態有多麼嬌憨可愛全無自覺,村良卻已小鹿亂撞,只得淺嘆:

「很好看。真的。」


南允雙頰羞紅,像是忘記要閃避目光,而村良或許是受黃湯下肚的酣熱驅使,主動撫上他贈予她的天青石耳墜,指節不經意觸碰到其柔軟耳垂。

「我明白夫人多少會因旁人的閒言碎語而心煩意亂,諸如何時生個世子一類的問題,我也被問過不少。」

「夫、夫君想要孩子嗎?」南允已然頭腦發脹,語無倫次:「夫君更想要世子還是郡主……」

村良忍俊不禁,「傳宗接代、開枝散葉固然要緊,不過——」

他紅著耳根子,緩緩解開南允罩衫胸前的繫帶,俯身至她耳邊輕喃:


「為夫還想再享受一些夫妻時光呢,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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