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方
「早安。」
微微撐開眼皮,她的一天由一聲親柔的叫喚中開始,又眨了幾次眼,面前的人影才終於清晰,她看到對方微勾的嘴角在自己的視線對上時又更加的上揚,並朝自己走近一步。
「來吃午餐吧。」他說,接著彎下身對自己的額頭留下一個寵溺的吻。
「嗯。」
對方滿意的微笑,他離開房間時自己剛坐起身,呆望著沒有被關起的門口好一陣子,搔了搔長過胸口的白髮,最後還是打不起勁地離開床,以緩慢的速度進行梳理工作。
「我還是比較喜歡妳以前那套服裝。」對方在吞下一口麵包後,不經意的說。
「……是嗎。」
「嗯,還有頭髮長度也是。」
「……」
這是對方第一次對自己的改變作出評語,有些不解地斂眉,卻也懶得多做回應,她停下手中正將雞肉切小塊的刀叉,低頭檢視身上的服飾──漂亮的淡藍色洋裝及留長的頭髮,確實自己不再需要打扮地如此拘謹,但她終究放不下這身衣裳,好似如此才能哀悼那人的倩影。
「我也很懷念那張狡黠的笑容。」
「你到底想說什麼?」反問的口氣明顯重了些,她心中慢慢燃起怒火,卻還是忍耐著,不願爆發。
「柴郡貓。」對方喚起自己的名字,「我就要死了。」
「……你這爛蟲開這什麼玩笑!」終究壓抑不住的憤怒,讓久未喚過的稱呼再次脫口吼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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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自私嗎?柴郡貓認為她是自私的。
因為她不愛他,卻還是握住對方伸出的手,
在渴望被愛的時候、在需要被人拉出深淵的時候,
在那個沒有夫人的時候。
那天來的很突然。
就像所有無預警的意外般,在那個開滿淡藍色花朵的小花園,她們一如既往地享受著兩人的下午茶時光,那些茶杯、餐具,就連泡的茶葉也與往常相同。但夫人突如其來的一句話,讓一切全變了調。
我要去找公爵先生。夫人這麼說。
柴郡貓的身體劇烈的抖動一下,不敢置信地看著自己的主人,然而對方的眼神是這麼真摯堅定,讓她認知到自己根本攔阻不了。
不要走、不要離開、不要丟下我——
她很想開口吼道,可最終自己只是發楞地望著淡藍色的身影越走越遠,直到隱沒於傳聞能穿梭於外界的樹洞。夫人沒有回過頭,一次也沒有回頭關注自己,如果她回頭了,自己便會不顧一切的將公爵夫人拉回來——用盡任何手段。
但是她沒有,她對自己沒有任何留戀,所以舉起的手就只能僵持在半空中。
她無法拉住眼裡沒有自己的人。
之後不久,公爵夫人失蹤的消息傳遍整個仙境,自己則是冷靜的向大家說出實情。最初瘋帽匠還一臉天真的詢問大家都能自由進出仙境嗎,可隨後獨角獸抿唇皺眉的表情讓大家瞬間明白了什麼。沒有人開口安慰自己,因為如同間接證明公爵夫人不會回來般,雖然她早就心知肚明。
然而毛蟲的視線卻讓她渾身不舒服,她認為自己的表情應該沒有扭曲,就算用疑惑的眼神回應對方,他依舊不發一語的盯著自己。
不要那樣看我!她在內心尖叫,最後像逃離似的離開現場。
回到她的家,盯著與夫人共同居住的宅邸,視線掃過屋裡的每個角落,這些不久前還屬於公爵夫人的物品,如今全是她的。柴郡貓將目光停留在客廳角落擺放的木製長桌,那是夫人用來辦公的桌子,上面的文件被整齊的疊在一起,雖然紅心皇后發下來的公文並不多,但夫人總會認真的審視過後再將它們收納起來。
可這些文件以後誰來檢查呢?她沒耐心看這些內容複雜的公文啊。
……
……啊。
忽然間,她恍然大悟地睜大雙眼。
