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知道我這麼不重要

我就知道我這麼不重要

Corvus


尿素汗水、廉價皮革、混雜劣質汽油的嗆鼻空調氣味。


如果再給寇凡斯一次機會,他肯定願意冒著被割掉一顆腎的風險在旅館酒吧找個臉蛋上乘的露水情緣再用些嫻熟伎倆央求搭便車的許可,若運氣好點,說不定還能趁路途中耳鬢廝磨之際輕聲撒撒嬌討些甜頭以便挽袖落點無傷大雅的小禮物在座椅縫隙。


那可都是經過他多次嚴謹試驗,親手調配的好東西。


然而千金難買早知道,如今的寇凡斯只能按捺住浮躁的情緒用手背擦去頸側薄汗,咬牙揣著後腰兩顆寶貴的腎泡在黏膩嘈雜的狹小巴士座位裡;車身隨著沙漠起起伏伏的坡度顛頗地彷彿趁打折時段緊趕慢趕著送乘客們去投胎般震的有半個輪胎高,不要問為什麼是半個輪胎,任何一名哨兵在經歷這類規律的慣性運動後都能從前輪卡進窟窿的衝擊力估算出後輪空轉落地的瞬間摩擦力。

當哨兵就是這點麻煩。

過多不必要的環境資訊強制灌入感官沿著細密繁複的神經網絡鑽入大腦,像個纏人的銷售員緊貼耳膜用高分貝嘶吼叫囂著好似將千斤重的文字裝甲彈直直發射貫穿眉心,而當你被擊倒在地仰望著天空以為苦難終於有盡頭可以得到片刻安寧時轉頭朝著周遭一瞧才發現那裝甲彈裡頭填裝的淨是些臭氣熏天的軟爛排泄物,五顏六色五花八門五光十色。

至此,寇凡斯不得不接受來自現實的一記重拳,一記來自巴士司機急速短煞先甩前座後撞椅背的簡諧運動中作為尾刀狗的安全帶適時卡點進場開大痛扁內臟,收割壓垮烏鴉最後一根稻草的三連拳。


非常完美的連招,他的腿傷開始幻痛了。

別擔心,這是老毛病。


隔著厚實耐磨褲管依約能摸到底下貫穿整個條左大腿蜿蜒宛如寄生根的疤痕,寇凡斯不記得為什麼多年前會發生那場幾乎能令他當場喪命的意外,大概是某種創傷症候群或是某些名字很長甚至不知道如何正確發音的應激反應所導致的暫時性失憶症狀(醫生不保證一定能想起來的那種暫時性);當然,身為一個智力正常的傷患與其家屬自然會傾盡全力去調查意外現場殘留痕跡以便歸因究責討要賠償,以及該烙人讓誰或誰的全家像調查結果一樣杳無音信。


杳無音信,這實在是太奇怪了。


當時被無數維生管線和繃帶石膏骨釘等等固定在病床上動彈不得的小寇凡斯半睜著眼皮虛虛聽著一簾之隔外的兄長們商議著毫無進展的調查進度,感覺自己明明沒有傷到腦子卻像剛動完開顱手術般大腦小腦暈呼呼攪在一起和大腸小腸沒什麼分別,而裏頭裝的東西似乎也沒什麼分別。


再之後的事寇凡斯就記得比較清楚了,困在醫院的頭幾年不是在處理緊急併發症就是日常復健和睡覺,說實話除了打著休息增快復原速度的名義每天睡到午餐時間很爽之外他實在不覺得那段無趣時光有什麼值得浪費腦容量回想的價值,偏偏那陣子家裡人還天天在旁叨叨著幸好早分化成了哨兵才身強體壯經的起七進七出手術室的搓磨。

去你恭喜發財的七進七出,寇凡斯至今仍想到就窩火。

麻醉止痛藥沒丁點屁用,大半夜抽筋那個麻那個痠那個痛從腿骨碎裂處滲進剛被接起來的神經,然後就像塞一群吉娃娃進去再扔幾顆蝴蝶炮開始炸啊叫啊熱鬧得不得了,每條肌肉都從裡到外被拍醒踹醒起來嗨啊炸的外酥內嫩叫的餘音繞樑三日不散,而派對開始時間是凌晨兩點半。


這般天天深夜被迫開轟趴的下場便是如今明明腿傷已經痊癒到足以任寇凡斯上竄下跳左擁右抱前仰後合堂堂正正走回光明燦爛人生正軌,卻遲遲擺脫不掉長年夜半劇痛累積下來的精神消耗,尤其當痛覺漸漸潛移默化與一切來自外界的負面刺激產生深不可測的緊密連結,稍稍不舒爽便隱隱犯疼繼續放著不管便逐步麻痺,短則數分長則數日間整條左腿將完全失去知覺無法獨力行走。


