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南|櫻約

慕南|櫻約

H.L


離帝京二十餘里路程、稀疏竹林中,荒涼福德祠內,年輕男女相對而立,皆雙手抱胸,面色微慍。赤眸與藍眼對視,倔強執拗互不相讓,彼此彷彿隨時都可能抽出刀劍一決雌雄。

在蒙塵神像凝望下,青年率先打破沉默:「李校尉大半輩子都跟著我父親保家衛國,忠心耿耿,此時他的妻女有難,本就該由我慕孫家出面相幫,而我作為慕孫家長子,助父親追查其妻女下落,乃是天經地義。」

語畢,他瞟了眼南明背著的劍,那把劍對身材嬌小苗條的南明而言稍嫌沉重、靈巧不足。


原本他已立約,今日要在素有「武器大街」稱號的城北淬玉街替她尋把稱手好劍,但因依傍慕孫家的李氏遭逢巨變而臨時取消,卻被她察覺異樣,一路尾隨出城。

憶起約定時南明綻放的欣喜笑靨,慕孫二月語氣略有放軟:「臨時失約是我不對,我向你致歉。今日你就先回城,等李校尉一事風波平定,來日我定會補償……」

「少將軍誤會了,這把劍尚且堪用,選劍非當務之急,改日再約即可,我並不介懷,」南明改以單手插腰,正色道:「我練功習武,亦是秉持護國護民的初心,既然知曉忠義仁勇的李校尉遭逢危難,又豈能坐視不管?」

從初次提起長劍時的笨拙狼狽,再到現在能夠平穩地背劍御馬,一路走來,慕孫二月都看著她,應當最清楚她能耐。

南明又道:「我武藝雖不及慕孫公子,好歹也穩紮穩打許多年,與你同行,你也多個照應,有利無弊。」


平素身穿織錦羅裙的官家千金,紮起馬尾、背起長劍,展現不卑不亢的態度,加之嬌美容顏所散發的英氣,讓慕孫二月登時語塞。他們倆自小熟識,他早知道這小妮子能言善道、辯才無礙,他也妥協過不少次,但如今非常時刻,他不願見她有任何閃失,遂脫口而出:

「你一個姑娘家,就別淌渾水……」

姑娘家。

自幼,她被這三個字層層束縛,處處受限,她對族中長輩的叨唸斥責已然麻木,唯獨不願從這人口中聽見。

「……你就是不信我能顧好自己、不信我能幫上忙,覺得我只會添亂,是不?」南明低聲道:「只要你慕孫二月完完整整地說出口,我南明也不會死纏爛打,即刻掉頭返京,往後——」


決絕字眼被突如其來的箭影劃破,旋即箭影又被刀光截斷,南明只覺天旋地轉,青年攬住她腰肢、使力將她往廟祠柱子後方帶去,數發利矢被堅硬石柱彈開,成功躲過此番突襲,但更多箭簇如獰雨襲來,割破兩人衣襬,慕孫二月吹哨,靈性極強的愛駒便偕同少女座騎,自福德祠後方趕來營救主子。

慕孫二月本欲掩護南明乘馬逃離,無情尖矢卻竄過攔截的劍刃,刺中白馬後腿,在馬兒淒厲悲中,敵方步步進逼,情急中,慕孫二月將人推上自己愛駒,由南明持韁,他則反坐於後方,瞄準林中衝出的蒙面刺客們,扣動隱藏在皮甲下的機關弩。

淬毒飛針精準狠戾地刺破柔軟眼珠,他把握敵方失明的間隙,拔出置於馬鞍兩側的匕首,手起手落,刀刀擲中要害,血光濺染土壤,追殺者痛呼不及,便已魂斷於剎那間。

儘管危機暫且解除,南明仍策馬疾馳,載著彼此盡速遠離是非之地,然,啼聲與風嘯在她耳畔作響,彷彿在質疑著她方才的宣言。


幕後黑手不惜與鎮國將軍府結仇,也要動用刺客要阻撓將軍嫡長子追查,顯見李校尉一案必與貪贓枉法的豪強權貴脫不了干係,面對如此蠻橫且殘忍的威脅,她真能成為慕孫二月的助力麼?

