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日】Rainy Nights (Side A)
貘冬亞 | 20210910影日日串聯慶祝大會> 如果是什麼都OK的人,可以跳過警語直接閱讀。
> 非常抱歉,我寫不完。雖然Side.A算是告一個段落了,但是還沒有一個完整的結束,如果會在意的話請自行迴避。
> 這是一個關於想念的故事,應該也算不上虐向(吧),但不是歡樂的故事。
> 這篇有參考歌單裡的曲目進行創作,不過因為都是中文歌可能有點干擾閱讀體驗,建議自行斟酌要不要搭配音樂服用。

Track 01
燈好像壞了。
之所以不是「壞了」,而是「好像壞了」,是因為燈泡現在還平穩地照亮著房間,連續不斷地供應著光明。
但是日向直覺它一定出了問題。
他站在房間的中心,仰著脖子,圍繞著那顆燈、焦慮地來回踱步。日向的雙眼直勾勾地盯著它,想找出燈壞掉、或者沒有壞掉的證據。
日向知道直視光源對眼睛不好,但他就是無法停止盯著那顆他覺得有問題的燈泡,總覺得有很小的、很短暫的一個瞬間,那燈泡不亮了,它其實已經疲憊得不行了,撐不住了,卻還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假裝自己很好。
電扇嗡嗡作響。
今晚的里約依舊炎熱,殘暑未消,即使太陽下山了,氣溫也遲遲降不下來。不幸的是,他的冷氣故障了,雖然照著網路上的方法試了幾次,但是日向還是弄不清是機器的問題,還是電路的問題。
房間裡只有一台電扇嗡嗡地打轉,發出嘎嘰嘎嘰的聲響。
汗水濕透了上衣,衣服黏在皮膚上。令人感到不快的並不是氣溫,而是濕氣,濕氣讓房間悶得像桑拿一樣。
日向抓起自己的衣領抖了抖,想讓空氣灌進自己的衣服中,然而這並沒有起到什麼作用,只是讓他越發感到焦躁。
他深吸一口氣,胸脯微微隆起,接著吐氣、肩膀快速垂下,像消了風的氣球。
一則報導在日向的腦子裡揮之不去。
〈日籍國家隊球員賽季首秀奪冠〉
〈贊助商千金遠赴義國獻花祝賀〉
這是僅僅一則普通的體育新聞,先是報導了海外排球聯賽的結果,並簡單的陳述了贊助商到場獻花的經過,文章主要著重於日本選手在海外的優異表現,乍看之下並無異樣,然而,最後一段的字裡行間,卻含蓄地暗示著球員與贊助商的「友好」關係。
這遠遠算不上是爆料,卻滿足了人們八卦的心態。
日向並不在意這種八卦消息,會看到這則新聞,充其量只是演算法的意外,但是一股莫名的焦躁徘徊在他的胸膛,遲遲沒有散去,令日向感到煩悶不已。
他清楚地記得那張報導的照片。
照片上的「她」捧著一束向日葵,將勝利的祝賀遞給男人。
「她」有著一頭橘色的長髮,由於只有一部分的側臉,五官在照片上雖然不太清楚,神韻卻有幾分熟悉,讓日向聯想到他的妹妹小夏。不過,相似之處也就僅此而已,日向很清楚她們是完全不同的人。
照片上的向日葵花束完全沒有清新爽朗的感覺,日向覺得那花燦爛過分、嬌豔得像一團火,毫不留情地燒灼皮肉,恬不知恥地深入脊髓、觸弄神經,令人好生厭惡。
然而,照片上的男人並沒有露出嫌棄的模樣,他肩上披著毛巾,一手拿著水壺,另一手將排球夾在腰側,面無表情地望向捧著花束的女性。
真是蠢斃了。日向在心裡嘲笑記者:搞不好「他」連她是誰都想不起來。
你怎麼知道?日向彷彿能聽見質疑的聲音,但日向可以很篤定地回答:因為「他」就是這樣的人。
在日向的想像之中,男人面對記者的提問,卻依舊面無表情,靜止,不做任何回應。他發現自己猜不到男人實際的反應。
畢竟,有誰真正知道男人和女人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呢?
