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像我一样负债累累,所以委身于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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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首发于“中国人的一天-腾讯新闻”

(ID:chinaoneday)

撰文|徐松 

图片摄影|杨一凡 高宁 徐松

编辑|小为 佳琪 Summer 匡匡


本集片长10分02秒

导演|徐松

视频拍摄|杨一凡 高宁 徐松 马健 刘博

剪辑|王颖

聚焦外卖小哥和平台系统的深度报道引发热议后,陈天河感受到了周遭的变化。有一次,他穿着工服逛商场,发现扶梯上的人纷纷给他让开一条道。“其实我就想慢慢逛,但别人看我穿着外卖服,都以为我赶时间。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只好跑起来。”

城中村一栋阁楼的二楼就是“盟主”的窝。

每天起床后,睡觉前,这间十多平方米的屋子访客络绎不绝。他们是形形色色的骑手,找“盟主”谈事。来者有熟脸,也有生面孔;谈的事,有时是正事儿,更多是闲聊。

无论是谁,“盟主”总能让对方舒舒服服在简易床上歪一会,抽根烟;到饭点了,就招呼对方一块儿扒两口饭;有的人借卫生间洗澡,洗完了干脆在这儿凑合一晚。

盟主干着自己的事儿边跟人聊,一会骂两句,一会又笑作一团。他烟不离手,耳朵上永远夹着一根。一天消耗三包烟,一半派给了来访的兄弟。

屋子不设防,但他心里有杆秤。“有兄弟总抽我给的烟,从不主动给我发烟。这样的人差点意思。”

隔壁房间被一位家底不错的前骑手租下,被称为“骑士之家”,交由“盟主”打理。总有四面八方的人拎着大包小包,试图在北京的外卖大军中找到一席之地。当骑手,首先得找到一个住处,然后就是办健康证,租车,注册,讨送餐经验......一个善于打听的人,总能被引向这里。

“骑士之家”可以免费住两天。在这两天里,有人迅速租到房子搬出去;有人第一天送餐就被北京错综复杂的地图逼哭,干脆打道回老家。

一个来自山东的小伙儿,交不出房租的时候被“盟主”接济过,干脆在“盟主”的隔壁租住了下来,成为邻居。“骑士之家”常常不够住,小伙儿就用自己的屋子收留新人,让“骑士之家”不仅仅局限于一个房间。

01

 骑士之家的“盟主”陈天河 

1990年,陈天河出生于贵州的一个农村家庭,从小在父母的争吵声中长大。小学五年级,他和同学打架被老师批评,认为老师偏袒对方,一气之下退了学。

他当过摊贩,扒过火车,干过工地,然后晃晃悠悠来了北京。

陈天河2009年就开始送外卖了,那时外卖员由餐厅雇佣。“活儿不好干,平时闲死,临近饭点忙死。”但他很快就找到了诀窍——饭点前挨个给老客户打电话询问需求,化被动为主动。后来他干过网吧里的订餐承包业务,又干脆自己做了网页版的订餐网站,开了家小餐厅,自己当老板,挣得了第一桶金,结了婚,生了孩子,一切都在走向正轨。

然而他勇猛激进,憧憬着由小老板升级为大老板,很快便栽了大跟头。

2015年,陈天河开了一个占地700多平方米的大餐厅,拥有30多个员工。 “原本觉得开餐厅都差不多。谁知道,大酒楼的经营理念跟小餐厅完全是两回事。”餐厅每个月都亏损10万元,干到半年多,他转让了大半的面积,留了小半继续经营。又坚持了两年,还是一直在亏损之中。2018年,他彻底将餐厅关门。

此时的他,已身负100多万的巨额债务。信用卡无法偿还,催债公司的电话打到了远在贵阳的父母家,岳父母家。

妻子承受不住压力,与他离了婚,带着一岁多的孩子改了嫁。“我不怪她,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没照顾好她们。”

失去了事业,失去了信用,失去了妻儿,他重新做回一名骑手。

02

 骑士之家及骑手联盟创立 

“每天疯狂跑单,还了债就一分不剩。”那段时间,陈天河称自己为“跑单机器”,奔跑在一条细细的钢索上。

弦绷太紧容易断。2018年,陈天河在一次疯狂送餐的路上与车相撞,被送进了医院。他不敢告诉债主,更不敢告诉家人,一个人在病房里渡过了七天,吃饭点外卖,上厕所只能麻烦临床的家属搀扶。“那时快过年了,病房里能听到远处的烟花声,我就盯着医院的天花板,眼泪双流。”那时,他希望多认识朋友,再也不要这么孤独。

相当多的骑手与他一样,身负重担,生活在一种无法自拔的循环中。

在陈天河看来,骑手这个职业门槛低,结钱快,没有上升空间。干骑手的人不外乎两种人,要么纯粹为了养家,不想别的;另一种是暂时而为,终究想要翻身干别的。这两种人都对这个职业没有认同感,除了挣钱不关心别的。

