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文 女性不必非得向前一步

在《人物》「女性力量演讲盛典」的舞台上，思文是最特别、也最「叛逆」的一位，她讲述了自己离开脱口秀舞台后做了很多自己想做的选择，最终在播客的世界中找到快乐，至于这种叛逆有多重要——「自从开始叛逆，我的月经归位了，我的灵魂也归位了」。 面对「女性向前一步」的主题，思文说：「女性不必向前一步，而是可以去往东西南北，和任何你想要去的地方。」

策划｜《人物》编辑部

大家好，我是思文。

站在这种大舞台上，感觉既熟悉又陌生。最近，我一直在做播客，跟这样的大舞台感觉很不一样。播客，就是两个人拿着录音器材，穿着睡衣，坐在地毯上随意聊天。讲话的时候现场没有观众，仿佛是很私密很属于自己的一个空间。对于我这样敏感内向，害羞又爱表达的人来讲，舒适至极。

我的播客名字叫《思文败类》，2023年3.18号上线，到今天，刚好一周年。在播客里，我讲述了从来没有暴露在大家面前的人生，也讲述了我身边几位神奇的女性。我讲述了我姥姥的传奇人生，作为一位旧时代的妇女，她现在被很多听众称为先锋女性。很多听众听完会给我留言，说主播声音怎么这么熟悉，啊，原来这个思文，还上过电视！

每次看到这样的留言我都挺开心的，感觉我已经重启了一段人生。过去在搜索框里输入思文，后面会出现程璐，而现在输入思文，后面是「败类」。感谢搜索引擎对我新事业的肯定。

录播客令我很幸福，原因之一是，我是一个敏感内向又害羞的人。小时候出门，碰到我妈的朋友，我甚至都不敢叫叔叔阿姨，我会用手捂着脸躲在一边，最好没有人能看清我长什么样。我没有想到，这样的一个内向的小孩，长大之后会去从事一份站在舞台上，努力逗大家笑的工作。更没有想到，她必须要去扮演一个，不完全是自己的，看起来开朗乐观，战无不胜，并且拥有无限力量的独立女性角色。

说『不完全是自己』，因为我确实有一部分所谓的独立女性特征，我觉得，任何人，无论多么爱我，都代替不了我自己去跟世界对话，或者实现自己的力量和成就感。

成就感这个东西，很迷人，当然，也非常艰难和珍贵。你会经历很多，会在深夜里哭泣，会在工作中一次次的失败和反思 ，会不停的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是个废物，会在和父母的交战中一点点放弃边界，又一点点的找到自我。当你懂得划出自己人生领地的时候 ，当你想明白这些困难带给你的意义的时候，这个成就感就来了。

懂得享受成就感，在我心中，是独立女性最重要的一个部分。你会因为拥有属于自己的领地而快乐，你也懂得为自己所有的选择负责，做错了，我就认。所以我曾经真的以为，我就是一个完全的，彻头彻尾的独立女性。

但我后来慢慢发现，在另一个方面，我似乎又没有那么独立。我曾经生病了，自己去做手术，如果不是万不得已，我甚至不想寻求任何家人的帮助。我心中始终有个声音，我是独立女性啊， 我怎么能表现的这么脆弱呢？我怎么可以想要别人的照顾呢？做完手术，我在麻醉中还不能行动，只能由我爸端茶倒水照顾我的时候 ，我脑子里想的，不是我的身体恢复得怎么样，而是一个声音：完了，我的人设崩了。

我会因为自己不够独立而羞耻，我不是一个会自发热爱工作，做事非常努力的人。我最大的爱好可能是做饭吃饭看电视散步听歌。站在舞台上，会令我极度紧张，严重焦虑。可能很少有人会发现，我站在舞台上说笑话的时候 ，手都在抖。如果不是生活所迫，我也真的不想参加任何比赛。我曾经那么努力的克服失眠，抑郁，甚至在爸爸去世的时候 ，还要坚持站在舞台上，努力逗人笑，一部分是因为需要完成一项工作的责任，另外一部分，是因为我似乎承载了很多期待。这可是很多人对你的喜爱和关注啊，你怎么能让大家失望呢？你怎么可以告诉大家，你是一个工作上不求上进，差不多就行，生活上甚至还需要别人照顾的懦夫呢？

