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社保缴费基数渐渐高过工资|养老算账之一

当社保缴费基数渐渐高过工资|养老算账之一

财新
缴费负担最重、面对风险亦最为脆弱的,恰恰是平均工资水平本就较低的中小微企业员工,以及灵活就业群体等

【财新网】在陈伶骑着电动车去北京各地面试20多家公司的这个夏天,下过大雨,天气闷热。她当时还来不及注意的是,也正是这个时节,2023年7月25日,北京市公布新一年企业职工社保缴费基数,下限从每月5869元涨至6326元。如果与2019年每月3613元的基数下限对比,涨幅达到75.09%。

每月6326元,这个数字已超过陈伶后来新工作的底薪。按照规定,假使她以此基数下限缴纳社保,仅就养老保险单位16%、个人8%的费率计算,公司每月需为其缴纳1012.16元,她自己再负担506.08元。

重新找到工作之前,陈伶的社保已断缴约三个月。她嫌补缴手续麻烦,又觉得“没有必要”,和新公司协商后果断“弃缴”——在这家小微企业,这个决定几乎是一拍即合。

陈伶来自贵州,今年28岁,正经历人生中的第二次“北漂”。生活和她初到北京时有了很多变化。六年前她作为舞蹈表演生本科毕业,走过青岛、西安、武汉、南宁,都是当舞蹈演员。直至2020年3月,足迹因疫情中断,她第一次北漂,转行做了房地产销售。

2023年4月,陈伶因工作调动前往重庆。同样的岗位,却没有底薪。她接受不了,两个月后又辞职返京求职。至9月,她进入当前所在的一家建筑业中介公司。由于期间周折,“(2023年)一年的收入还不如2021年半年”。

她目前只缴纳了一年380元的城乡居民医保,对于养老,“不如(把钱)存起来及时行乐,每个月多了大几百的现金流。”

近年来,全国社保缴费基数持续上调,与陈伶一样“惊觉”缴费负担的“打工人”们不在少数。在薪酬整体增长乏力甚至一些行业普遍降薪风潮下,基数“一路上扬”的趋势更令社保缴费压力蔓延。(详见财新周刊《封面报道|养老金缴费难题:多了还是少了》)

参照2023年,据财新不完全统计,全国各省份缴费基数下限涨幅范围在4%—12%左右,中位数约7%—8%。而据国家统计局年鉴,2022年,全国城镇非私营和私营单位就业人员平均工资较上年分别增加6.7%和3.7%,增速同比回落2.98个和5.2个百分点,分别创下1984年、2009年以来新低。

按照规定,社保缴费基数与上一年度社会平均工资挂钩。工资上涨,基数就水涨船高。2006年原劳动和社会保障部明确,上下限以基数的300%和60%“封顶保底”。如果一名员工的上年月平均收入在此之间,就以实际工资作为基数;如果工资低于或高于该范围,分别按照上限和下限缴费。

但根据统计学,工资收入结构通常呈右偏态分布——众数和中位数集中于数值较小的左侧,小部分高收入群体在右侧拖出长长的尾巴,将整体平均收入拉高。因此即便是取自社会平均工资60%的缴费基数下限,也可能超过不少人的实际收入水平。

在这之中,缴费负担最重、面对风险亦最为脆弱的,恰恰是平均工资水平本就较低的中小微企业员工,以及灵活就业群体等。多位受访专家亦强调,应关注收入水平处在基数下限与最低工资标准之间的人群。

有多少人处在这一范围之间?他们怎样面对社保“缴与不缴”的抉择?

“下限”之下

从贵州独自来上海打拼的王刚加入一家外包的保安公司,被分配到写字楼执勤,每天排班12小时,一周休息一天,最高月薪5600元。公司仅与他签订劳务合同,不予以缴纳社保。

2023年,上海月缴费基数下限同比升高12.12%,达到7310元,数倍于同期2690元的月最低工资标准。24岁的王刚算了一笔账,按照这一基数下限,如果缴纳费率总计31%的养老和医保,每月支出2266.1元。

“刨去租房、吃饭1000多元,每个月给家里固定寄3000元。本来就攒不下多少钱,操心其他干啥咧?”王刚说,他周围的工友基本从来没有聊过社保,现在年轻身体能扛不用去医院,等将来老了,“我们庄稼人靠自己丰衣足食”。

上海金融与法律研究院研究员聂日明告诉财新,全市1300多万就业人员,其中1100万左右的在岗职工中,目前没有公开数据,估计接近一半税前月收入不到7000元,但他们要按7310元的基数缴纳社保,中低收入人群的社保负担远远高于个税。

江苏省2023年月缴费基数下限为4494元。一地市人社部门相关人士向财新表示,目前省内经济发展相对滞后的地方执行这一标准难度很大。

该人士透露:“由于省里每年要公布最低社保缴费工资基数,他们前期曾做过一些走访调研,发现所在区域薪资水平低于全省职工平均工资水平线,很多企业反映实际工资达不到省公布的缴费基数下限,企业中工资收入能达到省公布下限的人员也仅在60%左右。”