這之後,她換下那身方便行動卻不太得體的衣著,點綴蕾絲的洋裝更適合公爵夫人的身分,她想。舉手投足都需要更加優雅,要保持笑容但不能開口大笑,這樣的她才能夠代替公爵夫人。
她認為自己好好地扮演了這個的角色,沒有十分像,也有八分。不熟的貴族在宴會上看見她時,會掛上笑容欣慰的表示公爵夫人後繼有人;而認識她的森林夥伴們,則會露出有些複雜的神情,與當年夫人看著還是少年打扮的自己時,偶爾流露出的表情一模一樣,這代表她是成功的吧,她笑了笑。
一直到毛蟲硬生生地撬開自己緊鎖的大門。
他看著正在處理文件的自己,一句話也不說。
又是這道讓她心煩的視線。
她緩緩思緒,故作鎮定地抬起頭,「請問有事嗎?」
聞言,對方又向她踏出了幾步,讓彼此的距離縮小到雙方伸出手就能碰到,「來我這吧。」
柴郡貓蹙眉,她不明白這句沒頭沒尾毫無邏輯的句子是怎麼從對方口中迸出來的,可是不等她開口,毛蟲便接著說。
「我說過,我會對妳好,好到讓妳忘記那個人。」
「……」
不可能。這依舊是第一個出現的想法,可她卻呆愣著沒有反駁。忘記彼此對望多久,面對那隻伸出的手她又是思考多久才握上去,她覺得這一切就是場惡意的輪迴,當年牢房裡的情景歷歷在目,只是這次抓住的救命繩,是自己一直惡言相向的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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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許久沒有如此激動的柴郡貓,毛蟲只是莞爾,像是在說今天天氣真好似地,他開口。
「妳會來參加我的告別式嗎?」說的雲淡風輕。
「你……!」對方惡狠狠地瞪著自己,他不由得有些懷念這眼神,僵持了幾秒後,她的態度轉冷,「不去。」
——咣當。
離開時甩門的力度出賣了她。
「……對不起。」發出的聲音很細很細,他依舊勾著嘴角,只是那弧度如今卻有些彆扭。
毛蟲其實並不沒有辦什麼告別式,因為一群人圍在自己身邊悼念的場景太過滑稽可笑,可他還是在茶會上道出自己將死的事實,在玩鬧中的大家一陣沉默,他可想而知。
他太過長壽,就連自己都忘記是如何呱呱墜地在這片仙境,他象徵著仙境人永恆的生命,如今卻宣判了死期,就像在告知那些孩子,他們離死亡並不遙遠。
「就只是如此。」他接著開口。
大家對於輕描淡寫的態度先是愣住,接下來的情緒他沒去注意,因為早已揮揮衣袖走人,他不想看到那群人在自己丟下這顆震撼彈後,逐漸理解而越發難看的表情,尤其是在公爵夫人已經消失的狀況下。
而他的老朋友們,則在這時格外體貼的不讓任何人來打擾自己。
他想一個人靜靜地離開。
頂多,有一個人來見證自己的死亡就好。
毛蟲來到自己長年待著的巨大蘑菇那,那朵蘑菇即使到現在也仍然鮮豔,高高聳立在草地上來展現它的生氣,他沒有坐上屬於他的特等席,只是站在一旁審視著,然後忍不住笑出聲。
結果陪伴自己最久的居然不是人啊。
他從來不求生,很早很早以前便無所求,他知道仙境人的生命來自追求,那些充滿好奇、有夢想、有理念的人,仙境給予那些人無窮的壽命,可他不是。但他也不求死,如果仙境依舊給他生,那麼他便繼續活。
只是現在仙境不再給予而已,或許,說是停滯已久的時間重啟更為貼切,他輕笑,覺得眼皮更重了些,他靠著蘑菇坐下,讓這陪伴自己最久的寶座成為終焉的棺材,感覺不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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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終究來了。」他看著她,眼裡沒有太多意外。
