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鵬傑

廖鵬傑

熊一蘋

 1

圈子到底是什麼呢?

 

我說:其實只有我一個人。

「感覺你做了很多事,不像一個人忙得過來。」初次見面的網友Micheal說。

「沒有特別多吧。」我說,「就平常喜歡的東西而已。」

「這樣滿好的啊。」

話題無法延續。我沒有事先做好準備就無法跟陌生人互動,幸好Micheal不是這種人。他說自己是玩DJ的,電音圈子很小,常常跑到哪都看到同一群人。

「像這裡我也常來。」他用手指在我們面前畫圈。我們在The Wall見面,走道的電音場地Korner正在安裝一台機器。更裡頭的舞台區傳出試音聲,悶悶的。

他沒有自我介紹,我也沒有,因為我們先在臉書上認識了。那算認識嗎?總之我知道他是Micheal,他知道我是借CD粉絲頁的小編,也許是小編之一,不過實際上就只有我一個人。每個禮拜一我會在借CD播幾個小時的音樂,不說話也不介紹,只是讓自己有聽更多音樂的動力。多虧youtuber什麼之類那些人不斷冒出來,Micheal似乎以為我是其中之一,把我當成那些真的有在經營內容的直播主。為了回饋我推廣臺灣樂團的努力,他今天特地帶了幾張電音專輯來借我。

我這邊的感覺倒像是臨時被堵到。畢竟我早就說今天會來看表演,但他直到五分鐘前才丟訊息問我人來了沒。幸好Micheal滿愛說話的,在外頭跟我講Korner的表演狀況,等我們走進舞台區,他就開始講音場哪裡尖哪裡圓。我喜歡聽這些,因為我不是玩音樂的,話題一深入就什麼都不懂。

盧恩靠過來打了聲招呼,說:「人比想像中少。」

我隨便附和兩句,剛想著要不要介紹他們認識一下,盧恩就跑到最前面去了。我認為不協助人們,尤其是很酷的人們在這裡相互認識,是很遜的事,所以我猛烈地感到自己很遜。

「看表演認識的。」我跟Micheal解釋,好化解我的罪惡感。

「你都一個人來?」

「嗯。」

而且我還滿討厭看團遇到別人的。剛上臺北時覺得live house很可怕,感嘆朋友都不聽團去探險沒人陪,現在反而只有看團時可以避開平常的人際圈。站在昏暗的小房間,身邊都是陌生的人,沒有人認識我。音響的低音讓骨頭震動起來時,我都會重新感嘆,果然這裡才是屬於我的地方。

也因此,表演一開始,我就沒有那麼在意Micheal了。聽到差不多無聊時,我打個手勢說要離開一下,打算去師大分部的全家買個酒喝,結果一爬上The Wall的樓梯就遇到安蔡和親親。

「你要喝酒嗎?」安蔡說,親親跟著從包包裡拿出一罐Sapporo,「我們剛剛買太多了。」

簡直救星。我接過啤酒。

「對了,」親親說,「你們知道廖鵬傑現在在哪嗎?」

「不知道。」

「沒人知道。」

這問題我上次看團,遇到盧恩和安蔡時就分別問過了。

喜歡臺灣獨立音樂的你在2017年不知道也無所謂的事件第一名:廖鵬傑消失了。

 

2

傑哥一直沒有出現,也沒有電話。

不看團的臉書好友留下這句話,讓我暫時停下滑鼠滾輪。看了留言才發現,他貼的是《千禧曼波》的台詞,那個傑哥是高捷,不是廖鵬傑。

廖鵬傑消失至今,試著透過臉書聯絡他的人不時出現在我的動態上。看來私訊是聯絡不上,他也不回簡訊、不接電話,找廖鵬傑的人只好去他的個人頁面發文,把所有人都引過來,一方面交換情報,一方面集體施壓:傑哥,大家都在找你,你不夠意思。

