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概不會迎來一場盛大的死亡》

《我大概不會迎來一場盛大的死亡》



軍警在郊區的空地找到了伊波ライ的屍體。


聽說模樣慘不忍睹,上半身毫無完好之處,就像是被用重物刻意砸毀一樣,根據檢方的說法,幾乎不可能是意外造成的,因為傷口有反覆重擊的痕跡,而附近十分空曠,也沒有被坍塌的建物意外壓傷的可能。


為了避免影響擴大,這個消息被政府單方面壓了下來,也沒讓叢雲和東方英雄知曉,作為關係人的小柳被徵召了過去,此刻他正站在一座構造精密的牢籠面前,看著當天與伊波共同巡邏,理所當然作為第一嫌疑人而被五花大綁鎖在牢籠之中的星導。


小柳露出頭痛的表情,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


「你果然還是背叛了,對嗎?」


「連小柳くん都這麼認為的話我好像也沒辦法。」星導裝模作樣地嘆了一口氣,結果不小心笑出聲來。


小柳盯著他,好幾秒鐘的沉默。


「問題不是伊波被殺了,而是腦部儲存記憶的晶片不見蹤影,上頭是在急這個。」


「急什麼,我知道ライ為人很惡劣啦,但那裡面能有什麼不得見人的東西。」星導攤手道。


他瞥了一眼角落的監視器鏡頭,稍稍把頭低下,接著用唇語開口。


你藏哪了?


星導聳聳肩,下一秒,章魚張開嘴,抬起舌頭,短短的一瞬,他儼然看見那人舌下有個發亮的方形金屬片,隨著星導重新闔上唇瓣,再開口,那個東西似乎又消失不見了。


「人是我殺的。」


「你知道這裡有在錄音吧?」小柳緊緊蹙起眉。


星導一臉無所謂的模樣。他緩緩地眨眼,最後別開了視線。


「我知道啊。」


-


星導親口坦承罪行,官方雷厲風行地將他停職監禁,紙包不住火,伊波的事也在內部傳開,東方成員幾乎清一色是不可置信的反應,同時西方英雄失去兩名成員,運作基本上是停擺了,除了參與少許聯合任務以外,他和叢雲只能進行一些簡單的巡邏工作。


似乎是忌憚星導強大的力量,他後來被轉移去另一座監控更嚴格的監獄(比起監獄,更像特別戒備的收容機構),人身受到限制以外,連探視都只能透過視訊螢幕,訪問內容也全程紀錄,一天有一次能夠探視星導的時間,小柳幾乎是隔三差五地就往那裡跑。他嘆了口氣,星導沒事搞出那麼大動靜受難的還是他。


伊波的修復還在如火如荼進行,說是修復,實際上是在舊的機體提取一些尚存的資料匯入全新的機體裡,方便維持伊波ライ原本的記憶檔案,但目前最重要的記憶晶片不知所蹤,對於官方而言是一大損失,會遺失近期的任務內容細節不說,要讓失去一大段記憶的伊波重新適應他們幾個成員,並且補足這段時間差的資訊勢必要花上不少時間成本。據他所知,伊波每隔一段時間就需要進行身體檢查和記憶的備份,星導似乎是掐準時機,挑了備份前夕將伊波的晶片給奪走了。


當然政府方也不愚蠢,伊波的記憶晶片可謂是像黑盒子一樣的存在,並不是什麼普通衝擊可以造成損壞的東西,既不在伊波身上,也未遺留在現場,那想想必然只有一個可能。


他看向面前百般無聊翻玩著自己手指的宇宙章魚,後者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然後呢?」


星導抬眸看他一眼,沒有回話,行駛緘默權。他並不清楚星導的目的,而在對談內容毫無死角的全面監控下,星導似乎不想再透露更多資訊,對於他的提問一律回以沉默。見線索到此截斷,小柳也懶得和他多做糾纏,扔下一句要他再自己好好想想後便打算離開。


「等等,小柳くん。」


在他起身的同時,星導終於開口。小柳頓了一下,轉而疑惑地看向他。


「ライ上次備份記憶是什麼時候?」


「……刪除記憶的投票結束之後。」


他想了想,應該沒有錯,那時雖然未到常規備份記憶的時間,但為了趁早刪除伊波的記憶,所以把伊波叫過去了,當時的記憶按正常流程走的話應該也有備份下來,再來就是,為了讓伊波的新機體儘速步上正軌,照理來說就會使用最後備份的那個記憶存檔——


「謝謝你,小柳くん。」星導垂下眼。視訊在下一刻被掐斷了,應該是星導單方面從另一端關閉的。


小柳走出收容所,感覺腦袋還有些混亂。儘管星導自從變成(他一時想不到更好的措辭)宇宙章魚後就被政府方視為危險生物而監管著,但他也不相信對方會反社會人格到隨意殺害同事取樂,如果事出有因,那麼有一個可能,就是星導和伊波正在劃一盤未曾向他們提起過的棋。