南明心亂如麻的躁動與不安,卻在聽見慕孫二月輕聲一句「沒事了」後,輕易地被撫平。

他從她手中接過韁繩,厚實胸膛與雙臂間,化作能夠阻隔紛擾煩憂的避風港,南明靠在他胸前,聽著心臟穩健跳動的噗通聲以及馬匹前進的蹄聲,早些時候被隱瞞、被勸阻的忿忿不解,也拋在染血的林中荒祠,不再縈繞心間。


黑駒疾行數里,朝河岸前進,南明就這麼維持著被慕孫二月護在懷中的姿勢,良久才開口:「方才那些人的來歷,你可有頭緒?」

「……劉家走狗。」

慕孫二月低語:「豐昌商號劉家先祖為開國功臣,世代受祖輩恩蔭,但後生無才寡德,為官者尸位素餐、從商者偷斤減兩,與我慕孫家不和已久,李校尉亦曾因秉公處事,與劉家嫡長子劉誠結仇,現有情報指出,李校尉妻女失蹤,極有可能是遭劉誠挾怨報復,轉賣到黑市。」

南明握緊雙拳,「早知劉家聲名狼藉,可他們竟然還敢拐賣良家婦女!」

這劉家的囂張跋扈在京城中人盡皆知,劉老爺重利輕義,嫡次子風流好色,也曾垂涎尚書府千金不同於中原女子的姿容而求娶過南明,但犯不著南明親自拒絕,疼惜她的爹娘就先將這事擋下了。

儘管爹娘不樂見她習武,但不懼劉家權勢斷然拒絕說親一事,南明還是相當感激的。

畢竟,她早已有嚮往之人。


慕孫二月不約而同地和她想到同件事上,故作平淡道:「我曾耳聞劉家次子有意向南家提親一事……」

「不過流言爾爾!」南明趕忙道:「南家向來潔身自好,與他們絕無牽扯!你可千萬別誤會!」

少女的極力撇清,讓慕孫二月嘴角不自覺揚起淺笑。


馬兒速度趨緩,已可瞧見不遠處的渡口與船夫。

慕孫二月率先下馬,朝南明伸出手,縱使她可自行落馬無礙,仍回應青年的善意,搭上他的手,直至站穩腳步、相對而立後,南明才意識到,先前沿途,自己與慕孫二月的距離可說是近到不存在,白皙臉蛋上泛起淡淡紅暈。


她跟著慕孫二月的腳步,與渡口處接應的年輕船夫打過照面,便退到一旁讓兩人交談,獨自眺望河面偶爾激起的浪流與水花。

約莫一盞茶後,慕孫二月走來,「情報指出,李氏妻女已遭轉賣至河陽城,但為避免劉家埋伏,我們不可逕直渡河,需先走水路南下,再向北返,抄小路至河陽。」

「好,」南明頷首,「都聽你安排。」

過於直爽俐落的反應,讓慕孫二月微愣,「你沒有其他想問我的事?」

問他為何能那般精準地取人性命、問他為何有線人提供劉家情報、問他那接應船夫的真實身分——

南明輕輕搖頭,「你選擇隱瞞,定有你的理由。」

她不傻,但她相信自己所傾心的對象,所做的一切安排。

就憑她與他相識多年,積累的點滴美好。

「等你能夠坦然訴說時,我會傾聽的。」

她伸出拳頭,小力地往慕孫二月肩頭碰了下,藍眸中滿是堅定與信任,「現在我們倆的當務之急,就是要救出無辜的李氏妻女,終結劉家劣行。」





月黑風高的夜裡,一輛輛馬車駛入河陽城內某座雄偉山莊,車身不見家徽但用料上乘,且皆由純色駿馬拉行,在殷紅燈籠照明下,彷彿壟罩於血色中。

劉家以全國商行代表密會交流作為幌子,行人口拍賣之實的做法,慕孫二月這些年來已將下屬們蒐集的情報拼湊出籠統樣貌,但當親眼見證這國家最富裕、握有最多權勢的一群人,做出此等殘害良民只為滿足私慾的暴行,仍難平胸中翻騰的怒意。

父親與李校尉年少從戎、以自身性命守護的帝國,應當是百姓們安居樂業的家,不該成為滋養惡徒的搖籃。

南明見他面色不善,素手輕覆於他手背,給予無聲支持。


此番救援行動固然緊急,但下屬們辦事牢靠,成功劫持受邀出席的為惡鄉紳,將車內之人與女眷先行活捉安置,慕孫二月與南明則換上宴會裝束、戴上劉家發配給與會者的面具,成功乘車潛入莊內。

慕孫二月和南明確認完場內格局的配置圖與出席名單,原定計畫是要在李氏妻女登台拍賣之際,聲東擊西,由下屬在台下製造混亂、他們倆趁機將人救出,但就在要下車前,南明拉住慕孫二月,手指著圖上位於側邊包廂,細聲道:「若劉誠真是為報復而綁架、轉賣李校尉妻女,會不會早已找好『買家』、準備在這會場包廂內暗中交貨,而非讓她們登台拍賣?」