「至少他還活著。」安蔡說,「我用messenger還是有顯示他上線時間。」

「我是有用他的名字搜尋新聞……」我說,「所以應該是沒事吧。」

「我也有。」安蔡說。

幹,大家第一反應都覺得廖鵬傑死了喔。

冷靜想想、想想推理小說吧。比起意外死亡或被抓,廖鵬傑的確有更合理的消失動機,但我們不怎麼喜歡那樣想。

怎麼說。因為啊,看團的人嘛,大家還不是有一樣的動機。

所謂的看團圈,不真的是九零到兩千年代那些樂團說的、常常泡在同一間bar裡最後混在一起的某掛人。就我觀察,還更像是在搭訕後成為樂團朋友的一撮一撮人,在一場三團等等基本規則下,漸漸在樂團交際圈外形成一個更外圍的交際圈,亦粉亦友。玩相似曲風的團、同個地域出身的團、有人在經營空間或廠牌的團,全都各有各的一圈,中場setting會聚在一起聊天的就是那些人和那些人,像染上色彩一樣顯眼。

如果我染上了紅色,就會在綠色的場子裡自顧自地感覺突兀,也許是漫長學生生涯中過度意識到派系間的壁壘導致。為了珍藏看團時那種「我什麼都沒有」的感覺,每次表演結束,我都繞過抽菸聊天的人群,速速騎車離開。

從圈子裡消失的理由,和走進圈子的理由,通常都一樣。

直到認識廖鵬傑,我才開始在看團時不斷被人纏住。

廖鵬傑也不是每次都來找我。有時散場了我才看見他在外頭跟別人抽菸,互相打個招呼後,他就會開始說他是哪個團的哪個傢伙,我又是哪裡來的什麼人,逼得我們非得互相點個頭乾笑才能結束這場尷尬。

尷尬不是我的錯,因為廖鵬傑的介紹詞總是非常浮誇,但也非常生動,也似乎不經意地把自己貶得很低。

他經常說的一套開場是:

「我跟你說,他真的超——酷……

 

3

廖鵬傑錯過的表演越來越多。賽璐璐的表演沒出現、盪在空中的表演也沒出現,有人說他可能中了樂透,有人說他以前也消失過。到了Slack Tide的發片場他還是沒有出現,大家就默默接受這可能是真的了,臉書活動頁下召喚廖鵬傑的慣例儀式終於不再出現。

廖鵬傑這名字勾起的情緒越來越憂鬱。就在這三個字快要成為禁忌時,張偉突然向我提起,說很久沒看到他了。

「因為我最近有開始追一些樂團,會去按他們粉絲頁讚,」張偉說,「結果我每次點進去,第一個就看到廖鵬傑。」

「我剛認識他時也發生一樣的事。」我說。

張偉突然感慨。

「廖鵬傑也是很辛苦的那種人啊。雖然我只跟他喝過一次酒。」

「是啊。」

那次喝酒很熱鬧。因為借CD認識的人,和我的朋友們,六七個人在金門街的小酒館聚會。安蔡特地從臺中上來,張偉也在下班後趕來。這些都是很不錯的人,過得卻不太好,我衷心認為他們該認識彼此。

張偉當時還不怎麼看團,只是之後越過越糟,團越聽越多,漸漸變得更像這一邊的人。

但他本人沒什麼自覺。

張偉問:「你們看團的都不知道他去哪了嗎?」

「好像是。」我說。

啊就看團才會遇到的人。怎麼好像我有責任一樣?

真要說的話,廖鵬傑才有快點出現的責任吧。每次離開視線都讓人擔心他會不會很快死掉,但每個月看團都還是遇到兩次以上,對上眼就往你這邊蹭過來。這樣子的人,感覺很煩實際上很飄,突然就不出現了,都超過半年了,安蔡都夢到他三次了。

「好想再約一次喝酒喔。」張偉說。

「好啊。」我說,「等大家都有空吧。」

「待會上去跟你拿一點酒。」張偉說,一邊掏出他的房門鑰匙。

我們剛買完宵夜回來,張偉住三樓的套房,我住五樓。

「來啊,不過我只有金賓。」我說。

去年入冬我開始喝威士忌,跟著張偉也開始研究,我們睡前不喝就會醒著看天亮。張偉每個月都認真挑選一支細細品鑑,我則永遠只買小北一瓶399的白牌金賓,他喝一次就嫌都是橡膠味,但我還是注意不讓瓶裡的酒少於兩人份,畢竟偶爾就是有這樣的情況。張偉說這個月錢不太夠,沒班可排。