這麼說來,倘若伊波的記憶檔案使用了上一個存取的版本……


小柳嚥了嚥喉頭。


他好像會想起自己殺了代號INM的事。


-


他們去了海邊。


-


「我死後要把屍體捐給博物館。」我邊說,邊脫下鞋,赤腳踏上了沙灘。


伊波不急不徐地跟在後頭,手上提著塑膠袋,在海風吹拂中不斷發出沙沙的摩擦聲。空色很陰鬱,陰天的海邊整個都是灰色調的,灰白的沙灘,灰藍色的海水,灰濛濛的天空,看上去就像是黑白相片。


「你大費周章翹班跑來海邊就是為了玩仙女棒?」他不解道,聲音裡有點埋怨。


我抿抿唇。「那你還不是跟來了。」


伊波別開眼,聳了聳肩。


「回到開頭,你怎麼突然打算死了?」


他這個問法就語法或語意而言顯得很奇怪,有些不合邏輯,說得像是不想死就不用死一樣,但確實放在我身上,似乎就是那麼一回事。我轉了轉眼珠。


「我的意思是,如果不小心死掉的話。」我說。「人類應該也很想要我的屍體吧,要不是我還願意動動手指替他們做牛做馬,分分鐘把我給解剖了。」


後來,我們發現彼此身上都沒有打火機,得虧伊波是機械師,懂得宇宙規則裡的一些生熱機制,順利點燃仙女棒。就著啪嚓作響的火光,我們開始聊起死亡的話題。


「會怎麼死去呢,人不是總是在思考這樣的問題嗎?畢竟生命從誕生的那一刻就很孤獨,除了誕生的瞬間,和其他生靈之間似乎就再也沒有任何實際的連結。」我想著,如果是我和伊波的話,會不會其實自始至終都是孤獨的呢。「伊波呢?你覺得你會怎麼死去?」


「……我應該會很普通地死去吧,殉職、車禍,一些普通人想像得到也會遭遇的意外死亡,然後透過其他機體在這個世界重生。」他蹲在沙灘上,雙眼盯著仙女棒末梢刺眼的火花,零碎的光屑倒映在他眼中,像是點燃了盛夏的晚霞。「……至今為止我大概死過不少次了。」


我眨眨眼。


「就像仙女棒一樣?」


那時伊波正用手上即將燃盡的仙女棒和另一根全新的仙女棒交錯,將後者點燃。他看了我一眼。


「或許吧。」他說。「但所有人在你眼裡可能都像點燃的仙女棒一樣。」


一包仙女棒不多不少,大概也就六七根左右,燃燒速度比線香花火慢一些,可以玩得比較久。我們雙雙不語地又燃盡了幾根仙女棒,轉眼間就剩下最後兩支。


「其實我有想過,要不要把最後一根仙女棒插進喉嚨裡。」


「如果是五歲的我,大概也會想要這麼做。」伊波笑了。


這算是我和伊波為數不多的共同點嗎?我想著。如果將仙女棒插進喉嚨會發生什麼事?柔軟的黏膜組織被燙傷破壞,疼痛不已,我沒嚐過那些化學火藥,無法想像它們塞進口中的味道和口感,說不定燃燒中的味道和靜置時的味道會有所不同——我的視線在火光的末梢失焦。


「如果真的把仙女棒插進喉嚨裡,會變得怎麼樣?」他垂眼,問道。


仙女棒熄滅了。我還是沒有將最後一根仙女棒插進喉嚨。


但我和伊波說:那我就會變成你。


我們收拾了煙火的殘骸,身為有良心的公民,垃圾自然不能留在沙灘,必須全部打包帶走。伊波將冷卻後的仙女棒一一放進塑膠袋,金屬棒末端包裹著火藥的地方已經變成崎嶇的灰燼。


「應該都收拾好了吧?」伊波檢查著一片灰色的沙灘,問道。「要不要把附近的垃圾順便撿一撿?」


「你還真是天生的英雄體質欸。」我埋怨。「明明就是偷偷翹班,還不忘做一些有益人類社會的事。」


伊波笑了。


「你就沒有什麼自己想做的事嗎?」我將手套上沾染的灰塵仔細撥去,接著反覆檢查著自己的指尖。「不管是不是人應該都會有些糟糕的想像吧,想像自己殺人的場景,想像對他人口出惡言後的反應,想像故意違反法律,然後當上亡命之徒的某日,應該如何度過,之類的。」


「怎麼盡是些糟糕的事啊。」伊波苦笑。「你不是英雄嗎?」


「所以我只是想想而已啊,我又沒有做。」我辯解道,抬起頭來,視線落在海面與天空的交界。「我的話,想體驗看看被他人所殺是什麼感受。你的記憶中不是沒殺過人嗎?現在倒是可以試試看喔。」


「殺了你嗎?」伊波的語氣裡有些調侃,顯然他並沒有把我的話當真。


「是啊。」我應聲。「到無法呼吸,脈搏停止為止。但我會反抗,所以我們要進行一場互相殘殺,輸的人會死去,會失去重要之物,因為每次的生命都是獨一無二的,所有的回憶、當下的心情、歷史的樣貌都無法被複製取代。」