這頂多只是一張照片罷了,沒有完整的來龍去脈,只有為了增加點閱率、不負責任的捕風捉影。男人的木訥,正好留給了讀者想像的空間。
日向沒有辦法反駁網路上諸多的揣測,不只是因為他什麼也不知道,也是因為他根本沒有那個資格。
一想到這點,日向再次垂下肩膀。
他討厭自己變得消沉,消沉令他不由自主的焦慮,因為這會讓他想起剛來到巴西的第一年:沒有錢、沒有朋友,每天被打工的日子追著跑,在排球的練習上處處碰壁、停滯不前,看到自己的競爭對手已經登上世界的舞台,自己卻在街頭巷尾為不認識的人們送餐,日向一度沮喪得想要放棄一切、逃回日本。
不可以負面思考。日向甩了甩頭,深呼吸一口氣。
「啊──啊──啊──!」
他對著鏡子進行發聲,想將心中的鬱悶一掃而空。
「好!」
雖然沒有什麼效果,但日向猛地跳了起來,大喊一聲,強迫自己打起精神。日向一把抓起桌上的鑰匙,拉開自己的房門走了出去,接著敲了敲對面的房門。
「佩德羅!我要出去慢跑!要不要順便幫你買點什麼回來?」
回音殘留在走廊上,過了半晌,卻無人回應。日向這才想起佩德羅說過今天要在大學實驗室趕報告,會晚一點回來。
日向意識到這間屋子裡就只剩他一個人,忽然有種不習慣的感覺。
在那之後過了好幾年,這次日向不再是無名小卒,而是以挑戰海外聯賽的姿態回到了巴西。這段時間,佩德羅也從大一新鮮人變成了研究所學生。雖然他們像以前一樣,又重新當起了室友,但如今他們有不同的經歷、各自的生活,無論是佩德羅還是日向,都不再是以前的那個少年了。
日向用手機傳了一則訊息給佩德羅,告訴他自己要出門慢跑、不在家,隨後,他穿好運動鞋,把手機放在玄關的櫃子上,只帶上鑰匙,保持輕裝就這麼出發,踏上里約夜晚的街道。
日向三步併作兩步下了樓,樓下是一間傳統的雜貨商店,店內陳列琳瑯滿目,從外面往裡看去,卻不見店主或客人的身影,白晃晃的日光燈管顯得冷冽。往前走一些,路面出現一點坡度,他彎過拐角,從捷徑的水泥樓梯往下來到主要街道上,主街燈火通明,行人與車流紛紛擾擾,日向只能緩下腳步,改以快走的方式前進。
他路過街角的快餐店,他想起那是他以前和及川前輩來過的餐廳。
過了這個路口,前方是個Y字形的分岔道,其中一條路顯得熱鬧,另一邊顯得較冷清,日向選擇了人少的那一側,這邊的道路通往一片當地人才知道的沙灘。這條路上有一間修理腳踏車的小店,日向以前經常來給輪胎打氣,這裡的老闆曾經幫他的自行車補了好幾次胎,讓原本早該被汰換掉的車胎勉強支撐到日向回去日本的那一天,才總算壽終正寢。
而現在,腳踏車店的鐵捲門低垂,不知道這裡是已經歇業了?或者只是單純過了營業時間?日向轉頭瞥了一眼,鐵捲門上大大的街頭塗鴉,一張黃色的大臉衝著他咧嘴而笑。
他微微踮起腳尖,向前小跳半步,乘著這股慣性,在空蕩蕩的街上跑了起來。
城市裡滿是回憶。
自從加入巴西的職業聯賽之後,日向平時大多在球隊的體育館和租屋處之間兩點直線往返,鮮少有機會經過今天慢跑的路線。以前在這裡生活的記憶湧入他的思緒,一股懷念的感覺令他不禁勾起一抹微笑。
那些追逐著背影的日子,日向一點也沒忘。
腳踏車與外送背包、小酒館裡的電視直播,透過街角的玻璃窗,日向看見他們之間的距離已不再觸手可及。
明明都是好幾年前的事情了,那段修行的時光卻還是歷歷在目:少年義無反顧地離鄉背井,隻身一人來到地球的另一端,只為了追上他的目標。
日向的腦海中再次浮現那張照片,他怎麼樣也不可能忘記那張臉:就算外型的變化再大,他也能認出那是影山。
和奧運那時相比,影山的頭髮又長長了一些,耳朵的形狀還是那麼漂亮,嘴邊蓄了一點鬍渣,看起來一點也不適合他。到了義大利之後,不知道影山是不是瘦了?他的顴骨變明顯了,俊秀的五官因而顯得更加勻稱,整體面容好似成熟了幾分。那雙紺青色的眼睛使他融入了當地人的氣質,像個混血兒似地,讓日向不得不承認影山實在是很帥氣。
日向曾想,只要他追上影山,他們就能再像高中那樣毫無牽掛,無憂無慮地耗上一整天,一直膩在一起。
日向氣喘吁吁地跑上海堤,他還保有體力,呼吸卻先亂作一團。他的視線投向沙灘與海的方向,沒有人,平時熱鬧的海灘上空無一人,徒有黏膩的海風呼呼地吹,大浪狠狠擊潰沙灘,彷彿正在一點一點地掏空它。
他想起他和影山最後一次的對話:影山說,他要去義大利。
事情過去這麼久,該難過的已經難過了,該放下的,他以為他都放下了。
日向反覆地呼吸、吐氣,試圖讓自己的心平復下來,卻還是壓抑不住哽咽。
明明是想更靠近影山一些,為什麼越是努力、影山卻離他越來越遙遠了呢?
