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眾生

度眾生




一抹藍紫異色的剪影振翅,帶著飛沙與乾燥荒蕪飛入眾僧所在的庭園。


流水潺潺,樹影婆娑,朝日之下的寺院與小樓縱橫交錯。盡管所有一切都照拂於陽光,但毫無人煙的空寂仍顯得植被生機正在侵蝕空間,似乎比起人類,眼前連綿綠意才是最合適生長於佛寺的存在──事實上,真正的住民是靜佇於庭園各處的成群雕像──它們的型態與姿勢各異,五官細膩宛若真人,並且尚未受到植物的吞噬。


倘若仔細觀察,便可察覺這些石像的面容有些熟悉:女孩和男孩於長廊相互依偎,捧著書的長髮少女凝視天空,身後是一尊獨自站立的少年像。


菩提樹下,單影飛越而過的長翅蝶成了唯一動態的生命。金芒隨風輕落,將這神秘且無法一掌掬起的蝶粉緩緩飄落於其中一尊擁短髮少女面容的眾生像上。

她倚著樹幹,雙眼微闔似是小憩,屬於哨兵的銳利和防備隨之掩去不少。




蝴蝶停駐於以石刻成的左眼上,若不細看,只會以為那是朵伸出石縫後悄然盛開的花。

藍紫浮於灰,將光滑石面點綴唯一色彩。似是無意落在石心的一處空隙有讓種子存有生機,最終在礦物與礦物層層疊疊的陰影處萌發、生長、沿著縫隙朝向微光頂達從未真正見過的世界——這是靈魂與靈魂的重疊與延續,唯有死亡才能給予此地永遠的寂靜。



風動,晨曦薄雲進入庭園,淺然蔽目。


石像少女柔美的輪廓被凝結的水氣鍍上白紗,不屬於庭園的沉木與檀漸濃。香氣隨著熱氣冉冉環繞,流水淅瀝,爾後光潔的白被茶色所沁入,最終倒映出少年的面容。



轉眼便是靜謐茶室。



傾斜的茶壺歸位,瓷器與木質桌面相觸時發出清脆聲響。

黑髮金眸的嚮導抬眼看向眼前端坐的少年,神色淡然,「基於政府的激進手段,並不是所有哨兵與嚮導都能安全海歸。」



毛蟲沒有明說,即使如此伽藍也時常有新人:大多都是被拋棄或遺忘的戰爭孤兒。當然,這裡從不缺乏想要尋求安穩生活的外人──可眼前的哨兵絕不會是這種人。



「不論國內外,政府與『我們』的衝突都在白熱化。依據各國增兵的情況,目前只有伽藍最適合哨兵與嚮導生活。」


跟隨家族海歸並且入住伽藍的少年名為亞爾林。

因長年居於海外,令他說起話來有種特別的韻味:發音、語調、神情。常人只會以為這是不同文化所造就的差異,可毛蟲清楚明白,只有經過縝密思考與字句斟酌,才能建構眼前的「畫皮」。



亞爾林當然知曉毛蟲在審視自己──或者說,潛於對方身後的智者。但進入伽藍的領地前他早已對伽藍的體制有所知曉,自己在幾個月前能夠安然無恙待在這裡無非是多位菩薩所釋出的善意。



「原來伽藍的安適已然揚名海外。」毛蟲看似正經,實則正在腦中回想在觀世音的精神圖景中所看見的雕像,對於猜測對方真正的意圖為何有些意興闌珊,「可惜火焰遲早會焚燒所有『森林』。」



他將自己的分神包裝為遊刃有餘。



「有足夠的時間與資源就能緩解火勢。」亞爾林表面上神色未變,可依舊沒有拿起茶杯的意願,「我的家族便是為此而來,為了能讓族群繼續生活下去,而不是待在實驗室裡。」


「⋯⋯」

對方的話語成功拉回嚮導的思緒,毛蟲緩緩露出微笑,「確實,在亂世裡所有援助都非常珍貴。」


「所以我們並無惡意──如同生活在海外,但『哨兵』」與『嚮導』的身份也不會有任何改變。我想,伽藍的所有人也會認同這點。」




綜觀歷史,一個龐大且結構繁複的組織不可能做到真正的整合與統一,只要人類還保有私慾,同心合意便是難以達成的奢望。


外頭正在習武的年輕弟子們正賣力揮舞武器,陽光照耀於所有人的面容之上。毛蟲明白能踏入伽藍的哨兵與嚮導都經過觀世音的審核,當然,這其中也包含自己。

現在,觀世音想確認這個少年的個人目的是否與精神圖景裡所見的一致。



毛蟲無聲地笑,只要進入此地所有一切都無法逃離那名智者的注視⋯⋯現在會待在茶室,也不過是對方派點事情來轉移注意力罷了。

亞爾林並不知曉,自己身後的窗台上有一截淺金色蛇尾正曝曬於陽光下。



可這些都無法阻止闌珊在內裡蔓延,毛蟲垂眸。

沒有絲毫狷忿與躁動,嚮導瞥過哨兵絲毫未動的茶杯,最終決定不用浪費時間:


