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節甜甜圈 ▋

▋情人節甜甜圈 ▋

赫爾曼&妮娜


  當自己懷中抱著好不容易排隊買到的甜甜圈,任誰也不想被一大群噁心的蟲子追趕、汙染了食物吧?

  赫爾曼此刻就是這樣的感受。在人來人往的街,他盡全力奔跑、用外套護住懷中那盒甜甜圈。他有些慶幸自己今天休假、此刻不是穿著神父服,要不然被信徒看到這有損形象的模樣就完了。

  他手上唯一的聖血在剛才的意外中為了救人用掉了,先前戰鬥斷裂的聖骨匕首送去修理、還沒回來。自己身上毫無聖物,雖然有配戴防身用的普通匕首,但對上堪比不可名狀的蟲子們根本毫無勝算——

  蚊子嗡嗡作響的聲音近在耳畔,臉龐甚至能感受到蒼蠅振翅的觸感、無數蟲子飛竄過髮梢……赫爾曼屏住呼吸。他忍住噁心作嘔的感覺,順著直覺拐入幾乎沒什麼人煙的街。

  他快撐不下去了……長期在聖物的庇佑下,他都忘了恐水人的體質有多麼招昆蟲喜愛。

  赫爾曼努力無視眼前飛舞的一團黑影,想看清前方道路。在薄暮中的街道盡頭,是眼熟的草綠色老舊建築,粉色玫瑰從小庭院蔓生至外牆而上,窗戶透出星光般的燈火。

  赫爾曼本能地想立刻衝進去,但他仍是在外掙扎了一會。不過大門忽然敞開,好像早就知道他的來訪,他也顧不了太多,說了聲「抱歉打擾了」就衝到屋內。衝進去的瞬間,全身彷彿受到割裂似的劇烈撞擊,異常疼痛,他握緊了手上的東西。

  赫爾曼每次進到這棟屋子,都有種自己是誤入了書店或圖書館的錯覺——觸目所及都是書、滿牆壁滿桌子的書,還有一些散發神聖氣息的古玩畫作參雜其中擺放,但在這安分的沒有任何聲息。

  眼前那些噁心的昆蟲彷彿逃逸般消退,赫爾曼不曉得該鬆口氣還是提高警戒,他迎上正新奇端詳自己的碧綠目光,身體微微戰慄。

  「嗨,神父先生,你是特地在這麼浪漫的節日來見我嗎?剛剛從窗戶就看到你了呢。」

  妮娜隔了一段距離朝他微笑,她看向赫爾曼右手的東西,又看了看他護在懷中、用外套掩蓋的東西,「這些是要送我的禮物?」

  「不是。」

  「你難道是想在這美好的日子裡讓我成為聖物,好讓我對外被報導死於情殺?」

  赫爾曼皺起眉頭,「絕對不是。」

  妮娜微瞇起了眼,「你是把我當驅蟲劑嗎?」

  「……不是。」

  赫爾曼心虛地陷入微妙沉默,妮娜故意大嘆一口氣。

  「唉,如果是前兩者答案我反而能接受,但居然是驅蟲……」

  「我帶了書來。」赫爾曼拿出了其實是同事托他買的書。但書再買就有,先還眼前戴環者的人情比較重要。

  「可惜,這本我看過了。」妮娜瞥了眼書架,赫爾曼望去,還真的有本一模一樣的書。

  「那……甜甜圈?」他有些不甘心地拿出懷中抱著的甜甜圈盒。

  「好!」妮娜漾開了甜美的笑,「我去泡紅茶!」



  他們之前見面不是在面對不可名狀、就是在爭執,從沒這樣漫無目的、面對面喝茶吃點心。再加上不久前收到上層要他評估這作家是否有危害的命令,現在相處起來更尷尬。

  赫爾曼靜靜看向雙手捧著甜甜圈的妮娜,她鼓起雙頰咀嚼、滿足呢喃著好吃,怎麼看都像是普通的女孩,而不是邪惡之徒。

  但他好像本來就不知道該怎麼跟眼前的戴環者相處,這位戴環者跟他以往遇過的完全不同。

  自己信奉的教派之所於崇敬戴環者,正因為戴環者是天使的肉身顯現,他們的天命是和人類共同對抗不可名狀,維護世界平衡——

  「當全世界只剩下『人類』就是所謂的平衡嗎?你真心這麼認為?」

  眼前的戴環者卻提出了這樣的質疑,繼續周旋在不可名狀和人類之間,令人搞不懂她的用意在哪……

  「神父,你再不吃,就要被我吃光了喔。」妮娜晃了晃甜甜圈,她透過甜甜圈中間的孔看向他,讓他一瞬間有種自己被窺探的感覺,「這應該是你為別人買的甜甜圈,就這樣給我吃沒關係嗎?」