回房不久,張偉就帶著他講究的威士忌杯上來,我刻意不看他往裡頭添了幾分滿。如果生活的歪斜只要灌酒就能平衡,多少我都希望他儘管倒去。

我沒有去他房間一起喝,他也沒留下來。除了晚安我們沒有再說什麼。

明天還有事要做。

 

4

「你看過那個人嗎?」廖鵬傑問。

「滿常的。」我說。如果表演有附酒卷,他都會把自己那張拿來給廖鵬傑。

「我跟你說,」廖鵬傑搖晃著腦袋,往這邊再湊過來一點,「他超——酷的。」

所謂陌生人間的安全距離,其實到處都可以看見它的實體。捷運車廂座位間稍微凸起來的那個東西、小吃店吧檯的矮凳間距,諸如此類。但這規則對廖鵬傑似乎起不了作用。即使在音樂大到根本不適合多說話的live house裡,廖鵬傑也會咬著你的耳朵,嘮嘮叨叨地唸完一長篇什麼什麼,通常都是關於那些很——酷的人。

只要是在表演的場子,所有很——酷的人,廖鵬傑都認識。

「他是臺北看團圈的奇人啊,只是他不喜歡高調,都安安靜靜看團。你知道Live A-Go-Go嗎?伍佰還在那裡表演的時候他就在看了。因為他每場都去看,後來伍佰還錄了一首歌送他,當生日禮物,到現在都沒有收錄的。」

廖鵬傑伸長手指,比劃出錄音帶的形狀,笑著,露出歪歪倒倒的牙齒。

「欸,要不要?我介紹一下你們認識。」

「你不是說他喜歡低調嗎?」

「問一下嘛。」

結果廖鵬傑真的噠噠噠跑過去,又噠噠噠跑回來。

「他說他不想被認識。」廖鵬傑有點尷尬。

在這種場合炫耀人面通常是為了自抬身價,而確實抬高身價的要點就是避開可能碰軟釘子的正面交流,只需要遠遠地、輕巧地,丟出一個足夠精彩的故事,就能說服不在圈內的傢伙,說服人相信自己。

廖鵬傑說的故事永遠都能吸引到我,但他一直搞些很矬的事,顯得非常不酷。每次我被故事吸引時,廖鵬傑總是立刻提醒我,他只是在說故事而已,故事本身是屬於另一個人的。你喜歡嗎?怎麼樣,要不要去認識一下?用你的故事去交換?

我因而被迫面對了好幾次類似的場合,跟我悄悄喜歡著的樂團人面對面,窘得只能說些很喜歡之類廢話,在飆車回家的路上不斷重播本日尷尬場面來盡情後悔。如果我長得可愛一點,或是純真到可以當場感動落淚就好了,什麼都不必說。

搖滾樂將我從悲慘的高中生活拯救出來,我真的太愛在臺灣玩團的這些人了,說再多都無法表達我的虧欠。

人生唯一一次我想過要買下一幅畫,是在Mangasick看畫家垃圾的個展,日本樂團神聖かまってちゃん的主腦の子的背影,濃烈的色彩在純白的畫布上飛散。我完全理解為什麼是背影、為什麼打底是強烈到足以消滅輪廓的白色光柱,那就是我對樂團的崇拜與怯懦。拒絕承認他們也是人,拉開距離,用我的目光交換他們的存在,在表演結束後快速離開,不去看他們跟和我差不多的一般人圍團喝酒、聊著普通話題的平凡場景。

而廖鵬傑將我徹底地否定了。

廖鵬傑用與我完全相反的方式活在這個圈子裡,親近各式各樣的人,向所有人說著我永遠無法聽到的故事。他肯定沒注意到、也徹底浪費了自己說故事的才華。廖鵬傑一直都沒有成為另一個很——酷的人,同時我也開始懷疑,他是真的想讓所有人互相認識。

也許他是真心認為大家很酷,大家都很酷,甚至沒時間介紹自己。

習性不同,但我真心地喜歡廖鵬傑,也想為他努力多說些話。

我從他身上感覺到同類的氣息。

 