「確實有這可能。」慕孫二月沉吟,「李校尉之妻正是河陽人,年輕未嫁時是鄉里間小有名氣的美人,而她女兒還小時我見過一回,也是個粉雕玉琢的女孩,現今約莫荳蔻年華,若是雙雙遭到惡人覬覦,那麼,劉誠就是基於報復與受人所託而綁架她們了。」

「或許,他早已不是第一次這麼做。」

南明蹙眉,想到恐有更多女性已然慘遭毒手、被迫離開家鄉與摯愛、淪落為他人玩物,她話音掩不住憤怒輕顫,但仍道出對於營救計畫的想法:「方才在換裝時,我發現女眷行李中有套舞服,想必是被帶來給與會貴人助興的舞妓,不如,我扮作舞妓,混入包廂中,尋找她們的下落?畫像我看過,不會認錯人。」

「太危險了。」慕孫二月不假思索道:「你獨自進到包廂,若有突發狀況,無人能及時支援……」

「這整趟行動都很危險,」南明拍拍他手背,「所以才要分散風險,對嗎?少將軍。」

幽暗光線中,碧色眸子似是對夜明珠,美麗而清晰,指引著慕孫二月方向。

固執要強的少將軍再次屈服於女孩不按牌理出牌的主張,轉過身等待南明更衣。


在慕孫二月看不到的角度裡,南明咬緊下唇、強忍羞澀,素指解開腰帶、脫去外袍,衣衫摩擦的撲簌悉窣聲在狹小車廂空間內被無限放大,格外赤裸,舞服綴飾晃動發出叮鈴聲響,更引人無限遐想。


「……你看看,這樣行不行?」


南明故作鎮定的嗓音透著難以完全掩飾的羞怯,慕孫二月轉身,映入眼簾的,正是她穠纖合度的曼妙身姿,以及因舞衣上圍尺寸略有不符而呼之欲出的白嫩胸脯。

舞衣是艷麗似三月春桃灼灼的紅,讓她褪去往常小家碧玉的可愛,增添成熟嫵媚的風華;作為防身武器的匕首,則是貼著大腿根用絲帶綁緊,正好能被舞裙遮掩,可想見其翩翩起舞時的娉婷嫋娜,宛若桃花釀,甘甜而辛烈,教觀者淺飲即醉。


南明撇過頭,避免正視慕孫二月,表情有些彆扭。

她平時雖熱衷打扮,亦替親姊南允置辦過胡姬新衣,但當自己身穿貼身舞衣、面對心儀男子時,也不自覺撥弄著杏色長髮,試圖靠長髮遮掩減少肌膚裸露,殊不知秀髮披散於雪膚上,時隱時現,更加吸睛。

想到對方如此迷人的模樣,必須任那些齷齪權貴欣賞,甚至有被調戲揩油的可能,「當然不行」四個大字險些從慕孫二月口中蹦出,考量到這是眼下最可行的策略,他只能沉住氣,將大衣披到她肩頭,「……外面風大,進包廂前先披著。」

大衣還帶著原主的體溫與氣息,罩在身上好似擁抱,讓南明想起共乘馬匹時的安心,便點點頭,左手揪緊大衣領口,右手則將一物交給慕孫二月。


「我自己不好繫,你幫幫我。」

少將軍握慣刀槍弓箭的手,執起精緻面紗,屏氣凝神,替少女繫上、綁結,粗糙指尖偶然擦到耳廓與耳垂,粉櫻墜飾微晃。

花兒是那麼地渺小,能輕易被夜風颳落,著地成泥,最終腐朽消逝,不著痕跡。

看著她化身凌波微步、千嬌百媚的舞妓,渾然天成的演技,卻教慕孫二月揪心。

春櫻般嬌美可人的官家小姐,願為了弱者挺身而出,作為將軍之子的他,更是義不容辭。

他會替她擋住風雨,讓她能永遠保有初心,讓她有朝一日能不再扮演虛假的形象,無論是捨棄弓馬、成為俗世理想中的嫻靜閨秀,抑或是隱忍委屈強顏歡笑,都不需要,只需做回「南明」。