海風嗚嗚地吹,遲來的大雨終是傾盆而下。
Track 02
在影山正式向他宣布自己即將前往義大利時,日向感覺影山的意思是:我們不可能復合了,你懂的吧?
「嗯,我知道。」日向當時伸了個懶腰,抬頭望向天空,長吁了一口氣:「不然我之後也來挑戰海外聯賽好了?」
「不錯啊。」影山好像悶哼一聲,不再多說什麼。
日向想不起影山確切的反應,只是模模糊糊地記得影山好像是一副沒有興趣的樣子。
日向的內心一直隱隱期盼著,等到他從沙灘回到室內的時候、等到他能和影山再次並肩作戰的時候,他們就可以再次交往,回到他們高中時的關係。
果然是我想太多了。臉上浮現一抹輕輕的笑,日向在心裡暗暗自嘲。回到以前的關係,也許只是自己單方面的願望。
於是日向決定把挑戰巴西職業聯賽當作是一個新的開始。
如果說烏野是為了追逐夢想的排球,忍者翔陽是為了追逐影山的排球,那麼從今以後,日向的排球是為了實現自己,而不再是為了追逐什麼。
和高中的時候不一樣,現在的日向是個獨當一面的球員,也是一名成年人了。他不可能一直沉浸在過去的回憶裡,感情這種事情更不能強求。日向明白,影山有影山的人生,就如同日向也有自己的人生。
聽說羅馬城裡到處都有古蹟與博物館,街道上融合了各種不同時期的建築風格,還有眾多的美食、路邊隨處可見的咖啡廳……瀏覽著網路上的風景照片,宛如電影一般的城市影像,日向手指捲動螢幕,一面心想:不知道在這樣的地方生活起來是什麼樣的感覺?
如果是谷地同學的話,應該會很喜歡義大利的建築和時尚展吧?山口的話,說不定能找到很多好吃的料理;至於月島,感覺他要是進了博物館就出不來了……如果是影山呢?影山會在羅馬過怎麼樣的生活?他會喝咖啡嗎?日向想像不到影山每天早上喝一杯卡布奇諾的樣子,也完全沒辦法把時尚和歷史跟影山聯想在一起,總而言之,羅馬和影山一點也不搭調。
日向不禁笑出了聲。
影山大概和自己一樣,過著以排球為中心的生活吧?
所以,最初得知影山的八卦時,日向一點也不在意。
影山有曖昧的對象?怎麼可能。能和球性戀來電的,大概也只有球性戀了。也許是因為影山是年輕有為的知名運動員,八卦雜誌又尤其喜歡捕捉成功人物的花邊新聞,才會有這些空穴來風的消息吧?