伊波好像知道我要從他身上奪走什麼,笑而不語。他將自己的武器不慌不忙地組裝起來,不一會,比人高的巨大金屬鎚便指向了我,正式宣戰。


「你知道為什麼我會選在海邊嗎?」


我從沙灘上站起來,手持手提箱,淡淡地瞥了一眼不斷掀起的海潮。


「因為這裡離你的原點最接近?」


「倒也不是,硬要說的話,我的原點可能更接近宇宙吧。」比起原點這個說法,更像是出生吧,但我的誕生或許不能稱得上是一種出生,就像伊波,那麼我想,他的原點應該是人類。


我向他微微一笑。


「主要原因是,殺人的話,只要找不到屍體就算失蹤呢。」


-


我和伊波互不相讓、狠狠打了一架。


結果已經知道了,在雙雙掛彩之後伊波率先倒地,他嘗試靠著武器站起來,但手骨好像折斷了,試了好幾次都沒有成功,最後整個人倒在沙灘上。他像負傷的野獸一樣喘著氣,臉部表情因為劇痛而有些猙獰。


我的狀況其實沒有好他多少,感覺胸骨斷了好幾根,身後的觸手也被輾斷了八成,裡頭的液體滴滴答答、像滴血似地往外淌。


我一拐一拐走到伊波面前,手提箱已經拎不起來了,乾脆就這麼扔在沙灘上。我由上而下看著他。人類真應該幫他設計個可自由開關的痛覺阻斷功能,身為仿生人還得過得像人類一樣痛苦,實在是有些不划算。


我蹲下身,打算問他遺言,伊波卻用殘破不堪的手猝不及防掐住了我的喉嚨,力道之大,一時我感覺有些缺氧,眼前一黑,不得不跌坐下來。


那大概是伊波最後的一點力氣,沒使我窒息昏厥,在幾秒鐘後那隻手就脫力地垂落下來。


「咳、咳……頸椎差點就被你擰斷了……」我扶著自己隱隱作痛的脖頸,難受地瞇起眼。


「哈……雖然我也沒預計能打贏你,但還是覺得有點難受啊。」他勉強翻過身,仰躺在沙灘上。「得面對死亡什麼的。」


死亡嗎。我其實沒有認真想過死亡對於伊波而言是什麼感覺,或許就像做了一場很長的夢,再次醒來時,總會有些內容被遺忘,而可以透過其他具身體復活這件事,放在他與人類相仿的價值觀中又顯得很不現實,這份割裂感,大概會使他感到痛苦不已吧。


「如果你醒來時會想起不少殘忍的回憶,但會忘了我殺了你的事,你會希望如此嗎?」我問。「還是你更希望捨去一些記憶,但把我殺了你的這一天留在腦海裏?」


「殘忍的回憶是指?」


我頓了頓,思索著一個合適的答案。不知道該確切告訴伊波事件的細節,還是用一種開放式結局般的手法將一切留給他猜想。無論如何,走向了某條路線的伊波,都將對另一個世界線的自己一無所知,要是想起他殺死了誰的回憶,就會忘記被我殺死的記憶,反之亦然。


「我認為,對你而言大概是比被我所殺還更糟糕的事。」我聳聳肩。


伊波的呼吸看上去很費力,他蹙起眉頭,在一陣急促的喘息後重新鬆開。


「……抱歉,你說的對,我大概是想要這樣活下去的。」他闔上眼,虛弱地歎息,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不堪的痕跡,殘忍的回憶,就算再怎麼痛苦不已,我也不想割捨這些屬於自己的部分。」


「看來你決定好了。」


我看著伊波身上破碎不堪的部分,被觸手重擊的地方一片血肉模糊。就算不給他致命一擊,只是這麼放著,他大概也會慢慢死去。


即使可以不斷以科技的力量復活,在過程中仍然會不斷失去什麼,身體的記憶、身為人類的記憶、生存的痕跡、自身的認同。生命是複雜的議題,像是留給宇宙的一場冗長而龐大的辯論,我們在此不斷地掙扎。偶爾我會思考著這麼一個分支,倘若我沒有殺死眼前的伊波,只是讓他失蹤一陣子,待他回歸時發現自己原本的身份地位已經被另一具伊波ライ取代,同時擁有英雄伊波ライ的記憶,與如同型號INM般立場的他,會展現出怎樣的人格呢。


可惜我下手太重,伊波應該是活不了了。畢竟我們是以殺死對方為前提在戰鬥的。


伊波已經闔上眼許久,他的呼吸變得緩慢,我看著那張趨於平靜的臉,幾秒鐘後,他的嘴唇微微聳動,似乎打算說什麼,我湊近他,伊波感受到我的體溫,輕輕哼了一聲,像是在笑。


「……星導,你愛我嗎?」


他微微抬起眼皮,不久後又闔上。我歎了口氣。


「為什麼這麼問?」


伊波沒回答。我保留著那個反正今日過後也不會有人記得的答案,直到伊波停止運作,才說出口。


「我像愛小柳くん一樣愛你。」我說。「晚安,伊波ラ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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