不，我的人设不能崩。就靠着这个信念，我忍着病痛，不停的在舞台上诉说我自认为的女性独立意识，我告诉大家，女人，就应该去战斗，女人，就应该向前冲！同时，我也收到了很多观众朋友的私信，他们告诉我，思文，你给了我很多力量，你就是永远在战斗的独立女性！给我冲！

我经常一边看着这些留言，一边发烧，一边苦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男人开始流行丧文化和摆烂，而女人却不由自主的，把自己架到这个伟大的只能奋斗不能休息，只能战斗不能脆弱的位置上去了呢？

我觉得，这不太对。这个世界给女性设置了很多恐惧。从前，你不可以太独立，现在，你不可以不独立。

但其实女性是丰富且不一样的个体，我们每个人的喜好都不一样。有喜欢打天下的精英女性，做家务可能会令她不知所措且毫无成就感。也有那种非常享受照顾家庭的宝妈，她们可能并不热衷于职场的打拼，人在开会，心里却只牵挂着自己的宝宝。也有像我这样，享受工作，又懒得上进，更喜欢待在家里做饭，喜欢恋爱，也喜欢被人照顾的女人。

女性不是一个拥有统一面具的群体。规训女性回归家庭，跟规训女性走出家庭一样，都是一种绑架。我其实不太喜欢说女性可以向前一步，因为这就意味着女性可以退后一步，我觉得女性不应该向前向后，而是可以去往东西南北。

独立女性并不意味着，你一定要独立赚钱，独立负担自己所有的生活开销，而是你需要独立地为自己的人生做选择。你只需要清楚的告诉自己，这种生活是我喜欢的，我去选择，就够了。

而且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大家只会说独立女性，从来没有人提过独立男性。难道是因为男性天然就比较独立吗？可是我从来没见过一个男性可以自己把袜子洗的干干净净。一个离开了女性的男性，日子似乎总是邋里邋遢，而离开了男性的女性，不仅能把自己的袜子洗干净，而且往往活得更开心了。

对我来说，真正开始自己做选择，是从34岁开始，我鼓起勇气离开了一份工作，一段生活。这种刚烈的背后，不乏一种积压已久的痛苦的爆发。我那时候特别喜欢叛逆这个词，我播客的第一期名字就是，一个叛逆妇女的简短自述。

叛逆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一种自我主权的真正宣告。你在大声告诉所有人，从今天起，我不想再为任何人的期待活着了！我认为，一个人懂得叛逆的这一天，才是他真正的成人礼。人的一生总会迎来叛逆的时刻，或早或晚。如果有父母能听到这里的话，不要埋怨你的孩子不够乖巧，鼓励你的孩子在安全范围内好好叛逆吧，因为这时候叛逆，还没有那么多经济损失。

叛逆的过程并不像爽剧一样，女主角发完疯，迅速找到自我，找到热爱，开挂一样的重启人生。成年人发疯之后，总是有一摊残局需要去收拾的。在你爽完之后，生活回赠的，往往也不是一份厚礼，而是一些茫然。对啊，毁灭了一切，然后呢？

然后，你会经历堕落，迷茫，你会想要证明自己还行，又迅速发现自己不行。你以为终于不用在意别人的看法了，没想到别人的看法才刚刚纷至沓来。相信很多女孩儿都有跟我一样内耗的过程，我经常在想，要是十年后的我可以化作仙女，来告诉我现在应该怎么办，那就太好了。

可惜现实不是童话，永远没有仙女为你指路。在不明白自己想要什么的时候 ，你只能一点点的试错。我尝试过很多事情，做自媒体，做直播带货，也谈过一些荒谬的恋爱，坦白说，都不怎么样。但我似乎也没有那么沮丧，因为不论是什么结果，只要一想到，这种毁灭式的选择是完全由我自己做的，我就开心了起来。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所言不虚。