可是當日向今天親眼看到那張照片之後,他立刻動搖了。
橘色的長髮,向日葵的花束。
就如同日向下意識地將「她」的身影與小夏重疊了,影山是不是也……
日向關掉視窗,闔上電腦,他不願想得更多,內心卻躁動不安。
他不能理解自己為何會如此反感……不,答案其實很明顯,只是他不願承認。
一道刺眼的強光朝自己逼近。
一輛轎車在日向面前呼嘯而過,粗魯地輾進人行道邊的水漥,濺起大量水花,泥水弄髒了短褲和襪子,但是日向顯得毫不在意,反正他已經全身濕透了。
雨下得太大,他沒有選擇躲雨,而是朝著回家的方向逕直跑了起來。
橘色的瀏海貼在額頭上,遮擋了視線,日向用手將其向後撥去,然而頭髮吸飽了雨水,支撐不住重量,又接著掉回了原本的位置。
無可奈何。
明明已經決定好不再回頭,也決定好要自己生活,卻無可奈何地、在這種時候聽見影山的消息,就像面對這場惡作劇般的大雨,日向無能為力,只能放任眼淚潰堤。
Track 03
雨下得又急又猛,回程的這一路上,日向都快搞不清楚自己是在游泳還是慢跑了,雨滴打在身上,剛開始還感覺有些涼涼的,減緩了夏夜的悶熱,但是漸漸地,不知道是出於生理還是心理因素,日向開始覺得這雨令他感到窒息。
日向跑回公寓,三步併作兩步地匆匆爬上樓梯,到了他和佩德羅同住的門口,他粗重地喘著氣,將手伸進口袋翻找鑰匙,急急忙忙地想要開門,日向抓著鑰匙碰到門鎖,喀、喀、喀啦,鑰匙戳了半天卻對不準鎖孔,他才發現自己的手不由自主地顫抖著。
好冷。
日向這時才意識到不妙,他把健康管理的基本原則拋諸腦後,竟完全沒注意到自己的身體狀況。
也許是因為公寓的門並沒有多大的隔音效果,腳步聲或鑰匙的碰撞聲引起了注意,屋裡的人走過來為日向打開了門。
「翔陽?」
是佩德羅。他大概是預想到日向會淋到雨,一打開門,便將一條鬆軟的大毛巾蓋在他的頭上:「你果然什麼都沒帶就出門了……嗚哇!這不是全濕透了嗎?」
「佩德羅……」
日向啞然,連謝謝都說不出口,只是一邊粗重地喘著大氣,一邊呆呆地站在原地、望著他的室友。
佩德羅似乎也愣了一下,他注意到日向的雙眼紅紅的、腫腫的,日向臉頰上濕濕的痕跡也許不單是雨水造成的。佩德羅緊張地上下打量了一下日向全身,沒有明顯的外傷,加上日向的錢包跟手機都放在櫃子上、沒帶出門,應該不是遇到搶劫之類的壞事。他先是鬆了一口氣,但是看到日向一反尋常的模樣,一顆心又接著懸了起來。
「……發生什麼事了?」
佩德羅不知道該怎麼問,只好小心翼翼地說。
日向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佩德羅,嘴唇一張一合,話剛要從嘴裡出來,卻又被吞了回去。
「你先去沖個熱水澡,好嗎?」
總之,身體比較要緊。佩德羅遲疑了一下,決定先把日向拉進屋內,關上了門,並讓日向進到浴室。
日向踩在腳踏墊上,先把頭髮和肩膀擦一擦,接著褪去襪子和短褲,由於衣物已經被雨水完全浸濕,布料緊貼皮膚,他花了好些功夫才將上衣脫去。日向把髒衣服直接放在地上,抬起頭,他看見鏡子,鏡子裡的人眼袋浮腫、眼睛裡布滿血絲,與日向平常的形象相差甚遠,彷彿是另一個人似地。
好狼狽吶。
難怪佩德羅一眼就看出來了。日向對著鏡子苦笑,他竟然哭得比和影山分手那天還慘。
踏進淋浴間的玻璃門,地板還是濕的,並散發著微微的熱氣,大概是佩德羅先使用過了。日向打開水龍頭,蓮蓬頭流出來的水還溫溫的,他等了一下子,很快就有熱水了。
雖然是夏天,但日向接著把水溫往上調了些,熱水澆淋在皮膚上,好像能感覺到緊繃的肌肉終於舒張開來。
日向花了一點時間讓身體溫暖起來,接著開始洗淨身上的汗水與髒汙。
蒸氣繚繞,染白了玻璃門。記憶連著水霧一同浮現,日向的思緒回到高三,他們畢業的前夕、分手的那一天,是個晴空萬里的好日子。
