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侶衣?》

《情侶衣?》

B225





大晦日才過去,日子像是無鞍的白駒,一躍隙間消逝,過去不見蹤影。
對蕎麥麵的暖呼後來居上的是冷冰冰的御節料理的福氣,在連續假期正式結束的那天,以御幣和四方紅祈求消災解厄的心願還沒實現,和著鏡餅的雜煮咕嘟咕嘟在鐵鍋裡冒著泡,門松和羽子板卻不得不先收起了。

在乍暖還寒的時節以前,豆子與惠方卷還沒成為主角的日子以前,落地窗外仍一片雪白,呼嘯的風聲想盡辦法也要貼在玻璃上,主張季節尚未交替,可千萬別不把冬天的尾巴當一回事。


下午三點,剛外出回來的五條悟站在調理爐前,他一身日常黑色外套搭配黑色長褲,黑色眼罩掛在脖子上,整個人黑不啦嘰的。調理爐上擺著一口琺瑯牛奶鍋,裡頭奶茶色的液體剛冒出煙,帶薑味的香氣佔滿廚房與客廳,五條趁滾泡前把飲料起鍋,分裝進兩杯馬克杯,倒了剛剛好的七分滿,再端到客廳,將其中一杯遞給了沙發上正在翻閱相簿的夏油傑。
「謝謝。」夏油接過杯子,呼呼地吹了幾口飲料表面,這才小心地啜飲。
五條在他身旁坐下,視線跟著來到相簿,同時打趣地說:「等他們回來發現一定會生氣。」
「不要欺負得太過頭了,悟。」夏油算是為女兒們叮嚀了一句,有沒有用天知道。
他們的視線皆聚焦在相簿。
四乘六吋橫式相簿裡,出現的人基本上都穿著同款不同樣式的深色制服,表情和姿勢成千上萬,也有泰半是不經意間留下的紀錄,被拍攝的人根本沒注意到鏡頭,稀里糊塗就留下了紀念。
「這個我記得,國王遊戲,你被命令扮女裝,哎呦笑死我了。」五條指著其中一張放下頭髮,別著一支髮夾的夏油,畫面中那身水手服過於勉強,布料全被肌肉撐鼓的緊實,活生生一個金剛芭比。
「下一號你不就來陪我了嗎?」
如夏油所言,下一張照片裡滑稽的女裝男子確實變成了兩個。
青春期三言兩語都能起的口角,在血氣方剛的加持下一瞬間就會變成手腳並用的全面戰爭,那場國王遊戲最後的結局也是如此,經不起彼此一點激盪的少年痛揍對方總是不假思索。
相簿一頁頁地揭過,大部分是他們耍著智障,來到某一頁時,一張沒被收納進夾層,卻插在頁數之間的照片掉了出來,夏油撿起一看,狹長的眼睛定格在年歲有些久遠,畫質不是那麼良好的照片,照片裡,兩個大男孩併肩而立,勾肩搭背,最引人注意的,是他們都頂著一頭引人注目的誇張爆炸頭,白髮的像棉花糖,黑髮的明明頭髮都炸了,髮圈還是好好地綁在上面,莫名就爆成了兩坨髮,還頗有嘻哈感的。
「這是……」
五條搶過照片一看,待六眼將年年歲歲分析完畢,隨即捧著肚子不顧形象地大笑,等到終於笑夠了,他用笑出淚來的眼睛調侃地瞅著夏油。
「你忘記了嗎?討厭,我們的夏油大人是到了年紀,記憶力也不好了——」他整個人沒骨頭似的趴到夏油身上。
紋風不動的夏油心裡其實倒也不是沒點印象。
「這是一年級的一件礦坑任務,那時候咒靈不強,只不過我們都不知道礦坑裡有瓦斯,一不小心瓦斯就爆炸,幸運的是我,你的天才五條悟及時把你撈過來開無下限,不幸的是我們的頭髮都被波及了。」五條食指指著相片裡,又狼狽又好笑的男孩們。


隨著一張張邊緣泛黃的相片,甦醒的是記憶中那些共度過的瑣碎。
早上起床睡成鳥窩頭的五條,有一次只綁了馬尾來上課的夏油。
還有四個人的沖繩,少女與少年被海水打濕的塌髮。
夏油再翻一頁,就都成過去了。
在看見其中一張單人照時,夏油停頓了下,五條順著他的視線也定格。
那是一張只有一個人的背影的照片,背景在海邊,時節則是秋冬,畫面裡的人背對拍攝者眺望夕陽沉海的景象,無論是大衣下擺、圍巾的尾巴或者過肩的散髮都被海風吹得歪斜。
那是夏天特別熱,冬天又特別冷的一年。
他們都記得。
「……你從零七年後,就開始只綁半頭了呢。」五條的嘴角勾起一個淺淺的弧度。
下一頁,再下下一頁,從那之後的所有照片,他都綁著半頭。
五條本預料皆會是如此,直到有一張與眾不同的相片進入他的眼裡,不再只是同樣的人和相仿的制服,相片裡,穿著居家服的夏油盤腿坐在地板上,左右是兩個身高不及腰,瘦瘦矮矮的小女孩,三人都綁了一樣的雙馬尾,女孩們的整整齊齊,一看就知道是誰的傑作,唯獨夏油的不僅歪曲扭八、高低不對齊,還一邊鬆一邊緊。
「這也照?」五條不以為然。
「這可是菜菜子和美美子第一次給我綁頭髮的紀念日。」夏油露出微笑。
再接下來,幾乎都是三人的合照居多。
五條吐了吐舌頭。
「是、是,搞得他們都認為你的頭髮是他們的了。那段期間你的重心都放在他們身上。」
「抱怨?」
「怎麼會?」五條的頭倒在夏油肩膀上,淺笑道:「我很感謝他們,現在也是。」
年幼的雙胞胎姊妹畢竟是在那段最難熬的日子裡,辦到了最強咒術師也無法做到的事。夏油的手疊在五條沒拿馬克杯的那隻手上,抓起來親吻了一下溫熱的手指。
相簿又揭過。
身形瘦弱的女孩們逐漸長大,從站在餐桌邊眨著眼睛期待特製便當的年紀,到初次竹下通的水手服與可麗餅紀念日,後面儼然就像是育兒日記一樣。
五條反親了一口隨著女生們年齡漸長,輪廓也越發成熟的男人的側臉。
後來的照片畫質越來越好,時間間隔與數量卻也越長越少。
有一張是五條剛把後頸毛髮剃掉的樣子,從後側拍照的角度還能入鏡一點本人的側頰,意氣風發的二十歲模樣,即使收斂了點鋒芒也同樣迷人,有十萬伏特的威力,至少時隔多年,現在夏油的心是又癢又麻。
他喝一口褪溫的薑汁奶茶,不動聲色謀求平靜。