在这座巨型都市中,看似风驰电掣的骑手们就像是浮游生物,彼此抽离,缺失目标,孤独无依。

“很多人活得很苦,看不到希望,甚至产生了轻生的念头。”

陈天河记得一个女骑手,丈夫欠了赌债,家门口常常被催债的人堵住。她带着孩子来到北京,白天在某个公司做销售培训,下了班去幼儿园接孩子,晚上又跑出去接单。

还有一个骑手,儿子患有脑瘫,自己又下岗,以50多岁的高龄开始北漂,学习成为一名骑手。

这样的故事比比皆是。

陈天河从不避讳自己的惨。接触的人多了,自己的惨事能给身边的人提供某种精神支持。“有人听说了我的故事,会觉得惨的不是自己一个人,也就得到了安慰。”

2018年的某一天,某个平台群里,一位骑手向平台工作人员提出质疑,被管理员踢出了群。陈天河看不过去,拉上被踢的骑手,建立了一个骑手自己人的群。他把二维码打出来,贴在外卖箱上。外卖送到哪儿,二维码就被人扫到哪儿。

有人不愿意,疑心陈天河到处加人别有所图;也有人自己掏钱打印二维码,帮助陈天河拉人。

陈天河还记得,一个岁数很大的骑手气喘吁吁地找到他,说:“终于找到你了。我追着你的车跑了很久,终于找到了这个二维码。”

骑手们彼此连接的需求早就在了,只是“盟主”头一个做了这件事。

03

 骑手为什么要加入骑手联盟?

每天都有很多人找陈天河,各式各样的问题需要被解答。初来乍到的骑手询问如何办健康证,如何租车;小白骑手询问接单秘籍;被拖欠工资的人询问如何起诉公司;遭遇车祸的人请求支援......

他开始做自媒体。帮助别人解决问题的时候,他将事件全程拍下来,沉淀成“示范案例”供骑手学习观看。慢慢地,群里的“老鸟”也会主动回答“菜鸟”问题。

群越来越大,越来越多,“盟主”不得不将它们一一编号。北京白领上班摸鱼时爱在微信群里聊两句,北京的骑手们也有这样的“树洞”。只是白领在考虑午饭该吃什么之时,就到了骑手们该放下手机之时。

陈天河2018年自封“外送江湖骑士联盟盟主”。

两年后的今天,他已经建立了10多个骑手群。如今的他,身边围绕着许多人,再也不用担心孤独。“不需要骑手们认识我,我更希望他们彼此之间认识。”

一个沉默寡言的骑手,在盟主家第一次过了个吹蜡烛、吃蛋糕的生日。

一位年轻的云南骑手通过群认识了一名女研究生,成为男女朋友。

陈天河收到过三次匿名的外卖,一次是蛋糕,一次是披萨,还有一次是鲜切水果,收件人总署名“盟主先生”。他不知道是谁,但清楚一定是某个被自己帮助过的骑手。“哪个傻子!这得送几单才能点一次!”

就这样,原本漂浮在城市各处的骑手们,渐渐连接成一片。

在一堆黄的蓝的骑手制服中认出陈天河并不容易,但你很快能通过看手机的方式发现他的特别。

接单,查路线,骑手们低头看手机;陈天河却将手机横过来,高高举起,随时记录周遭的一切——车祸、纠纷、街头艺人、媒体采访、朋友小聚......通通可以成为视频内容。随意的剪辑,配上略显耸动的“自媒体”标题,“盟主”在各大短视频平台上收获了固定的粉丝数。

陈天河胸前挂着另一个手机,打开微信,划过前两屏都是骑士联盟群。二手信息、吐槽、晒单量不停闪烁,让十几个群在盟主的微信中“自动置顶”。

每天,陈天河总会在每个群里强调:“无论你跑美团、饿了么、达达、顺丰、点我达......记住,我们都在同一个江湖。”

要想在北京当骑手,三个东西是必须的——住处、电动车和健康证。找到陈天河,都可以帮搞定。

04

 都是打工人,没啥不一样 

聚焦外卖小哥和平台系统的深度报道引发热议后,陈天河感受到了周遭的变化。有一次,他穿着工服逛商场,发现扶梯上的人纷纷给他让开一条道。“其实我就想慢慢逛,但别人看我穿着外卖服,都以为我赶时间。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只好跑起来。”

陈天河认为,无论是媒体记者,还是外卖平台的程序员,都是普通劳动者,都有自己的家庭和难处。“不要同情我们,大家都是劳动者。你们同情我们,谁来同情你们呢?”

他了解媒体报道对于改善群体状况的重要性,却不满足于由媒体帮助发声。

平台降了单费,他发布质问平台老板的视频,上了热搜。

某骑手被拖欠工资,他在视频里喊话劳务公司:“你们要点脸吗?”