  「妳怎麼知道?」

  「因為這些口味偏甜,」妮娜看向盒中那些粉嫩色彩的甜甜圈,「怎麼看都不是你會吃的呢。」

  「……可以全部給妳吃,但先稍等我一下。」

  赫爾曼謹慎地挑選幾個甜甜圈放到盤中擺好,他一手舉起掛在胸前的十字架,輕閉雙眼,莊嚴而肅穆的姿態讓妮娜安靜下來注視著他。

  「我的守護天使,天主既使你照顧我,求你常保護我、指引我、管理我、陪伴我出入平安。感謝你,在這些日子裡,你以慈愛照顧了我,以你的大能保護了我,使我獲得了精神與肉體的安歇。阿們。」
  看赫爾曼虔誠地吻上十字架,妮娜忽然覺得很新鮮,他的姿態中帶著說不清的溫柔與懷念——這明顯不是對神明會有的情感,再加上,那修改過的禱詞、親暱地以『你』來稱呼。

  「那位『守護天使』會喜歡這甜甜圈的,真的很好吃。」妮娜雙手托腮,瞥了一眼赫爾曼的右手。

  「嗯,我也覺得她會喜歡。」在『天使』面前向另一個天使禱告,讓赫爾曼有些說不清的彆扭,他輕咳了聲,「妳可以吃了。」

  「那你多喝點茶,甜甜圈都歸我了。」妮娜伸手取過他盤中的甜甜圈,繼續吃了起來。

  赫爾曼謝過她的好意,拿起茶杯啜飲了一口紅茶。但喝下去的瞬間,像是喝入夾雜泥沙的腥臭濁水、令人反胃,他痛苦地皺緊了眉。怎麼剛剛看她喝都沒事?她的味覺這麼糟糕?

  妮娜眨了眨眼,目光卻未曾從赫爾曼身上離開。赫爾曼只好硬著頭皮喝完了那杯茶,他渾身說不出的不對勁,卻不好失禮地吐掉。

  「『守護天使』漂亮嗎?你愛她嗎?你們怎麼認識的?」妮娜再度為赫爾曼添了一杯茶,他有些抗拒,但仍伸手接下了。

  「……三管血。」

  「好貴呀,你居然開始收費了。」妮娜輕笑,她偏頭思索了一會,「不然我們來玩問答吧?」

  「怎麼玩?」

  「你回答我一個問題,我也會回答你一個問題,彼此不能說謊——如果抓到對方說謊、或是拒絕回答,那就算輸了。」

  「賞罰是?」赫爾曼問。他確實有不少問題想問她,卻又不曉得從何問起,這遊戲恰好是他需要的。

  但她會輕易告訴他真相嗎?他自己呢?又會願意告訴她嗎?

  「你目前最需要的是聖血,若你贏了就照你說的,我會給你三管血。而我贏了,我要你的承諾,你必須無條件答應幫我一件事。」妮娜凝視著他,眼神異樣認真。

  赫爾曼淡淡地說,「這要看是什麼事。」

  「放心,不會危害到任何人類的生命,只是一件小事,但我現在不能說。」妮娜粲然一笑,「玩嗎?」

  赫爾曼突然有些好奇,眼前這位看似只對不可名狀感興趣的人到底會想求他什麼事?他斟酌了一會,最終點頭。

  「剛剛那位『她』,算妳問的第一題嗎?」

  「對,『她』是你的誰?」妮娜露出笑容,一臉期待地望著赫爾曼,他頓時有些哭笑不得,他平常不常講自己的事,現在回憶起竟是不知從何講起。

  「……她是奥蘿拉,我的妹妹,她小我五歲……她以前總愛跟在我身後,做什麼都要學我,那時我總嫌棄她是跟屁蟲,比那些纏人的昆蟲還黏。」儘管嘴上說著嫌棄,但赫爾曼平時冷淡的嗓音不自覺放柔,「情人節就是她的生日,她很喜歡甜甜圈,最喜歡的口味是白巧克力甜甜圈……」