「我聽說,白尾鹿是你的精神體。」



原先只露出尾巴的精神體緩緩攀升,一雙藍眸看向背對自己的哨兵,似是饜足。隨後慢悠悠轉向,朝著醫療部的方向爬行而去。



伽藍醫務室與外界的急診處並無不同。


興許是木色與米白調的暖和佈滿整個空間,哨兵差點就忘記這裡的本質就是容納傷患的地方:血腥與化學藥劑的氣味連同爆炸後所產生的粉塵一同侵蝕鼻腔,讓少女不由自主繃起神經,甚至感受到熟悉的涼意襲上皮膚。


這代表自己還記得何謂「醫院」。


白色、銀色、白色、銀色⋯⋯無生機的白與銀鋪滿視線,長廊的燈光充足卻毫無溫度,盡頭是通往彼端的鐵門。

刺骨顫慄襲上肌膚,寒冷,這一切讓柴郡貓感到難以描述的冷意。




「是爆炸餘波產生的暫時性昏迷,整體來說大腦和神經沒有甚麼大礙⋯⋯可依據其他哨兵傳回的報告來看,事發當下除了一般火藥以外,還有煙霧彈與閃光彈一起爆炸。」

「所以傷患的眼睛才會受到刺激性失明?這是暫時性的?」

「得再觀察。」

「除了眼睛,目前傷患的腿部情況比較麻煩,得長期復健才能緩和萎縮的──」




話語漸弱,直至無聲。

病房門被徹底關閉,連帶將醫護人員的討論鎖至外界。



單人房的病床上正坐著一名女性嚮導。


她的髮絲因陽光照射而熠熠生輝,雖然紗布掩去半張臉,可依然能從溫和的唇畔知曉對方的情緒平穩,並無波瀾。交疊於腹部的手有些蒼白,剔透如琉璃的易碎,靜脈清晰可見。

即便如此羸弱,卻依然無損其獨綻池中的澄淨,與她的精神圖景一致。


那是如詩如畫的藍金色蓮瓣,朝日舒展而夜幕閉合,不論晝夜皆有細閃如鑽的粼粼光彩點綴其上。




「誰在那裡呢?」

嚮導的五感不及哨兵,但來者進入病房的聲響依然被這裡唯一的傷患所察覺。於是她原先迎面窗外朝陽的臉轉向床邊,像是在凝視對方。



金髮女性輕輕彎起唇角,接著便伸出指腹撫上那靜若雕像的面容:顴骨、睫羽、眼皮,掌心下的觸感真實,代表一個仍舊鮮活且年輕,尚未見證太多黑暗的生命。



夫人說,「我的孩子,妳還好嗎?」



即使隔著紗布與繃帶,柴郡貓依然能透過層層純白去描繪那雙澄淨湛藍的眼眸。夫人的眼睛很美麗,若真要細說,少女總覺得比起寶石更像是薄暮前的晴藍,無風無雨,令人心生嚮往。



如果夫人沒有來到伽藍,會不會就此香消玉殞?

少女沒有開口,她緊緊握住拳頭,此刻只有刺入掌心的銳痛才是最真實的感覺。



於是柴郡貓詰問自己──怎麼能忘?


在她安居於伽藍,夫人究竟在實驗室裡受到何等可怕的折磨?直到此刻,少女才明白為何有人會成為活菩薩。因為眾生皆苦,唯有普度眾生才能帶領他者超越煩惱,進入解脫之境。



柴郡貓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她自認如此,因為液體落至布料的動靜會被悉數隱去,猶似花的凋零無人知曉,無人察覺。


她發誓,要在這朵藍金睡蓮徹底沉沒池中之前親手將其掬起,徹底遠離凡俗災禍。



「⋯⋯夫人。」

柴郡貓終於啟唇,聲若血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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