2021年1月,43岁山西骑手猝死,只获得3万元保险赔偿。他又第一时间打开手机,组织话语:“今天北京很冷,单价很高,但我今天不愿意送餐了,我不想送死啊!”

一天,听闻某商场规定骑手不能从大门进,只能从侧门的员工电梯上楼。他坐不住,举着手机就和商场理论去了。

许多骑手乐见陈天河帮忙出气;也有要好的骑手找过来,告诉“盟主”商场有商场的规定,最好遵守。谁也说服不了谁,但他们都在一个层面达成了共识——商场不让骑手从大门进,是怕拉低自身的档次。

大多数人接受这样一个现实——这个世界是分人的。但陈天河不接受,他想徒手把这个道理摆正了——这个世界分人,是不对的。

“闯商场”行动失败了,但他认为这种失败不是没用的。“我行动了,别人看到了。我就是要告诉大家,不能这样对待我们。我们只要一个公正的对待。”

闯商场的短视频获得了5万多的点赞。

一个嗅觉敏锐的电池商家,找到陈天河,希望能赞助骑士联盟一些活动。同时在他家楼下设立了一个租赁点,每个月固定给他少量的返点。

陈天河从不藏着掖着,会将自己的返点数额告诉每一个人。骑手圈里对他的评价也很多样。那些跟他互相帮助过的,成了他的铁哥们儿;那些远远了解过他的,认为“盟主”很有头脑,既方便了别人,又成全了自己;也有看不惯的,认为他爱出风头。

总有骑手找过来,希望和他一起干,但陈天河十分谨慎,婉拒了不少人。“我在做一件连自己都不知道有没有出路的事。说白了,我自己都不知道以后能不能挣钱。”很多人看不明白,搞不清楚他怀揣善心还是怀揣野心。但他的人生哲学是——帮助别人就是帮助自己,既无法对看不惯的事置之不理,又同时得为将来做打算。

在这个由他人的认可、挣钱多少来判断人的世界里,公益人、商人这些称号都不能准确定义他。

05

 年终饭局

骑手饭局已经举办了20次。

最开始只是“盟主”召集群里的网友见面吃饭。现在,从指挥停车、财务、签到,到主持、表演节目,都有专门的骑手负责。“AA制,女骑手免费,人均消费不超过85元”成为传统。

2020年底的最后一次饭局,从宣布报名到报满200人,只用了半小时。

餐厅在北京东郊的一家平价餐厅,正式开始时间是晚上6点。但从4点开始,便有骑手前来帮忙彩排,或者三三两两地聊天。许多骑手起早贪黑,疲于奔命,却愿意在这天放个彻底的假。

饭局舞台气氛很热烈,东北骑手边讲段子边表演魔术;退役军人骑手嗨了,满舞台跳《小苹果》;还有一位骑手趁机站上台讲述自己的创业计划......

饭局的重头戏,是“盟主”出场。他佩戴斗篷,手拿宝剑,讲话内容却很严肃。讲话涉及该如何还债,该不该借钱创业,路遇不平该如何相助,被别人打该不该还手,发生交通事故该如何处理。

“干了这一行之后,我深深地感觉到,咱们弟兄有多么地辛苦,多么地无奈,我们不知道向谁诉说......咱们一定自尊心要强,不要认为送外卖就低人一等,没有这一回事!”

长达20多分钟的讲话,台下一片倾听的宁静,有人湿了眼眶。下了台,“盟主”则用手机记录着这一切。

23岁的骑手“小空”,用这几年送外卖攒的钱买了一辆小汽车,他打算过年开回家给村里人看看。

原本在横店当群众演员的“玉荷”,因疫情不能开工,到北京送外卖,刚送几天便遭到“酒鬼”的骚扰,她趁着酒劲儿给全桌的人展示“自己如何自卫”的视频。

还有一对来自四川的夫妻档,提到在老家当留守儿童的孩子,潸然泪下。

骑手们脱下头盔,显露出各异的脸庞与表情;烟酒弥漫的空气里,有人呼朋唤友,将一桌子气氛搞得火热;有人彼此交换着人生故事,细数2020年的得失;还有人从头到尾只是把饭吃完,默默离去。

喧嚣散去,陈天河想起了千里之外的家。父母离异后,他已七八个年头没回去过年了。

30岁的他,没有放弃衣锦还乡的梦想,却比从前多了几分沉重。“岁数越大,好像就越离不开北京。也不是北京有多好,而是不想挪动了。”

毕竟,曾经一败涂地的他,在北京有了新世界。虽然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定义自己,但“外送江湖、骑士联盟盟主”这个带着戏谑意味的称号,准确表达了现在的状态——有点豪情,有点落寞,有点江湖。

海报设计|雷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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