  越是述說,那些他以為早已模糊的回憶就越是一一湧上,意外的清晰。他深呼吸,壓下盤據胸口的思念,草率地結束這話題。

  「她過世了。」

  「不過,有人想念她至今。」妮娜輕聲說,她笑嘻嘻地看向赫爾曼,「感覺奥蘿拉很可愛呢!真羨慕,要是我也有這麼可愛的妹妹就好了——但你應該不是小時候就總是板著臉吧?」

  「換我問了。」

  恢復冰冷的語氣絲毫不打算接話閒聊,妮娜咕噥著,「好吧,先生請問。」

  赫爾曼直視著她,「妳是為了什麼寫小說?」

  妮娜微笑,似乎不意外赫爾曼會問這問題,「因為我喜歡創作,而我的大腦、我的心都在要求我說出那些夢裡的冒險故事——」妮娜吐了吐舌,「當然,這只是部分原因。」

  她輕啜一口茶,話鋒一轉,「你知道有些童話故事會隱含死亡寓意嗎?」

  「知道。」赫爾曼無法理解這話題的轉換,但他耐著性子回答。

  「這是為了讓小孩能夠學習到『死亡』這件事。但這話題太深奧、難以啟齒,甚至連長大成人也未必能懂,所以人們會隱諱地藏進童話裡、童謠裡,用故事讓孩子們多少能理解,好在長大時不至於一無所知地接觸。」

  妮娜像往常一樣緩緩述說,但她歛下了笑容,碧綠色澤的眼眸如玻璃珠透亮、真實。

  「這就是故事的力量。故事能讓人們去想像可能發生的事、透過情節去體會這世界……」她眼神閃爍了下,狡黠地笑了,「安心地去討論虛構的現實。」

  「這樣,有回答到你的問題嗎?」

  這答案出乎赫爾曼意料,他原以為她是因為好玩有趣,卻沒想到……讓大眾安全討論那些該保密的事?不,如果不會產生危害,又有必要保密嗎?