5

廖鵬傑來了我的房間,伸出他的舌頭說,就是貼在這裡,內側。他說的是LSD,他和信得過的朋友一起試的。那個人想在臺灣推行合理使用迷幻藥的觀念,懂不少,就像藥劑師。像是那個,廖鵬傑轉述說,LSD不會干擾你的理性,但它會直接影響你的知覺,所以你會清醒地看到幻覺。

他們去了中正紀念堂,爬上正堂的階梯,背對蔣中正的銅像坐著閒聊。反正半夜了,沒有人會上來這裡。

那天其中一個人先吸了大麻。廖鵬傑說,就跟你心情很悶的時候不要喝酒一樣,大麻會影響你的情緒,把它增幅,如果你很開心就會更開心,但如果你心情非常糟糕,那就絕對不要用。聊天聊到一半,先吸了大麻的那個突然毫無預警地閉上嘴,一動也不動,接著猛地站起來,說要回去,回宜蘭的住處,現在就要。

廖鵬傑和其他人合力把他制住。開藥的那個人靠過去溫柔地說,沒事的,你很安全,你跟我們在一起,一遍一遍反覆地說。

後來,廖鵬傑說,後來他冷靜下來,才說,自己突然感覺不到身邊有人,發現自己在一個很黑的地方,什麼都沒有,就這樣一直走著。

聽起來像所有樂團都可能寫出來的詞。黑暗的道路,一直一直走。

稍後他們去附近的すき家吃了頓飽。廖鵬傑莫名地感到不爽,丟下其他人先走了。他的藥效還沒退,但他還是一個人離開,走到一條沒有燈光的小巷裡,決定在這裡撇個尿。

等到尿完,廖鵬傑望向小巷的末尾。

就是,你知道,就像隧道那樣嘛。廖鵬傑說,雙手比劃出一條小巷的長度,然後指出他在哪裡,末尾在哪裡,然後說他看到了什麼。

他望向小巷的另一頭。那裡有著大路的燈光,就像隧道的出口,但是它忽遠忽近、忽遠忽近,就像整個黑暗的隧道不停在扭曲、伸縮。我還是清醒的,所以特別可怕。廖鵬傑伸出雙手,在眼睛週邊揮動手指,說他看見了無數的黑色小手,慢慢蠕動著,從視線邊緣鑽進隧道。

黑暗。為什麼都是黑暗呢?明明60年代在美國搞搖滾樂那些人,看到的幻覺都是七彩的、亮晶晶的。

也許因為這裡是臺北吧。

「我再也不會用LSD了。」廖鵬傑最後對我說。

我拿起一片西瓜,把它啃到只剩下皮。

我不知道自己會聽聞這麼多事。廖鵬傑只是昨晚睡在外頭今天想找一個洗澡的地方,我也只是答應了又順便在他洗澡時切好房東給我的小玉西瓜,我不知道自己在陪他閒聊一邊吃西瓜時會聽說這麼多自己這輩子如果沒飛去荷蘭或管它哪個不是臺灣的國家就絕對不可能經歷過的事情。

廖鵬傑鉅細靡遺地說著,就像他認定我這輩子肯定會用到那麼一次LSD還是什麼鬼的樣子。

跳到下個話題,廖鵬傑說起自己買大麻時的狀況。

拿到貨時,廖鵬傑問:「這要怎麼抽?」

那人說:「就跟抽菸一樣啊。」

「可是我不會抽菸。」

「不會抽菸你還來買大麻?」

那人笑得跟什麼一樣。

我也笑了。

好吧,臺北還是滿有趣的。

那天晚上PIPE有場我們都想去的表演。廖鵬傑早我一點去了,說服了某個團把我的名字列入賓客名單,中間轉達不清不楚,害我跟窗口糾結了半天到底該不該直接放我進場,散場時也不知道該跟誰道個謝盡個最基本的禮儀。

也跟往常一樣,廖鵬傑沒把表演看完,不知何時就早早消失了。

 

6

廖鵬傑要是沒有突然消失,通常就是先在表演結束前喝到掛掉了,在文林北路75巷,在淡水文化園區,在Revolver的廁所裡。回家在臉書上看到「傑哥又掛掉了」的屍體照,總是有活動圓滿落幕的安心感。