從結果來判斷大概能歸類到某種臨床上常見的制約反應,又類似於心因性疼痛。


哦,這樣比起來疤痕除了難看點倒是挺安分,然而醜就是醜,除疤凝膠該擦還是得大方擦,但品牌換了又換接連擦了幾十條都沒什麼實質效果饒是心性堅強如寇凡斯也有破罐破摔的一天。


於是在各項數值終於達到出院歸家休養的標準後,他便迫不急待自己推著輪椅出門將黑髮漂成淺金色,將濃黑顏料反反覆覆千次萬次透過細針扎入嵌入細白皮膚,將庫房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兒挨個往身上比劃最後憑藉著自小耳濡目染的經驗在兄長眼皮子底下順走了幾個又老又死貴的。


並非只有那場意外能改變自己。


寇凡斯深知這些形式上的拙劣較勁不過是自欺欺人,但沒有關係,現在這樣就很好。


或許是心理安慰,或許是對外在的改造一定程度將他的自我認知從記憶中住院多年出入復健總是離不開輪椅助行的瘦弱少年身上抽離出來,寇凡斯瞇眼靠在車窗沿著走向用指腹撫過左腿那些無法被歲月沖淡猶如象徵著死亡又象徵重生的刻印,靜待虛幻的痛覺沉澱下去。


窗外景色隨著車速減慢逐漸與異域畫卷末段飄搖如綢緞的沙幕合為一體,附近停留的車輛帳篷以及從各處奔向地宮人們的身影也顯而易見地多了起來;映在隔音玻璃的黃綠色眼眸定定注視著車外動向,眼神雖略顯幾絲疲態卻依然神采奕奕,寇凡斯依稀記得這副色澤曾被老友提過和日落時分偶而能幸運一瞥的綠閃光很像。


只要活著,未來大概也有機緣親眼見識一下這個所謂的綠閃光吧。


在那之前---

終於捱到巴士停車的寇凡斯並未急著下車離開,畢竟幾秒鐘前他才隔著車窗猝不及防地與那位曾出現在公司面試簡報上的眼鏡男子四目相交,但對方竟彷若不認識自己似的在目光交匯的瞬間隨即轉移開了視線繼續和身旁的人們小聲攀談。


這麼巧的嗎?是沒認出我,還是不想認出我呢?


抱持著與人為善的信念,寇凡斯不想也不願浪費所剩無幾的精神能量無端揣測未來上司的心意,他一向公私分明拿錢辦事銀貨兩訖不做賠本生意亦不做任何會讓他內耗腿疼的決策,人生相聚恰若萍水相逢合則來不合則散再不濟便一桶汽油加一把火。


於是寇凡斯甩著因車程略為緊繃的四肢俐落起身伸了個懶腰扶著椅背搖搖晃晃走下車,臨到車門旁還特意側頭看了看後照鏡;亮橘色眼線被汗水暈染的有些模糊,待會得找個地方補妝...不過這個狀態正好。

對鏡端詳了一會兒,他偏著臉用小指把眼尾的妝又抹開了些.使得神色看起來更加柔和。


既然上司記性差,那就讓在場的所有人幫忙記得就好了。

寇凡斯的視線快速掃過在場的人員數量,十二...十五、六、七,十七,這個數量足夠了,足夠把等等要發生的八卦在晚餐時分前傳播遍整個營區。


他深深吸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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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過分了!」


一聲帶著三分委屈三分慍怒三分控訴又恰好補上一分哭腔的呼喊熟練從喉間滑出,寇凡斯佯裝虛弱倚著巴士車門死死盯著被突擊叫聲嚇到僵直的目標,利用眼角餘光花費幾毫秒的時間迅速確認了自己此刻緊緊把握住了在場所有人的注意力;他沒有做多餘的動作,徑直踏著重步踉蹌快走到上司面前稍稍用力將對方領口的衣料往自己的方向扯。


「不是答應不會丟下我嗎?不是承諾過我要一直陪在我身邊嗎?」


答應是假的承諾也是假的,今天甚至是他們倆第一次見面。

隔著盈在眼眶強忍著的淚水,寇凡斯毫不意外鏡片後無措微微顫動的瞳孔不斷朝自己投來我不是我沒有你肯定找錯人的慌亂神色;演個即興肥皂劇逼太緊也不好,他想,於是暗自鬆了點力氣將兩人的拉扯控制在了一個巴掌之外的距離。


自己是哨兵而對方是嚮導,寇凡斯可等不及聽到謠言會被傳成什麼媲美狗血八點檔之類愛而不得見色起意喜新厭舊見異思遷始亂終棄的精彩吃瓜連載,但所謂有來有往比不上人類連網,留點遐想空間才更有膨脹的資本。


不過聽見騷動默默前來圍觀的人群有些超過預期...果然還是見好就收吧。


思忖著喉嚨肌肉的緊度差不多了,寇凡斯輕輕顫著抓著上司衣領的雙手,以楚楚可憐略帶嗔怪卻清晰異常的哽咽聲為這場短暫的鬧劇畫下完美句點。


「我就知道我這麼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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