兩杯薑汁奶茶見底,手腳也暖和了。
「差不多了?再晚一點他們就要回來了。」五條抬眼問夏油。
「嗯。」夏油闔上看完的相簿,擱到桌面。
得到回應,五條一下子從沙發和夏油身上蹦起,整個人和剛才樹懶般的模樣大相逕庭,只見他手腳俐落地在地板上鋪好四大張報紙,又從餐桌搬了張椅子壓在報紙上。
夏油義不容辭地起身坐到椅子上。
五條拿出準備好的剪刀和理髮造型器,給他披了件毛巾,夏油透過落地窗的反射,看見五條興沖沖的一手插腰一手指著他。
「這位客人,請問想剪什麼樣的髮型?」
「請務必手下留情。」夏油瞇起眼睛,淡然一笑。
「三七分怎麼樣?像七海呀,很適合你這個假老實人。」
「我覺得那種的不太適合我。」雖然在背後這樣議論有點對不起七海建人,但夏油敬謝不敏。
「機會難得還是弄成像校長那樣吧。」
「饒了我吧。」
「伊地知的社畜頭?」
「你想半夜醒來看到伊地知的後腦勺嗎?」
玩笑鬧到後頭,五條突然不說話了,他伸出手撩起夏油的一撮髮尾,安靜地看,也不像是在檢視如何才能打理。
「悟?」
「沒事。」五條笑了笑,放開夏油的頭髮,重新用手又抓又撥。
「你心裡是有想法的對吧?」夏油不放心地問。
「你一把年紀才突然決定剪短頭髮,這可是很重大的決定哦。」
「誰跟你一把年紀。」
夏油挑眉。
又來了,五條悟的特別時刻,好比年輕人的青春該守護,那些頗有幾分道理由他實行又教旁人不禁荒誕。
沒有人清楚,只有夏油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五條彷彿經歷過一次不完整的蛻變,過程遲緩而疼痛,像一片一片剝開骨鱗,慢慢堵住鰓孔,強迫生物拋棄與生俱來的呼吸方式,只能以另一種截然不同的方法生存;那自然是殘忍驚悚的事,幾乎讓一個人面目全非。
但是活著又豈有不痛苦的萬全之法?夏油感到萬分痛苦,五條便感同身受千分,反之亦然。他們拾荒彼此蛻變脫落的表質,經年累月,將那些不得已拋棄的反身接納,提煉然後重新會見,在真理面前勘勘保有自我。
夏油握住那隻正在撥弄自己頭髮的手,側頭看向他,眼神既清亮又溫朗。
「你知道我全交給你了吧,悟。」
聽見他這樣說,五條反掌握住他的手心,牢牢把握,並眨了眨眼睛,柔聲說:
「我知道。」


「我們回來了!買了好多東西呀,五條悟,快出來幫忙拿——」
在玄關放下兩大包環保袋的菜菜子與美美子在走廊轉角出現人影時並沒有留心注意,這導致當他們脫完鞋,打直腰身,抬頭第一眼看見的就是剪好一頭清爽短髮的夏油時,幾乎嚇到失去聲音。
「夏油大人,您……您的頭髮……」
這並不能怪他們,其實,畢竟打從他們第一次相遇,整整十年間,夏油對這頭長髮所做的最大整理也不過就是讓他們為他修短一點髮尾而已。
這的確是一次空前大改造,他的脖子和肩膀現在涼颼颼的,雖然有點不習慣,瀏海倒是好好保留下來了。夏油看著彎下腰時,晃過眼前的一撮髮絲心想。
「是我請悟幫我剪的。好看嗎?」
「好……好看,當然好看!」
兩人這才恍如大夢初醒,發自內心的讚美,他們的夏油大人剃光頭也會好看。
「但是您可以叫我們……」菜菜子露出又恨又可惜的表情。
夏油乾笑幾聲,兩手拎著環保袋,轉身準備提進去。
這時,菜菜子突然發出了一聲驚呼。
「後頸剃髮!」
「嗯?啊,感覺還滿清爽的。」五條這次給他做的嘗試他挺滿意的。
「五條悟——!」
十年裡,夏油明白了許多事,也放棄過他認為活著必不可或缺的事物,但他永遠不知道菜菜子為何這麼一叫,美美子的表情為什麼這樣同仇敵愾,以及客廳裡又為什麼在這時爆出五條大笑不止的聲音。
夏油聳了聳肩,將晚餐的材料都搬回廚房。
總而言之,他對現況也是滿意的。





FIN.

不,情侶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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