大概就因為這樣,要是廖鵬傑真的掛了,大家都覺得自己有份責任。

跟廖鵬傑只見過兩三次面時,一天晚上他突然說要跟我借兩百塊,說是包包在哪一時拿不到什麼的,好像要買酒請誰之類,待會散場就可以還,說得結結巴巴,搞不懂臉皮到底是薄還厚。

我跟他去了吧檯,點了他要的酒,再加我自己的一杯。

「不用還了。」我說,「下次你請。」

不過是幾杯酒。如果是個糟糕的傢伙,就這樣劃清界線也好。

後來每次見面,廖鵬傑動不動就要請我喝酒,看到熟面孔就把我拉過去「認識一下」。有時候我覺得,廖鵬傑只是想找人說話。

那時他先開了個適合炫耀的話頭。

「我其實不太喝啤酒。上次有人推薦我喝這個,滿不錯的。」

他從外套口袋裡拿出一個塑膠瓶。是超商賣的小罐金賓。

「就傷心欲絕那個?」

廖鵬傑擺出你果然懂的表情。要是你不懂,去搜尋司機載我回家。

「我很少喝烈酒。」我接過瓶子,小小啄了一口。

「怎麼樣?」

「這個不錯。很甜。」

「這叫波本,加玉米的。」

廖鵬傑說起那天被推薦時的故事。

不久後就是冬天。

廖鵬傑真的消失了。

 

7

某次在The Wall的表演中場,看團的人照常沿著汀州路邊蹲著坐著喝酒抽菸。我躲到最末處的角落,一個人拎著啤酒淺淺喝著,正好看見帶兒子路過的爸爸,聽到他低低罵了一聲:跟乞丐一樣。

才剛說完他就對上我的視線,立刻狼狽地逃走。走沒幾步,他又縮著脖子回頭察看,又更急著牽著兒子離開。

因為我一直專心瞪著他,一邊想該怎麼用眼神完整傳達出我的憤怒。

我也不是覺得他說的不對。真的,如果要客觀來講。

但我也不至於連敵意都感覺不到。來自所謂社會正軌,沾沾自喜的敵意。我嗅得出來,因為我偶爾也散發出那種氣味,但不是現在。

我只是中場時間坐在The Wall外頭喝酒的人,我們只是同樣在中場時間圍在The Wall外頭的陌生人,但我會袒護我們。道理就是這樣。

所以廖鵬傑消失後,我沒有找過他。

如果在這裡等不到,就不必特別去找了吧。

要是真找到了,他解釋了什麼來龍去脈,那再來呢?

越是看著其他人千辛萬苦聯絡不上廖鵬傑,我就越是想著,要是我真的找到了廖鵬傑,那不就是他總算願意對我坦白,像是他認定了我擔得起他的苦衷,但我擔得起嗎?

他去了哪裡都好,可是他為什麼離開?

在臉書上召喚廖鵬傑的那些人,似乎全都膩在同一個圈子裡,不是哪個團的樂手、就是他高中吉他社的學弟。怎麼可能他臉書只加了這些人?我每天潛水觀察,一邊在想,廖鵬傑的好友裡是不是有誰正冷冷看這些只會拉人去鬼混的傢伙該該叫,欣慰想著:廖鵬傑可是重新做人了,他正在社會的正軌上走著呢。

倒數第二次看到廖鵬傑,是我突然被他請了一場表演,落日飛車的City Jive Vol.2,還兼Manic Sheep發片,算是大場子。一個禮拜前他就神神秘秘說那場表演多了一張票,不跟我要錢,問我要不要去卻叫我別問他的管道。我不喜歡接受太過便宜的事,跟他說先找別人吧,找不到我再跟你買,結果表演當天他還是叫我趕快過來。

那陣子我什麼表演都會看到落日飛車和Manic Sheep,人又多,看得有點無力,中途離場跟廖鵬傑聊了很久。他之前一直在說的那場暗戀算是正式結束了,他媽的檢驗報告很不樂觀,她卻不肯好好休息,家裡小工廠的運作開始出問題。可能他要辭掉現在的工作,不幫忙家裡說不過去,但要是回去了,大概就沒辦法再像這樣,晚上一個人大老遠跑出來玩。