日向細細回想了幾次,但他想不起他們的對話是怎麼開始的,又是怎麼結束的。他只記得,影山提起分手的時候,語氣稀鬆平常,日向還一度以為影山是問他要不要去吃肉包子。
「……什麼?」
「你沒在聽嗎?」影山臭著臉、不悅地說,且少見地沒喊他呆子。
日向的確沒有認真聽,不,其實他聽見了,聽得很清楚,卻又好像沒有聽見一樣……他到底有沒有在聽?一個簡單至極的問題,日向卻絲毫不知道要怎麼回答,說到底,他根本沒辦法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麼。
「我說──」影山的聲音激動得上揚,但話語接著戛然而止,影山壓下煩躁的情緒、耐著性子,重新說了一次:「我們要不要分手?」
分手。
這次日向聽清楚了。一瞬間,他感覺自己的腦袋停住了。畢業在即,又是風和日麗的一天,他們應該討論兩人的未來要怎麼繼續,而不是結束。
「為什麼?」
「你不是要去巴西嗎?」
影山是從教練那邊聽來的嗎?日向詫異地點點頭,因為他還沒把巴西的事情告訴影山。
雖然鷲匠教練承諾替他聯絡畢業生是一年多之前的事情,但是一直到最近,日向才把去巴西的所有準備打點好,包括簽證、住處、訓練方面的事情……他都是第一次面對,也因此花了不少時間和心力。
當他聽說影山受到雲雀田教練的提拔、破格被召入V聯盟時,更加堅定了去巴西修行的念頭。日向深知自己的起步晚、實力還不夠充足:國中入門,進到高中才終於打得比菜鳥好一些。他必須比平常人更加努力,才有機會再次和影山站在同一個舞台上,所以他必須去巴西。
「你有想過遠距離要怎麼辦嗎?」
──影山接著質問。
日向以為影山一定能理解他的想法,畢竟那是他們最喜歡的排球。
但是影山看著他的眼神,好像在看著陌生人似地。
日向仰起脖子,熱水順著他的頭髮、沿著肩膀與背肌流淌而下。
畢業的那天他們正式分手,他是笑著道別的,因為影山說的是不想要遠距離,並不是不愛他了。日向天真地心想,幾乎不知道要心痛,他覺得只要等到他回去日本成為職業選手,他還能和影山在一起。
只是他把青春看得太過理所當然,日向沒有懷疑過遠距離可能只是一個藉口,甚至不曾考慮過影山愛上別人的可能性。
遲到的思念讓日向終於看清了現狀。
日向望向布滿霧氣的玻璃門,伸出右手,在門上寫下了兩個漢字,他將額頭靠在門上,彷彿自己依偎在他的懷裡。
「……我好想你。」
低語溶解在水聲之中,沒有被任何人聽見。
Track 04
日向身子蜷縮在沙發上,大腿與軀幹之間夾了一顆枕頭,半張臉連著下巴一起埋進抱枕,身體的一側靠著扶手。他靜靜地聽著窗外的雨聲,試著讓思緒放空,但情緒還徘徊在身體裡,遲遲無法舒坦。
他不想回到自己的房間,如果一個人待著的話,好像會痛:聲音會痛、呼吸會痛、就連下雨好像也會讓他感覺到痛。
「……翔陽,要不要喝一點?」
佩德羅問。他拿來杯子和一個裝有液體的玻璃瓶,日向看見標籤上的字,是巴西的甘蔗蒸餾酒,卡沙夏。
「一點點就好……也許會好睡一點。」
大概是怕日向顧慮到運動員的身分,佩德羅改口,有些不自信地說著。
「嗯,好。」
日向小聲地回應。
他小心翼翼地從佩德羅手上接過杯子,佩德羅往裡倒入透明的瓊漿。
日向將酒杯湊近眼前,香甜的氣息與濃烈的酒精味灌入鼻腔,聞著就幾乎令人微醺,日向輕輕晃了晃,舌尖啜了一小口。
「如果還有什麼我幫得上忙的地方,儘管跟我說。」佩德羅將酒瓶放在桌上,接著指向餐桌的方向:「我要整理數據,我會坐在那邊。」
也許有一部分是酒精的作用,心裡有種很溫暖的感覺,好像快要融化了。
日向吸了吸鼻子,他覺得自己又要哭出來了,一方面是因為佩德羅的照顧令他感到安心,一方面是剛才的話讓他又想起了影山。
他想起高三暑假前的某天晚上: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看見影山戴著口罩坐在他的床邊,手裡拿著英語筆記本,日向還以為是自己發燒燒過頭了,才會出現這種幻覺。