从此之后，我自己做决定的过程就顺畅了很多。

去年的时候 ，我决定去杭州，跟朋友一起尝试直播带货，因为也确实没什么事可干。我当机立断从上海搬家到了杭州，带着我家猫咪坐车的时候 ，他吓得两个爪子都是汗，就连车的座位上，都是他的汗脚印。当时下着大雨，我一手拉着行李箱，背着我家猫咪，一手撑着伞，很狼狈，我心想，哎，我真是一个流落街头的落迫英雄啊！以后我成功了，应该可以好好诉说这段悲伤的往事吧！

后来，这个项目草草结束，2个月后，我又拉着箱子背着猫搬回了上海，我家猫又出了一身脚汗，心想，活爹啊，你可放过我吧。

没办法，想要知道自己要什么，只能用最笨的办法，一个个的试验，我觉得生活像是那种视频网站的试看，不知道要看什么的时候 ，每一种可能性你都可以试看一分钟，不喜欢就换，直到你看到喜欢的东西，ok，我来买个会员吧。

我一直觉得，我们总是缺乏一种教育，大家都在教你，要尊重规则，要尊重长辈的、社会的规训，但是，没有人教你如何尊重自己的感受。没人对你说，你要尊重你自己，然后才有能力去尊重其他人的想法。我觉得这个道理应该广而告之，这个世界上，没有比你的感受更重要的事情了。这也是我到了35岁，才开始逐渐清晰，逐渐明白的道理。

25岁的时候 ，我总是月经不调，我去检查身体，医生说我是多囊卵巢综合症，我说，这有什么后果呢？医生说可能会影响生育，我伤心了两个小时，天哪我不能当妈妈了，然后又觉得，唉，我好像不想当妈，这样更轻松了，于是又开心了起来。后来的十几年，我的月经就从来没有规律过，少则推迟3-5天，多则3个月都不来。

但是，从去年开始，突然有一天，我的月经极其规律。我看着我的月经记录，极其纳闷，我也没有做什么治疗，人活到了36岁，月经规律了。

我去医院查了一下，结果发现没有多囊卵巢了，激素六项和卵巢b超都很正常，指标还挺好的。我就想，哇塞，人果然要活得让自己舒服啊。那一瞬间，我觉得很神奇，也很好笑，自从开始叛逆，我的月经归位了，同时我的灵魂也归位了，我的人生也从来没那么规律过。

很多女性害怕衰老，但我身边的很多中年女性，活得比年轻的时候要快乐很多。因为她们终于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比起在乎别人的声音，她们终于可以来到一个更在乎自己的阶段。

前段时间我跟《闭经记》的作者伊藤比吕美女士一起举办了一场读书会。我突然觉得做播客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我们在播客许愿能见到她，就真的见到了。我好喜欢她啊，一个68岁的女性，可爱，自由，美丽，敢爱敢恨。她出了很多诗集，现在在美国享受家庭生活，偶尔也出来做文化交流活动，简直是我理想的人生样本。

她说，女性的一生都在被雌激素和荷尔蒙控制着，她犯过很多错误，跟人结婚，跟人离婚，又跟人结婚。等到闭经之后她才明白，干这些事的，都是被荷尔蒙控制的那个女人，而不是我自己！我自己一直都是一个纯洁美好的存在。

我深受触动，也请各位女性朋友相信，我们犯的那些错误，我们会好好负责，但这也许都不是出于我们的本心。被雌激素和荷尔蒙支配的一生我们也许有无法控制的时刻，但我们永远有机会听从自己的内心，做出我们的选择。我们可以去往东西南北，和你想要的任何方向，因为我们每一个灵魂，一直都是一个纯洁而美好，并且自由的存在！

最后，欢迎大家给我的播客投广告，因为再过两个月，又要涨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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