懺悔参り
三足生靈個體智性的覺知取決於何?
是梵宇僧樓、廟舍神居,是成千上萬凡人的叩首,
還是蓮座下一句高僧的偈語?
祂在寒夜裡醒來,此前記憶偕同撲簌雪聲一道遺落凡塵,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漆黑的鴉羽被鍍上金身,耳裡聽著各式的懺悔與祈願。
人類的唇舌蘸滿了甘甜的蜜,禽類的眼卻不知深淺,被奉納箱裡的浮翠流丹吸引全部目光,看不清隱於真誠之後的貪婪,看不清浮世之大竟無可容身,看不清神格之下的自己終究只是一隻翻食垃圾的畜牲。
日復一日,祂巡林守夜、口啣明珠,替迷途的旅人照亮前路;
月復一月,祂報喪殮葬、繞墳守靈,為離世的魂靈破除執悟;
年復一年,祂開遍春華、降下喜兆,幫新生的嬰孩舖開坦途。
神祇透支氣力,可與日俱增的貪婪迎不來終幕。
唯自以為是的下場被永銘於心。
那一日,祂看著獨腳的男人拄著拐杖、拖拽著佝僂殘軀沿階而上。他一步一叩首,最後在拜殿長跪不起。
男人信仰虔誠,時常前來祝禱,因而祂深知他家中悲涼景況:愛妻早逝,長子前年死於山難,而僅剩的小女兒體弱多病,亦未能熬過去年歲末。
靈魂傾頹時連奢望都能是救贖,不知從何處翻出的斷簡殘編中載寫著生吞烏鴉眼能見到冥世之人的舊事。
於是男人伏地嚎哭:「神明大人啊,請救救我吧!」
一面顫巍巍地伸出了手。
而神明看著從長階一路延伸到拜殿中央的眉間血,沒有閉眼。
雨幕如稠,人類指尖的溫度和紋路彷彿刻進眼眶。腦心深處一片酸澀。
祂已經忘記自己當時是不是落了淚。
於右目盛放的曼珠沙華終究沒能替男人搭起與冥府的橋樑,日漸枯朽的靈魂最終逸散於棺底。獨眼禽鳥於墳前盤桓三圈,看著嶄新的棺槨被封存,也看著無饜的慾念逐漸破土。
祂挽不回日漸衰老的軀體,聽不見所有迷途於林間的跫音,尋不回失足落水的小女孩的魂靈。
旦暮間離世的愛未被憑弔,累世摞起的神與人之間的信與敬的高牆卻於一夕坍塌。
當結局不再次次完滿,當無能為力逐漸成為司空見慣,僅光陰便足可滌去諂佞諛媚的弧度,淨後落入凡塵的盡是鄙夷與忌憚的顏色。
奉納箱內不再盈滿無謂的妄求,金像空蕩的右眼窩終有餘裕來網羅人世間的所有褒貶。
由頂心到頷骨。從崇信至蔑棄。
那些曾吻過祂足尖的唇所沾染的糖衣底下包裹的原是最酸澀的毒液。
至此才發覺原來人言不比鳥語,每一字皆可是地獄。
別求了,他們說,再求也求不來金銀滿室兒孫滿堂。
無用啊、無用。
別拜了,他們說,再拜也拜不了前世之安現世之穩。
省省吧、省省。
一隻烏鴉而已,他們說,鍍上了金衣也不能成神。
畜牲啊、畜牲──
畜牲。
與日俱增的貪婪迎不來終幕。人類的不滿與憤懣難以彌平,他們毀壞神靈居舍,任由風雨憑附仙身,更抓來林中所有與牠相似的禽類。先前因三足之名而被善待的同族對人類沒有防備,輕易入網後被活生生拆解掉翅膀和骨骼,剖開胸腹塞進補品然後縫合,再將血肉煲入甘美湯頭,細嚼慢嚥地飲下。
同族殘破的屍骸被棄置在神社周圍,禽類的眼不知深淺,卻也能望見屠戮時骨血飛濺的場景、聽見牠們生前最後的悲啼。
那一夜,山體深處傳來的低沉轟鳴斷續拼湊起輓歌。地鯰尾尖一勾,殿中斑駁的金像竟直接從中裂成了兩半。
村莊內自此怪象頻生。先是此前食過鴉肉的人開始食不下嚥,上吐下瀉數日,在淨空了肚腹內所有的外物後,排出的便是血液與內臟。他們拉出了九曲迴腸、嘔出了狗肺狼心,直至所有臟腑離體,躺在自己的髒血中衰敗而亡;後是村內初生的嬰兒亦開始面生異相,幼童睜開的眼珠烏黑渾圓,不見青白、吐出號哭的唇齒突出如喙、後背骨骼呈八字擴張。隨著出生時日益久,嬰體更逐日生出黑色的雛羽,痛苦啼哭如同鴉鳴,最終因異骨刺穿肩背早夭。個個死狀悽慘,無一例外。
風聲如濤,人類自嗓眼皴裂而出的悲嘆和哭號刺入耳膜。髮絲拂過嘴角帶起細微的癢。
牠已經忘記自己當時是不是大笑出聲。
生靈個體智性的覺知取決於何?
不是雕梁畫棟、碧瓦朱甍,亦非萬人俯首、僧陀偈頌。
而是一朝跌宕、殺伐懲戒;是刀鋒無血、人言可畏。
畏懼終驅使顫抖雙手重新建起廟舍,奉納箱金銀常駐、滿過昔年。唯有那尊神像始終重鑄未果,無論修復或汰換,最終均走向綻裂一途。
餘地至此完全截斷,有些膽大的村民乾脆背起行囊,試圖走出大山求援。可踏出村口方覺漆黑濃霧早已攏起整座山脈,封斷所有逃生的出路。能原路而返已是最好的結局,多數人往往被鴉啼或鼓翅之聲亂了方向,迷途於深林中,最終摔入深谷或山澗。
有人終於幡然悔悟,可世上已經沒有神明。
連自身重量都拿捏不準的禽畜無論施福或降罰均無衡量。
全村幾百口人,不出兩年便僅餘數十殘命,唯有那些年邁卻忠誠如一的信徒能得善終。
儘管地處偏遠,此番懲處的力道終究引來帝都那些清道夫的視線。
六生和十紋在妖界中名聞遐邇,哪怕無知如牠,亦曾聽聞過他們的雷霆手段。
勸戒、驅逐、封印、格殺。
可連曾經的信徒都能屠戮殆盡的偽物又怎會畏懼他方懲戒,於是如故的殺伐讓不速之客的出現落在了意料之內──異端現世兩年後,終有來者迤迤然踏開迷霧。
鉢盂、文牒、袈裟、禪杖。
步履伴隨著環響,他行過一季秋末的金紅,扶著斗笠,在一株老榕下停住了腳步。
「所以──」
樹冠上陡然晃下一雙青白足踝,擺盪弧度像是稚童戲於鞦韆,又彷彿上吊者的不由自主。卻恰恰橫住了所有去路。
三足懶洋洋翹起腿。
「你是十紋,還是六生?」牠問。
來者抬起笠緣,露出一張眉清目秀的臉。
「貧僧無念。」
而他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