我專心地聽,給點無關痛癢的回應。

也許他需要一句少年漫畫式的感人台詞,需要得到一個刻意琢磨過的分鏡,讓自己梳理思緒時湧出的情緒鋪陳出一個華麗的場景,才有結束這回連載的感覺,才能走向下一個展開。

但他說的都太現實了。

而且現在樓下還在表演,我還是把自己當作站在臺下的人,專心看著他說這些話的身影,我覺得自己沒資格多說什麼。

稍後我還是進場看了一下表演。再出來之後,廖鵬傑果然又消失了。

明明是他臨時叫我過來的。我小氣地感到不爽。這不就搞得像是他為了說這些才把我找來的嗎?

再過幾天,廖鵬傑來了我和詒徽的講座。在我自己都昏昏沉沉不太適應的白天,我第一次用搞文學的人的樣子和廖鵬傑碰面,走下臺跟他打招呼,忙著應付簽名拍照什麼鬼東西之類細節,回神他一如往常地消失了。

然後我們就沒再見過。

 

8

那次在金門街的聚會真的很舒服。

酒吧是賣精釀啤酒的,原本要去的那間似乎倒了,常泡bar的NL臨時又推薦了附近的這間。我到時五子棋和詒徽已經先到了,我急著介紹他們認識,忘了我們曾經湊票一起去看Sleep Party People,散場後還在麥當勞聊了一陣子。

NL也到了,阿三也到了,約好的人陸續都到了,三個兩個地湊著腦袋閒聊,探聽對方的來歷又對照自己最近的規劃,開一些關於可能性的話頭。即使在這樣的場合,廖鵬傑也能找到機會偷偷告訴我,他的一個朋友就住這附近頂加,視野極好,能一群人在夜空下喝酒望著新店溪倒映的燈火,感覺地窄天高。

店裡另外有一張雙人桌在搞簡單的慶生會,還送了一塊蛋糕過來,所有人口齒不清地祝福著不知道是誰的人發生的不知道哪件好事,一邊分著不怎麼下酒的甜食。

聚會到後來,廖鵬傑和安蔡到店外頭的座位兀自抽起菸,我也跟著出去,在飄起小雨的路上和他們閒聊。

廖鵬傑沒唸大學,安蔡唸的是科大。廖鵬傑消失後安蔡還是偶爾來跟我們喝酒,動不動就嗆我們菁英說我們講的話有夠難懂,我們只好吞下去乖乖反省,最後剩張偉很弱地偷偷抱怨,他明明也只是私立大學,人生也爛到不行,自己也只是拼命跟上朋友間的話題,幹嘛硬要在那邊「你們菁英」。

其實大家都只是沒安全感吧,不知道付出的真心是不是只能換回一坨冷冷的shit。

都二十幾歲的人,大家都在幹很酷的事,但大家都過得很爛,這時機就是這樣,沒必要想那麼多吧。欣賞彼此是這麼理所當然的美好事,該死的是讓我們如此自卑的這世界啊。

都去死吧,幹臺北,幹這一切。

喝到店子說準備打烊,廖鵬傑跟詒徽又去拿了兩支大酒,所有人一起分著乾掉。原本廖鵬傑還在宣稱酒只要能醉就好,被我和NL回擊,說喝酒就要喝好酒才能喝得下更多酒啊。終於老闆帶著不知是欣慰還是疲倦的表情幫我們結帳,所有人都張開手指夾著自己點掉的酒瓶在櫃台邊排隊,我站在收銀機旁努力保持清醒好點算比較複雜的人情帳該怎麼拆。大家都窮,又希望各自盡興,最後現實的東西還是得看人情。

最後我跟詒徽決定幫特地北上的安蔡付帳,叫她回去待會千萬小心,大家都要她到了再傳個訊息通知。

廖鵬傑也在付帳時多掏了幾張鈔票,都藍的,很難找開。我只好先收下,想說讓人這樣難做實在不夠意思,他又不是過得多好,下次喝酒一定要好好還回去。

我忘了認識廖鵬傑以來,他總是在請人喝酒。在廖鵬傑就這樣徹底消失之前,我還沒來得及請他。

我慼心你不告而別,廖鵬傑。

再回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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