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今往後,你將憑此富足一生

從今往後,你將憑此富足一生



  「你在這裡啊。」迪奧溫由牧草堆後探頭,眼神嫌棄。


  「賈爾森,就是住在林邊上那個獵戶,目前正在收購野兔,母親說我不能一個人去,所以……」裝屎麻袋閒置在地,迪奧溫瞥了一眼,搔搔頭髮。


  「反、反正表哥也不想撿大便不是麼?」


  哦,小表弟這是在邀請我?屠夫少年覺得他拐角作態的樣子很是有趣,看在這個份上。「我去吧!」狐狸慷慨張開尖嘴,「親愛的,你把蜂蜜採完,我就去。」


  迪奧溫面色一沉,和麻袋裡的牛屎一樣臭,沒人不知道他最怕蜂螫。「玩笑而已。」錫恩歪歪嘴角,(相當敷衍的)拍了拍表弟肩頭聊表安慰。


  「我會去,但你得等等我。」既然對手是牲畜,布薛爾可要帶上傢伙


🦊


  諾鄔利周邊的林子鬱鬱蔥蔥,幾絲陽光悄悄洩露。迪奧溫負責帶路,錫恩在後跟隨。除了鳥兒拌嘴枝頭,風兒刮擦樹葉,此地應是靜謐一片。至少,首都人原本是這麼以為的。


  「看來這個賈爾森,開的價碼確實不錯。」草綠的眼睛負責觀察,缺牙的嘴給出結論。


  依循獵人小徑一路穿行,錫恩發覺森林意外地……不少人。

  

  不錯,麵包師、木匠、鐵匠、裁縫師、流浪藝人和守墓人,甚至神父修女隱修士,還有諾鄔利找不到的人物嗎?他們各據一地,跟綠林裡的好漢一樣蹲伏草叢,架起弓箭。


  此處人人皆可狩獵。人人都能從歐斯巴赫男爵碗裡分一杯湯。



  「你打過獵嗎?」瞥著表哥肩上長長的玩意兒,迪奧溫懷疑的問。


  「沒有。」錫恩歪嘴承認。畢竟在克勒門斯城郊,老百姓沒有權力私獵。



  王國境內,森林泰半被國王擁有,那些不歸國王管的林子,也都屬於某個領主老爺。平頭小民抓點野鳥塞塞牙縫無傷大雅,要是把腦筋動到陛下寶貝的野豬身上……


  能用幾枚金幣解決的都算小事,「偷獵」可不盡然。


  少年見過「牠」因為偷獵斷了一條腿。可悲的畜生吶,尊貴的主人付錢了事,狗奴才卻要交上腿爪。所以,想吃肉還是上火腿巷吧!屠夫即使刻薄計較,也會將殘骨肉渣扔給好狗。



  繼續深入森林,人跡逐漸罕見起來。輪到錫恩發問了,「那你打過獵嗎,親愛的迪奧溫?」


  「打過。」迪奧溫略略點頭,手指下意識撫上腰帶。一袋石子和彈弓。


  跟我長長的傢伙比起來,那東西又短又小,難道不是小男孩的玩具嗎?錫恩揚起下巴輕蔑的說:「屠夫宰過的牲畜,肯定比養蜂人獵的更多。」


  「你那是屠宰,我可是狩獵。」表弟糾正,「這樣比較不公平。」


  「彈弓一射和刀子一抹有什麼不同,」屠夫聳聳肩,「不都是奪去牲畜性命?」


  「當然不同啦!」表弟難得大聲起來,但聲音瞬即轉輕,「不說了,屠夫果然都是些殘忍的傢伙……」興許是意識到會嚇跑野兔。


  殘忍嗎?少年瞥向肩頭,陳年累積的髒污確實讓好傢伙看起來凶猛嗜血。這不是布薛爾第一根木頭長槌,卻也跟了他好些年。屠夫當然不會記得自己宰過多少牛羊,然而就像熟悉臉上斑點,錫恩識得長槌上的每塊污漬。