  赫爾曼怔怔地注視著這張臉孔,她稱不上擁有耀眼奪目的美貌,但此刻卻醞釀出一股難以言喻的氣質,讓人無法移開目光。他心裡莫名強烈的渴望觸碰、撕裂、佔有她的一切。

  「我理解了。」赫爾曼交叉雙手,壓抑想抓住她手腕的衝動,「我確認過妳的書,儘管看得出原型事件,但妳改寫了不少,並沒有產生認知危害。」

  「喔?哪本書?我的書不是被你的教派列為禁書嗎?神父居然偷看了?」

  「這是妳的下個問題嗎?」

  「唔,雖然我好想知道……」妮娜皺起眉,掙扎了好一會,「但還是問其他事吧。你看過幾次『黑色帷幕』?」

  她的唐突讓赫爾曼一瞬語塞。

  「三次。」赫爾曼簡單扼要地答,手指不自覺用力,他看向妮娜的眼神帶著探究,「妳是舊日月宗的人嗎?」

  她對於舊日月宗的任務、慣例、用語這些細節,知道得太清楚了——這不可能僅是內部洩漏情報這麼簡單。但她的行事作風偏偏又與舊日月宗背道而馳。

  「我曾經是。」妮娜微笑,赫爾曼一愣,她卻輕描淡寫地繼續問。

  「你相信神的存在嗎?」

  「妳這問題很無禮。」

  「親愛的神父,這裡沒有其他人在,只有我在。」妮娜將食指抵在唇前,「只要你還活著,我就是最好的守密人。」

  「死了就被妳寫成故事的意思?」

  「死了就不會知道後續呢,現在別死了喔。」

  見赫爾曼皺眉,妮娜輕笑,「不喝茶了嗎?」

  赫爾曼挑起單眉,不耐煩地將手中的茶一飲而盡。他沉默許久,嘆了口氣。

  「……我相信有神,但我不知道祂在哪。」

  「正巧,我也是,我正在找祂。」

  妮娜以慵懶的微笑回應,讓人搞不懂這話是真是假,赫爾曼卻有種她不是在說笑的感覺。

  「妳……明明身上有榮光與聖痕?」赫爾曼難以置信地問。這明明是比那些飄渺信仰更純粹、真實的存在,終得窺見的神蹟。

  妮娜將咬了一口的甜甜圈舉到頭上,「榮光?還是會發光的甜甜圈?」

  赫爾曼看向一旁牆上的穿衣鏡,妮娜此刻舉著甜甜圈高度、正好是她光環的位置,看過去真的像甜甜圈在散發神聖的光,赫爾曼唇角微微提了起來。

  「不過,我覺得人性與神性共存,」妮娜將另一個白巧克力甜甜圈舉到赫爾曼頭上,像是灑滿糖霜、胖嘟嘟的白色光環,「神性存在於人性之中,看不到不代表不存在。」

  赫爾曼愣了愣,啞然一笑,「確實如此……換妳問了。」

  「你先喝口茶潤潤喉吧。」妮娜起身為他添茶,看著那嬌小身軀,赫爾曼忽然難以抑制地想擁她入懷——他也確實這麼做了。

  茶杯摔落在地,發出清脆的聲響。赫爾曼一手摟住妮娜的腰將她壓到鏡子上,他低下頭,滾燙的唇貼上那柔軟頸項啃咬,感受到她喉嚨的顫動。

  「被附身是什麼感覺?

  甜美的嗓音問出突兀的話,赫爾曼在鏡中對上自己的驚訝、錯愕、恐懼,而懷中的戴環者安靜地注視著他的狼狽……注視著他右手的匕首。

  在赫爾曼目光微抬之際,妮娜捧起他的臉、吻上他的唇,一下子堵住了他所有話語。唇舌交纏,赫爾曼感受到微濃的鮮血、混合她身上特有的玫瑰甜味在嘴裡漫開,鏗啷——匕首落地劃出刺耳的雜音,遮蔽記憶的窒礙濃霧也被劃開——

  買了甜甜圈、巷子裡、被男人糾纏的女人、保護、扭打、有蟲飛舞、餵了男人聖血、蟲竄入了他眼中、攪亂的思緒、詭異的聲音、要他殺戴環者、撞壞的大門、紅茶杯裡裝著血——

  就像黑白無聲的影像突然有了濃重色彩與尖叫,銳利地刺進腦海,赫爾曼一陣暈眩,他猛地推開妮娜,顫抖著手拿起桌上的茶壺,不斷將血灌入口中。

  隨後赫爾曼跪倒在地,他摀住嘴、用力咳嗽——耳畔響徹鳴蟲的尖嘯——他咳出了血,血泊中有條銀色的未知小蟲蠕動著,逐漸失去活力。

  妮娜用手帕捏起小蟲、扔進玻璃瓶裡,她蓋上蓋子,轉身將之擺入書架,讓它成為架上的收藏品之一。

  「哎呀,赫爾曼先生,你還沒回答我被附身是什麼感覺?」

  「……糟透了。」赫爾曼抹去唇畔的血,不管是那些違反自己意願的舉動、還是那個不知羞恥的吻、從自己嘴中吐出的蟲,全都糟透了。

  「看來你沒事了。」妮娜微微一笑,她湊近,意有所指地指著自己染血的唇,「怎樣,我這『驅蟲劑』表現得還不錯吧?」

  「……妳應該再更有戒心。」

  「你應該更坦率感謝我。」

  赫爾曼無奈地看著妮娜。儘管她對不可名狀的癡迷令人難以理解,還絲毫沒有身為戴環者的責任感,又是一不注意就可能惹出麻煩的危險人物……

  但她救了自己是事實,她所做的事沒有惡意也是事實。

  赫爾曼緩緩站起身,他筆直注視著她,慎重地感謝,「謝謝妳。」

  他頓了頓,想起她遊戲最初說的話。

  「還有對不起……妳希望我幫妳什麼事?我一定盡力做到。」

  「喔?我希望你可以幫我修好門。」妮娜偏頭看向那扇搖搖欲墜的大門,「你被附身時的力氣大得不可思議呢。」

  「……我會的。」

  「那就好,我原諒你了。」

  但妳明顯想求的不是這個——赫爾曼掀動了唇,看妮娜背過身去,他凝視著她的背影,最終沒有問出口。

  正如她不了解他,他也從未真正理解過她。

  適當的靜默、保密,就是他們之間的協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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