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執〉

〈我執〉

喀噠@kada_ta


  她的一生裡從未收過那麼多的花朵。死後日日落滿懷抱的花,就像是一種彌補。


  她不確定自己的靈魂所到之處,是否是那些宗教信仰裡所謂的天堂,但其實這裡除了和她一樣早已亡故並安息的靈魂之外,什麼也沒有。他們的時間停滯後,日夜不再重要,彷彿被連根拔起的欲望,也令存在意識的每一天都變得淡然無味。


  只有偶爾會有些靈魂聚在一起說點話,尤其是有著不知從何處飄下的花朵,靜靜落在某人的手心時,會傳來幾聲「真好啊」的喟嘆。她幾乎不加入那些靈魂們的談話,總是沉默地待在離他們最遠的地方,成日裡與藍天白雲乾瞪眼。


  偏偏她還是聽見了,他們說若生者想起自己,那些被無聲捎來的花朵就是證明。


  並不是每個靈魂都會收到,有人來了這裡這麼久,就像是被徹底遺忘了一般,連花瓣都不曾被吹進手裡。死後的諸多情感都會變得淡薄,但她仍能從那些人臉上窺得一絲絲的寂寞。


  她從沒奢望能收到任何花朵。


  這世界上還會想起自己的人,大概就只剩下先生了。可是先生那麼忙,研究室的工作在自己死後,應該也依舊是堆積如山。值得先生分心的事情太多了,自己的死亡對於先生而言,會不會其實鬆了口氣呢?她揣想過,但又驅散了那些念頭。


  她不該擅自臆測先生的想法。


  可是彷彿為了反駁,彷彿先生能感知她某種程度上的僭越,某日起接二連三的花伴著風如雨下,紛紛落在她的髮上、肩上以及懷裡。周遭的靈魂們騷動了起來,竊竊私語,她卻只是垂下臉,輕輕捻起細瘦的花莖,是狀若蝴蝶的三色堇。在這近乎沒有色彩的寂靜之地,這花像滴在白紙上的水彩,落得愈多,渲染得愈開。


  思念是有顏色的嗎?


  不,她不敢將這稱之為思念。


  也許只是先生突然想起了自己未做完的事。不能有始有終、負責任地完成就離開,是先生最不欣賞的行為了吧,所以才連帶想起她的中途離去。這是最合理的解釋了。但即使這麼想,她還是在拂落頭頂與肩膀上的花後,連著腳邊的一起撿起,沉默地把那些都收集成一束,圈在自己的手心裡,然後緩緩湊在鼻尖……


  現在是什麼季節了呢?她希望先生吃飽穿暖,希望先生已有人照顧。


  她願這些三色堇,只是在告訴她一切都好,讓先生還有餘裕和閒情想起她。


  不論原因為何。


  沃夫朗的臉上映著螢幕的光,敲擊鍵盤的聲響佔據了整個空間。日子千篇一律,他的目標始終沒變,只是不停調整著細微的參數與設定,在無數失望裡嘗試著讓常人來做都會絕望的事。四季與晝夜消失在他的世界,那些都是跟著那個嬌小的身影一塊走的,再也沒回來過。


  可是沃夫朗不需要那些,他要恢復的更不是輪轉的秩序與恆常,只是企圖裁下過去的時光,重現在眼前,而不是遲早枯萎在他心上。


  沒了助手後,有些事基本還是研究所裡的員工輪流替補著做,儘管還是沒人對沃夫朗的脾氣有所掌握,無一不是戰戰兢兢。近日最讓大家捏把冷汗的,無疑是新人嫌沃夫朗的研究室死氣陰沉,送資料進去時順道帶了個插了花的水瓶放著,說是添點顏色。


  大家都猜想著新人肯定會被刁難,更說不定會被罵,丟了這份工作。


  可是那些存在於每個人腦海裡浮誇的猜測,一個也沒有發生,甚至在連日裡其他人進去後又出來時,都在討論那個一直擺著的花瓶。沃夫朗沒對新人發怒,也沒扔了那東西,就像是當那些不存在。連新人壯著膽子按時換上新鮮的花,沃夫朗都沒嫌他多管閒事。


  於是沃夫朗後來日趨雜亂與沉悶的研究室裡,只剩那些花還鮮豔。


  在短暫的休息時間裡,沃夫朗的目光偶爾會掃到那些花上,對於那些無論再美最後還是會死的存在,興致不大。這麼說起來,她喜歡花嗎?沃夫朗從未送過花給她。即將完成的另一個「她」,正闔著眼在一旁等待最後的調整與啟動。如果問她,她會給出什麼樣的答案呢?


  沃夫朗不禁有了片刻走神,即使他永遠也不會問。


  瓶裡的三色堇已經逐漸蔫了下去,等到明天,新人又會換上別的花吧。沃夫朗最終調開視線,再度投入旁人無法理解的作業,以及持續著那些近乎病態的執念。


  當花瓶裡的三色堇安靜墜落的時候,遠在彼方的她,手心裡正躺著一枚柔軟的花瓣。


  她只知道,先生今天也想起她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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