  他唯一記得的,是那隻白色小羊。

  男孩茵綠的眼中,牲畜還不只是會帶來財富的母豬。



  取得學徒資格那天,父親拉扯七歲的他,來到一座無人小丘。小丘上有棵榆樹,榆樹下綁著小羊。父親解下圈繩,把木頭長槌交給錫恩。


  「從今往後,你將憑此富足一生。」捉住羊脖子,父親沉厚的嗓音堆滿寄望。


  男孩吞了吞口水,感覺肩膀沉重無比,直到被父親兩個巴掌喚醒,才顫抖抬起手臂。他的力氣本就不大,加上緊張的緣故……


  小羊尖叫起來,白色頭顱鮮血縱橫。疼痛使牠不斷踢打羊蹄,渴望掙脫屠夫的掌握。男孩這下更緊張了,慌忙舉起長槌又亂砸幾下。


  血汙濺上面龐,成為斑點的一部分。牠終於安靜下來。


  父親沒有給予任何實質上的讚許,反而因為吃飯的手瘀傷,又勉強餵了錫恩兩拳。兒子實在沒什麼好回報的,於是吐出一顆碎牙。


  錫恩.布薛爾宰的頭一隻牲畜,並非安詳地死在刀下。

  缺牙那天起他便明白,屠夫雖然各個生性殘忍,但仍會施予牲畜應得的慈悲。



🦊



  缺牙的嘴頻頻打起哈欠,屠夫倚著樹幹覺得森林陰暗得正好,很適合午覺。迪奧溫說木頭長槌在真正的狩獵裡派不上用場,錫恩樂得等表弟將一切安排妥當。


  繩索成圈在地,中心擺上誘餌,其餘部分吊上枝頭。哈,一個圈套。

  

  毋需打獵的首都人初次見到捕獸陷阱如何製作,但他一點也不覺得陌生。在克勒門斯,他們也是這麼獵「人」的。


  稚嫩的笑聲張狂的響徹火腿巷。始終會有個中了圈套的倒楣師傅,垂掛枝頭可恥地露出沾屎底褲或萎靡老雞(如果他嫌夏天的工作鋪過於悶熱的話)。同樣的路口,同樣的把戲,每周往復,男孩們樂此不疲。


  肉舖學徒們捧起肚腹,對著高高在上的倒吊人指指點點,火腿巷的狐狸也身處其中。實在不能怪老師傅出門不帶夜壺,他想。隱密的灌木叢確實有迷惑男人撒一泡尿的魔力。


  在歐伊西萬受到父親賞識的那些日子裡,自己就是靠著訕笑度過空虛的。如葉般青綠的他尚未理解:真正狡猾的狐狸,曉得令自己置身世外。


  目睹他人出盡洋相,讓低劣的自己更顯高尚。但看穿他人外皮底下的卑屈,則令凋敝的生命更加坦然。現在他知道了。



  國王和乞丐出生時皆一個模樣,兩條手,兩隻腳。是什麼區分了他們?

  男爵和農奴出生時皆一個模樣,兩隻眼,一張嘴。是什麼區分了他們?



  克勒門斯的富戶為了追逐風潮,每天都將鞋尖拉長一吋,衣擺裁短一呎。彷彿只要學著貴族打扮,自己也會搖身一變成為顯赫王家的一份子。


  小商鋪的店夫人們整日為了生意斤斤算計,即使家計吃緊也要挪出款項購買肉品。因為吃得起肉的人,總比吃不起的人更高貴。


  「肥火腿」的主顧中,有部分是修院裡負責採買的弟兄。許多人會問,精神比肉身更富足的修道士還啖什麼肉食呢?不過是回味過往虛榮的滋味罷了,屠夫少年想。畢竟不少弟兄從前都是跟著貴族老爺們豐衣足食的呀。


  華衣美服區開了彼此,珍饈美饌區分了彼此。人們總是劃分你我,人們必須劃分你我。屠夫和裁縫師與其說是販售肉品和衣物,不如說是售賣虛榮。驕傲的人都需要鮮肉的幾斤幾兩來墊抬身價,這便是屠夫存在於此的理由。



  錫恩歪歪嘴。儘管自己為人們雙手奉肉,他的一生從來就不富足。



  「親愛的迪奧溫,你喜歡吃肉嗎?」


  「不算特別喜歡。」


  「難怪你們只是割草工,四個滿足於種田養牛的割草工。」


  「嘖,安靜一點好嗎?野兔聽到表哥的聲音都跑了。況且我們家也沒那個閒錢每天吃肉啊!」


  「說到重點了表弟,『人憑肉貴』呀。」



Report P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