眼前的人身著不規則的白色襯衫,灰色的百褶裙隨著她的步伐擺動,讓襪子遮不到的部分若影若現,剪短的白髮讓她看起來俏皮幾分,即使依舊沉著臉,也與當時愛上她的模樣相差不遠了——思及此,毛蟲揚起笑容,無法自拔的感到滿足。
柴郡貓沒有回應,但她來到毛蟲的身邊坐下,倚靠著他。
「妳知道嗎,當我第一眼見到妳時,我就準備好這天的到來了。」
他感受到身旁的人一顫,卻始終沒有開口。
「故事一旦開始,便會迎來結尾。仙境的法則也是如此,祂看似給予有夢想的人永生,但夢想總有一天會消逝,無論是因為實現或者放棄。而我的時間……」他頓了頓,「只是被祂像開玩笑似的暫停了而已。」
「我無所欲求,直到遇見妳。」他莞爾,「所以我的故事便開始了。」
直至此刻,柴郡貓才終於轉頭看向他,她的眉頭皺在一塊,似悲似怒的眼神直瞪著自己,可他卻只覺得愛憐,想要伸手撫摸對方的臉頰,才發現自己已經連舉起手的力氣都沒了。
「……我只想問你一個問題。」她看著他沉思了許久,句子艱難的從喉嚨擠出,「為什麼要伸出手?」
「那時……你明知道那時我一定會握住你的手——而這便是你死亡的原因,不是嗎?」柴郡貓發出的聲音如生了鏽的弦,彷若再加點力道就會發出刺耳的尖叫,甚至斷裂。
「呵呵,哪有到嘴邊的肉不吃的道理。」他的語氣很輕,連自己聽都覺得沒有以往的嘲諷,可他也發不出更重的聲調了。
「少耍嘴皮子了,你以為我沒發覺嗎。」
她撐起身子,溫暖的體溫從自己身邊抽離的空虛讓毛蟲覺得有些冷,可他沒說,沒說其實他希望對方可以給他一個擁抱,他只是靜靜等著柴郡貓再次開口。
「以前我不懂,你總是不著邊際的試探我,卻沒有一次做出行動,我以為你在捉弄我……」沉默了片刻,她說:「但你講了我才明白,你是在拿捏我與生命最恰當的距離。」
毛蟲了然地笑了,他畢竟也不需再隱埋什麼。
「我期盼妳在我的生命裡佔據的時間,越久越好。可那時,我只希望在我眼中,妳永遠只是妳,不是誰的替代品。」
「不會是公爵先生,也不會是公爵夫人,而只是柴郡貓。」
對方並沒有回應自己,他看著她眼裡蒙上一層水氣,卻還倔強地緊咬著唇,他多想安慰她啊,可他連開口都用盡力氣,所以他只能注視著,即使他的視覺也將被奪走。
毛蟲莞爾,終究是沒看清柴郡貓是否落淚,他的眼皮太重,而他的耳朵也聽不見任何聲音了,這樣也好,他想。雖然曾言對方哭泣的模樣也喜歡,但他果然還是鍾情那抹笑,無論是狡猾地、開心地都好,因為那便是她,便是他鍾愛的柴郡貓。
我已然滿足。
柴郡貓望著悄然離世的毛蟲好些時間,那略帶稚氣的臉龐還微勾著嘴角,似如熟睡的孩童,只是他的身體沒有平穩的起伏。這大概是第一次如此認真的關注眼前的人,她從來只記得對方那雙金色的眼眸,因為注視著的人,向來不是她,她是接受視線的那個。
毛蟲的金色眼眸不如紅心皇后猖狂,也不如白皇后柔和,他的更加深沉,看著自己的眼神總保留些溫柔,可如今那雙眼睛被藏在眼皮底下,她再也看不到。
擲起對方的手,那只方才想觸摸自己卻僅能艱難的提起一點又被迫放下的手。
對不起。
她跪坐在一旁,緊握著那只不再有溫度的手,輕靠在自己嘴邊。
對不起。
她閉上雙眼,虔誠的如信徒禱告般。
對不起
她沒有流淚,因為夫人那時她沒哭,所以現在也不會。
她不會求他別走,既然夫人那時她沒說,那現在也不會。
她無法追隨他死去,如果夫人那時她沒有,現在便也不會。
只是他用一生換回她,那她便花一生悼念他。
她僅是期盼。
期盼自己的思念能到達彼方。
彼方的仙境裡,他們日復一日、毫無變化,沒有一個人踏出步伐,沒有一個人品嘗夢想的禁果,時間停滯不前。
但他們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