率直、純粹,就像他們初識時,她在他眼底留下的那抹鮮妍色彩。





清晨窗外雨聲滴答,豆大雨珠打在櫻樹枝條,瓊苞晃動,窗影幢幢。

鐫刻梨花木桌,被冷落有陣時日的珠寶盒旁,櫻花耳墜靜靜躺於柔軟面紗上。儘管經過反覆清洗,血漬仍在面紗上留下醒目鏽色,作為工具已然報廢,持有者卻捨不得丟棄。

那面紗見證了她最魯莽也最勇敢的一次冒險,更是她曾和意中人齊心協力作戰的證明。

南明趴在床鋪上,側過臉,在髮絲縫隙中望著梳妝檯,憶起慕孫二月奮勇突圍的身姿、與她重逢時欣喜與釋然摻雜的笑容,鏡中倒映便因淚光而模糊不清。


自那晚營救行動後,已過半月有餘。

李校尉之妻女已經獲救,平安返家,而強虜良家婦女、盜賣人口的劉家及其黨羽,在拍賣會場被慕孫家軍破獲後,隨即由朝廷兵馬逮捕,押入大牢,交由大理寺定斷;至於慕孫將軍嫡長子,因主導行動有功而獲聖上賞賜,盛名遠播。

看似圓滿告終的幕後,同樣參與行動的南明,則因未出閣即拋頭露面、裝束不檢點,成了南家難以啟齒的醜事。她甫返家便被禁足,貴為景王妃的二姊雖替她求情,這回爹娘卻是鐵了心,堅決不讓步,她也無心再爭什麼,就這麼將自己關在房裡,食不下嚥,鬱鬱寡歡。

她並不在乎虛名、不在乎世人怎麼評價她,但名聲卻是世家大族擇婚的主要依據,南家與慕孫家聯姻本就不易,如今以他們倆的名望對比,更可說是難比登天。


雨勢漸歇,房門外是侍女的呼喚。南明原以為只是來送膳食的,卻聽侍女道,是慕孫少將軍親自登門造訪、人已經在前庭等著,驚得險些摔落床底。

「他、他怎麼會來?我還在禁足……」

「回小姐的話,老爺和夫人方才已撤了您的禁足,正是兩位遣奴婢來喊小姐見客呢。」


撤了?南明微愣,莫不是慕孫二月又幫了她一回?

南明低頭見自己滿是皺褶的裡衣和凌亂長髮,連忙起身梳妝打扮,在衣櫃前慌亂地翻動著各式衣裙,煩惱片晌,還是選了最常穿的粉霞對襟襦裙,搭上久未配戴的櫻花耳飾,略施脂粉遮掩憔悴氣色。

尋常的妝容與服儀,無法驚豔誰,亦不至於教人擔憂操心。


她心心念念之人,正在庭院中望著半開春櫻。

在聽見她的腳步聲後,慕孫二月轉過身,見她一切如常,寡淡的神色柔和了幾分。在南明躊躇著該如何開口時,他便將以絲巾包裹的食盒遞來,「李校尉的妻女想向妳答謝,這是她們親手做的道地河陽糕點,說是添加對女子溫補的食材,對身子有益。」

南明雙手接過食盒,營救那晚的艱險還歷歷在目,想到這份謝禮的重量,不禁輕聲問:「她們……都還好嗎?」

「託妳的福,他們全家團圓了。」

南明垂眸,「那你今日來,就是專程替她們轉交謝禮?」

「不是。你協助破獲劉家罪行,功不可沒,皇上近日將會召見你入宮接賞。」

南明揚首,表情寫滿訝異。

雖知慕孫二月的娘親乃聖上長姐、慕孫二月是聖上外甥,但近年慕孫家唯恐功高震主,行事低調,皇上竟還願意表態,賞賜她這「慕孫家立功」的參與者。

「這就是你特別要來告訴我的大事?」南明忖道:「難怪爹娘這麼乾脆就撤了我禁足……」

慕孫二月眸光流轉,難得俏皮:「也不是。」

這回南明惱了,雙頰微紅,嗔道:「那你到底是來做什麼的呀!」


「我是來赴選劍之約的。」

慕孫二月掌心向上,接住幾朵飄落的櫻花,別在南明髮梢。

「來的時候,我還聽見你爹娘在擔心,深怕你嫁不出去,我只道那是杞人憂天。」

「往後,無論你是要選劍,還是添購新衣裝,我都陪你。」

儘管對方話中一如既往地帶點調侃意味,南明卻從他無比誠摯的赤眸中,讀出了真正的心聲。

那是還未道出,卻堅定不移的諾言。


 南明櫻唇輕啟,巧笑倩兮:「那小女子就先謝過少將軍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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