「……你怎麼來了?」
日向試著坐起身子,頭上的冰敷袋掉了下來。影山伸出手,擋在了日向的身體前,示意讓他繼續躺著,不要起來。
「你還沒退燒,呆子。」
汗水浸透了睡衣,連帶著令床褥有些悶熱,但日向還是乖乖躺下,他的身體因為發燒而軟綿綿的,絲毫使不上勁,就連翻身都有些吃力,另一方面,他知道自己必須盡快恢復健康才能參加期末考試,他實在不想再身陷補考地獄了。
「山口和谷地同學幫你整理了筆記,我帶過來了。」影山指向書桌,上面放了一個紙袋:「……月島也幫你做了日本史的部分。」
說起月島的時候,影山扁了扁嘴。日向不禁輕輕地笑了出來,做這種麻煩事,不難想像月島確實不會有什麼好臉色。
「有什麼好笑的?」
影山皺起眉頭,不悅地說。
「沒什麼。」日向輕聲回應。
影山沒接著說話,他將手伸向日向的額頭,還有一點熱熱的,不過溫度已經降了不少。他張開手指,插入日向被汗水淋濕的頭髮之中,將日向的瀏海往後梳,又接著用力地搓揉搓揉。日向不由自主地閉上了眼睛。
「我去找阿姨換一個冰敷袋。」
影山闔上筆記本,一邊說,一邊準備站了起來。
「不用!」日向拉住影山的袖子,慌忙喊出聲,隨後他感到有些羞赧,囁嚅地說:「……陪我。」
影山直勾勾地看著床上的日向,日向不好意思地錯開了視線。
「……好,有什麼需要的話再跟我說。」影山坐回了原位,並反手握住了日向,牽起了他的手,並低聲說:「我會在這裡。」
掌心傳來影山的體溫,日向不禁一陣臉紅,所幸在發燒的掩護下,外表看不太出差別。起初,他對於影山突如其來的舉動感到意外,因為日向從沒想過那個影山竟然也有浪漫的頭腦,不過,看著影山的表情,日向感覺那是他出於關心的舉動,而不是出於男朋友的義務感。
日向將棉被往上拉了一點,蓋住了自己的下巴和嘴角,默默地看著認真複習英語、被文法搞得一臉困惑的影山。他喜歡影山的理由又增加了一個。
在最脆弱的時候,有一個關心你的人陪在身邊。也許人生中最幸運的事情莫過於此。
「謝謝你,佩德羅。」日向感覺喉嚨啞啞的,但這句話他一定得說出口。
「沒關係。」佩德羅從數據中抬起頭,手臂橫跨在椅背上,並接著問:「你已經好一點了嗎?」
「嗯,我沒事。」日向不清楚自己到底算不算沒事,不過他的心情的確平穩了許多。說來有點丟臉──日向本想用自嘲的口吻說話,但他卻不知道從哪裡說起,嘴巴一張一合,吐不出一個字來。
「如果你想說的話,我會聽你說……不想說的話,也不用勉強說出來。」佩德羅平靜地說。
日向感到一陣鼻酸。
明明是很普通的一句話,卻好像給了他一股勇氣,讓他可以面對自己。
「嗯……事情是這樣的……」
日向擦了擦眼淚,深呼吸一口氣,一邊思索著今天晚上的大雨,一邊緩緩開口,此時,日向的聲音很輕,但同時聽起來也很堅定。
「我的前男友,好像有新對象了。」
Track 05
「……我現在才發現,我還是很喜歡那個人。」
以一張照片為契機,在這個下雨的夜晚,日向想了很多,烏野、巴西、沙灘、V聯盟、東京奧運,他的回憶裡總是充滿影山的身影──無論他們是否在一起,影山一直都是他的憧憬。
日向從沒跟任何人說過,他很喜歡下雨的夜晚。他記得那雙嘴唇的觸感,比想像中要來得更加柔軟,並且更加灼熱,他也記得兩個人的門牙碰撞在一起有多痛。
好吧,他們的初吻就是這麼失敗。
「呆子!」影山用手護著嘴巴,痛苦地大叫一聲。
「笨蛋山!是你撞過來的誒!」日向不甘示弱地罵回去。
噓──他們兩個同時做出了噤聲的手勢。雖然說學校裡面應該已經沒有人了,但是也許保安巡邏會經過體育館的器材室,然後發現有兩個排球部的學生違反規定,待在學校裡過夜。
希望雨聲會蓋過他們的說話聲。
影山和日向都不是會無故違反規定的人。他們只不過是像往常一樣留下來練球,卻不巧偏偏遇上了豪雨,又忘了帶傘,才會落得在器材室裡過夜的窘境。
話雖如此,日向卻不認為這是窘境,反而有點小小的興奮。
