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月

論拜會自幼相識的至交，需得翻越幾座山嶺、避開多少機關，才能見上一面？

饒是莫雲飛這般本領高強的俊傑，也因整日跋涉而滿身大汗，好在他尋蹤而至的山徑不如黎此君住處那般隱密，機關陷阱亦粗糙隨意，僅用以防範尋常獵戶樵夫之輩，他輕功一運便能毫髮無傷地通過。

終於，在夕陽隱沒於山頭之際，莫雲飛看到一座簡樸竹屋。藏匿氣息潛至屋頂，竹子表面斑駁劣化，從縫隙中得以窺見闊別多時的故人。

黎此君滿頭華髮紮成馬尾、身著素色棉衣方便工作，桌上擺滿了掀開的冊本，正在宣紙上振筆疾書，周遭擺滿的瓶罐甕缸中裝著尚待處理的藥材，還有座藥爐正在運作，飄散的溫和清香中又略帶點辛辣，是莫雲飛不曾聞過的氣味。

「——我道是哪來的飛賊鬼鬼祟祟，原來是莫大俠大駕光臨了。」

清冷嗓音傳入耳中讓莫雲飛一驚，重心偏移險些滑落屋頂，沉甸甸的大男人搞得老舊竹屋嘎嘎作響，黎此君揉額淺嘆，素指摘下鏡片隨手擱置，這回音量放大許多，「還請莫大俠高抬貴手，別拆了我的屋，讓這有望拯救蒼生的藥方功虧一簣才好。」

莫雲飛翩翩落地，正大光明地進屋，「阿君此話差矣，我絕無搞破壞的心思，只是去你家撲了空，循著蛛絲馬跡找到這兒，想給你點驚喜罷了。」

數個月前，他接受藝高膽大的好友相邀，出海至東瀛遊歷，音信杳然，前些天剛靠岸歸國，連先回莫府報平安都顧不得，第一個就要找黎此君。

「我給你帶了東瀛的醫書、藥方和工具，都是中原前所未有的稀有玩意兒，你且看看。」對著神色冷淡的心上人，莫雲飛展露一貫的笑容將禮品奉上，「哪怕實際作用未知，起碼可作收藏？」

「多謝，先放在那邊的架上吧。」

黎此君目光僅短暫與他交會，便轉向藥爐，「……前些時日，我在這山中發現一種特殊的藥草，全株各個部位皆具有不同奇效，可若帶離此山，便會迅速枯萎腐朽。我想釐清它的特性和煎煮後的效用，遂暫居於此。」

「這草藥聽著確實離奇，值得細究。」

莫雲飛環視屋內，劍眉微蹙，「我明白阿君生性好簡，但住在這兒是否過於簡陋了？那屋頂縫隙之大，若下雨定會漏水。」

「你在春節後便離開，自然不知今年梅雨過後各地不曾降雨，十分乾燥。」

黎此君蹲下身，調整爐火大小，杏眸中有幽幽微光，時明時昧。

莫雲飛的笑聲有些乾澀，「原來如此。」

「研究很順利，再過幾日便能結束，你無須掛心。」

黎此君站起身，將堆疊的書清走，遞給他一張椅凳，又雙手遞上毛巾。

「瞧你狼狽的。東瀛物什固然特別，也不必急著送來……」

莫雲飛將臉埋在毛巾中，趁著對方看不清他神情，坦然道：「就想看看你嘛。」

看看你過得好不好、看看你醉心於鍾愛事物時的模樣，又或者，只是毫無理由地想見你。

不行麼？

莫雲飛放下毛巾，澄澈眼眸與黎此君四目相接，無聲詢問。

湯藥煮沸的咕嚕聲為黎此君提供逃避的藉口。

他轉身處理藥物，沉默片刻後，啓唇道：

「等藥放涼閒著也無事，不妨說說你這半年來在東瀛的見聞，也讓我對那些物品的來歷更有頭緒些。」

不著痕跡的疏離雖讓莫雲飛有些失望，但他隨即勾唇，「且容我娓娓道來，只盼你莫要嫌這故事又臭又長才好。」

從起初的繪聲繪影、高潮迭起，到平鋪直敘，最後只剩含糊簡短的應答，黎此君無不認真傾聽。

當湯藥冷卻不再冒煙，他走到窗邊將碗取回，正好瞧見上弦月高懸於夜空中，如美人含羞半掩，反使那半邊皎潔輝芒更加眩目迷神。

今兒個是七月初七啊。

黎此君恍然，回首看去，那遠道而來只為見他一面的竹馬，卻是已趴在桌上，陷入夢鄉。

巧月清風輕撫雪白髮梢，紅燭搖曳，朦朧了黑髮人雋朗的容顏，乍看有那麼點像回到童稚時天真無憂的歲月。

黎此君坐到他身旁，托著腮、半斂眸子，在其平穩綿長的呼吸聲中，不自覺地揚起了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