理论上,缴费基数以社平工资核定,本应与社会经济发展水平相适应。但“下限之下”的范围或超出预想比例,这直指现行“社会平均工资”的统计口径问题。

当前口径采取本省份城镇非私营单位和私营单位加权计算的“全口径就业人员平均工资”,较过去直接采用“非私营单位在岗职工平均工资”,已有所放宽。但由于非私营与私营单位工资绝对值、增幅差距悬殊,“全口径”社会平均工资依旧被非私营单位拉高,无形之中提升了缴费门槛。

据国家统计局数据,2022年全国城镇私营单位就业人员年平均工资仅为非私营单位的57.2%,增幅较之低3个百分点。以尤其典型的西藏为例,其私营单位2022年平均工资同比减少5.1%,而其同期的社会平均工资被非私营单位拉高,仍保持9%的增长。受此影响,西藏2022年月缴费基数下限为5940元,甚至高出私营单位平均工资近700元。

此外,“全口径社会平均工资”亦无法回避“平均数”背后的个体差异。

广东省统计局2023年公开解释,平均工资受高收入群体影响更大,不反映工资中位数水平。多数人的工资收入低于平均工资,反映的是工资收入差距较大的现实。具体到个体情况,可能与全省平均水平和增速差别较大,受行业、地区、单位类型、岗位以及单位经营状况等因素影响。

总体而言,越是劳动密集型、规模较小、或属于私营单位等,企业社保缴费负担最重。沈阳一中型国企HR向财新提及,工龄也是对员工个体缴费负担的影响因素之一,例如中小微企业员工第一年起薪普遍不会太高,可能低于基数下限。

还有一部分人不属于下限之下,甚至在“下限之外”。西南财经大学经济学院教授徐舒提到这种选择性偏差的可能性:一些企业事实上通过减员来维持剩余雇员的工资水平——倘若公司裁掉一半的员工,其余薪资有可能正常增长,或在系统直报工资时遗漏劳务派遣和外包员工,导致平均工资不能全面反映企业经营压力。

养老的未来

值得关注的是,许多年轻劳动力更直面社保“缴与不缴”的抉择。对他们来说,“养老”尚且遥远,当前缴纳社保的意义、以及如何想象自己年迈的未来,答案并不清晰。

与陈伶类似考虑的不在少数。广西的汪欣也在新的一年停掉自己的养老保险缴费。由于公司效益不好,部门领导相继辞职,汪欣感到压力过大,在2023年2月份提出离职。据广西的政策,最低缴费档次为3863元/月,算下来每月需缴纳养老保险费772.6元,一年总计9271.2元。她目前选择只缴纳城乡居民医保,至于养老,“我们这一代不知道什么时候退休,几十年后的事情谁说得准呢?”

27岁的李磬工作四年来都没有缴纳过社保,同样只缴了医保。她在深圳一家小玉器店工作。疫情期间生意不好,店里只有她和老板、老板娘三人,她就住在店里二楼,负责运营店铺的网店、核对进出货。等状况转好,老板娘给她涨了两千块工资,足够她在地铁口租间公寓,每月剔除房租,再给爸妈打两千块,手里还能剩五千块,但她仍然没有参保。

作为过去“社保政策洼地”的深圳,正经历缴费激变。今年1月1日至6月30日,企业职工养老保险缴费基数下限由2360元/月上调3523元/月,涨幅达到49.3%。而7月1日起,还将进一步上调,下限按广东省同时期缴费基数最低标准执行。这意味着,届时仅这一项,单位和个人就要比2023年同期至少额外支出274.5元和146.4元。

“我一开始不缴(社保),后面就无所谓缴不缴了。”李磬直言,她认为这是笔额外的开支,“我一个人生活,能省下花销的所有方式我都会坚持。”她不确信以后能获得多少保障,宁愿自己承担未来。

店里新招的两个女孩和她想法相同。其中一位除了缴纳医保,还会每月“装作”缴纳社保,把一笔钱存到工资卡之外的另一张银行卡里。存了两年后,她把一部分钱换成外汇存了定期吃利息,另一部分钱给自己买了份保期五年的重疾意外险。

有些年轻人仍在社保制度内,却有同样的疑惑。26岁的章绮在北京从事互联网行业,工龄四年。公司按员工实际工资实缴“五险一金”,她目前的月缴费基数为两万元左右。就养老保险一项估算,公司每月为章绮缴纳3200元,她自己缴纳1600元,合计4800元。

“我体感并不是所有人都觉得企业缴得越多越好,很多人的诉求就是到手的现金更多,他更开心。”章绮表示,“我就希望它(基数)低一点儿,我不希望它变高。”

她家乡在湖北,妈妈每月退休金或不足四千元。这更令她产生另一重疑问:“我交的养老金比我妈妈能领到的养老金还多,我为什么不直接把钱给她呢?”


财新 陈怡莹(实习)对本文亦有贡献;文中陈伶、王刚、李磬、章绮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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