那是他們第一次單獨過夜,雖然地點是體育館,但他們兩個都很喜歡體育館。
影山和日向賭氣地轉過頭、背對背,各自坐在一邊。日向假裝生氣地將臉埋進膝蓋,他心跳得比在球場上還快,並發現自己的臉頰發燙得快要燒起來似地,於是更用力地把自己縮成一球。
沒開燈,又這麼暗,影山是不會看見自己臉紅的,但日向還是忍不住想要藏起心動的證據。他不知道影山是怎麼想的,影山會開心嗎?還是會很失望呢?話說回來,影山當初答應他的告白時在想什麼呢?總不會是排球吧。
日向緊張得胡思亂想,影山的聲音打斷了這片沉默。
「呆子。」
「幹嘛啦!」
日向沒好氣地說,做足了要吵架的架式,一回頭,卻發現影山的臉已經來到他的面前。
那雙紺青色的眼睛像寶石一樣隱隱透著光亮,日向的心跳狠狠漏了一拍。
「要再試一次嗎?」
在他回答好之前,影山的唇就再次貼了上來。
日向下意識地瞇起眼睛,緊張地抿起了嘴。影山的舌頭蠻橫地撬開日向的唇,硬生生地進入對方的口腔中,日向的舌頭被往後抵住,有點動彈不得,令他不知所措。而另一方面,影山也沒了進一步的動作,似乎是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只是笨拙地呼吸著對方嘴裡的空氣。
粗獷的鼻息撲上臉頰。日向微微睜開眼睛,他瞥見影山緊閉的雙眼,僵硬的肩膀,原來影山也很緊張。
嘴笨的男人,舌頭也很笨。日向心想,但他就喜歡這樣的影山,喜歡到不忍心苛責他的笨拙。
「笨蛋山,接吻才不是這樣。」
哪有這麼僵硬的接吻──日向有些好笑地說。他從坐姿改為跪姿,膝蓋跨上影山的大腿,雙手托起影山僵硬的下巴,故作鎮定,接著再次吻了上去。
日向先輕觸影山的舌面,接著慢慢地滑過齒齦與舌側,試著纏繞住對方的舌頭,但是日向搗鼓了老半天,卻始終做得不好。
「你自己也不會嘛!呆子!」
「網路是這樣教的啊,我又沒實際練習過!」
日向一陣臉紅,他打死都不會說出他拿肉包子來練習接吻的事情。
「吵死了呆子。」
影山氣呼呼地說,報復般地狠狠搓了搓日向的頭。
日向邊笑,邊伸手阻擋。
影山順勢握住日向的手,牽著將日向的手放在自己的腿上。影山不鬧他了,日向也就順勢往影山的身上靠去,肩挨著肩,他把頭輕輕地倚在影山的肩膀上。
窗外的雨聲越來越大,器材室裡顯得靜悄悄的。
日向記得體育館的一切。
對日向來說,烏野的體育館就像是一座城堡,宛若童話一般,裝滿了他們的美好回憶。他的初戀,他的初吻,還有他的整部青春都在這裡發生。只不過,他把青春看得太理所當然,忘了他們會長大,忘了他們的人生不是只有排球,還要一起面對很多困難。
現在的日向,好像可以理解影山當時的心情,他的憤怒,還有他的不安。
遠距離又有什麼呢?有了在外地獨自生活的經驗,他可以很輕鬆地說出這句話,可是對於高三的他們而言,原本每天都膩在一起的兩人,一下子被地球分隔兩端,會讓人多麼難以忍受。
日向喜歡排球,也喜歡影山,但他最喜歡的是和影山一起打排球。
如果在分手的那天,能好好地把心裡的想法說出來就好了。
「……我很笨,對吧?」
日向望著窗外,像是自語,而非提問。但是佩德羅搖搖頭:「每個人都是這樣,你也是從失敗中學習的。」
「嗯……也許?可惜現在已經太遲了。」
「不見得吧?」佩德羅直起身子,認真地說:「你自己也說那只是八卦新聞。」
日向搖搖頭,抿著嘴,一副不想再提的樣子。佩德羅起身,坐到沙發上,抓起日向的手,把手機塞進他的掌心:「翔陽,我想你應該給他打個電話。」
Track 06 (voice only)
房間裡沒有開燈、也沒有冷氣的噪音。日向坐在自己房間的窗台上,肩膀倚著冰冷的玻璃窗,漫不經心地望向外頭。夜已深,驟雨已停歇,夜色籠罩的街道沒有搖籃曲,日向撐著眼皮,呆呆地凝視著窗戶映出的手機倒影,解鎖畫面跟以前一樣,是他們同屆五人的合照。
那也是他手邊唯一有影山的照片。
事到如今,跟影山,還有什麼話好說的呢?
時間是巴西的凌晨一點,義大利的早上六點,如果是影山的話,現在應該已經起床、準備去慢跑了。
日向打開通訊軟體,在長長的聊天紀錄清單中找到影山的名字,上一次的訊息是一年前的新年,他們以貼圖代替賀年卡問候彼此。
話筒裡傳出嘟──嘟──聲。那聲音聽起來彷彿來自很遙遠的地方、一處很深、很深的洞穴中,沒有盡頭。
日向連說什麼都還沒有想好,手指卻已經按下了通話。他們太久沒有聯絡,一下子這麼突然,影山也許不想接他的電話,也許影山已經沒有晨跑的習慣、現在還在睡覺,也許影山根本不再眷戀他們的城堡。
日向沉陷於自己的思緒時,話筒裡的空洞回音忽然斷裂。
「幹嘛?」
不是「你好」,也不是「好久不見」,一句「幹嘛?」彷彿他們昨天才見過面似地不耐煩,日向差點就要破涕為笑。那傲慢的口吻再熟悉不過了,明明只是聽見了聲音,日向卻好像親眼看見了影山的那張臭臉。
隨便罵個兩句也好,日向想著要說點什麼,但他喉嚨一緊,竟什麼都說不出來。
「喂?」話筒對面的聲音忽然變小,又急速地放大:「講話啊?」
「影山……」短短的四個音節,日向彷彿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能將其說出口。
你在義大利過得怎麼樣?最近在做什麼?恭喜你得冠軍……日向想了很多,他有很多問題、有很多話想說,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他忘了該如何開口,以前的他、都是怎麼跟影山說話的呢?
短暫沉默,日向才問說:「……你在做什麼?」
「我準備出門去慢跑。」影山不疾不徐地說:「你又在做什麼?巴西現在還是半夜吧?」
「嗯,我、睡不著。」
日向撒了謊。他的聲音很僵硬,像在讀課文那樣──沒辦法,他得控制住。
「真不像你。」影山說。
「不像嗎?」日向隨口反問。
「不像,你以前都倒頭就睡。」
「是這樣嗎?」日向腦袋一歪,仔細一想,影山說的沒錯,就連在器材室裡過夜的那晚,他也是靠在影山的肩膀上就逕直進入了夢鄉。日向沒由來地笑出了聲,那一笑很輕、很淺,幾乎只有一個短促的鼻息,也不知道電話另一頭的影山聽見了沒有,他說:「好像真的是這樣呢。」
話筒裡傳來有些粗重的呼吸聲,日向想像不到影山現在是什麼表情,也不知道影山在想什麼。
「……所以,」影山的聲音溫溫的,一如既往地表現不出什麼熱情,卻又不會讓日向覺得他太過冷淡。義大利那頭的人接著說:「有什麼事?」
日向先深呼吸一口氣,又緩緩吐出。
──你是不是有新的對象了?日向心想,他不該直接這樣問,他也沒有勇氣面對影山、向他攤牌,但日向又接著想,他應該直接問,因為這是他最想知道的答案,而且他遲早必須面對,不是嗎?
「抱歉……」
日向不知道他是為了什麼道歉,也說不上他為什麼要道歉。如果有什麼理由,什麼都好,他只是想多聽聽影山的聲音。
又一次陷入沉默,但這次沉默蔓延開來,日向凝視著巴西的夜晚,心卻飛往義大利的早晨。有一瞬間,他動彈不得,就連呼吸也要非常、非常小心,他和影山的這通電話像在走鋼索,彷彿只要一個風吹草動,就會跌入空洞的深淵。
「……呆子。」
他好像聽見影山這麼說。
話筒傳來沙沙聲響,影山還在聽著,沒有掛斷電話。
日向當然不喜歡被別人罵他笨,但他忘不掉影山每次喊他呆子的口吻,聽起來有夠彆扭,像在逞強、拼了命要掩飾什麼似地。
日向記得影山的笨拙,也記得影山沉默的溫柔,記得每天拌嘴的日子,也記得他們和排球之間的種種回憶,以及緣分──當然,日向記得他們分手那一天的對話,還有在那之後、無數個默默想念的夜晚。
他們究竟是從哪一步開始走錯了呢?日向思考過無數次:如果他們可以重來,也許在那些下雨的孤單夜晚,不至於那麼寂寞。
影山的面容在他的腦海中浮現,那雙代表性的紺青色眼睛最先成形,日向看見少年時期、還稍嫌稚氣未脫的側臉,耳朵看起來長長的、厚厚的、好像很硬,但是實際上,他的耳垂摸起來出乎意料的柔軟。成年後的影山,臉型好像變得修長了些,去義大利之後瘦了一點,不知道他的臉頰會不會因此而變得不好捏?啊,還有,鬍子真的太不適合影山了。
關於影山的回憶接連浮現。日向的內心頓時湧出一股強烈的渴望,猶如一種空腹感在身體中肆虐,無論是悲傷還是寂寞、是後悔還是膽怯,千頭萬緒被一個單純的想法一掃而空。
好想見你。
「影山,」日向脫口而出:「我要去義大利。」
(Side A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