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單爭奪戰

1

　　我是那名主角。

　　我任職於某間小公司，這幾天剛結束一件大案子，得到了不少抽成。公司裡坐我對面的那位妹子長得很正，目前單身中，所以我想了很久，終於鼓起勇氣約她一起吃晚餐。

　　「是慶功宴嗎？你想請客？」妹子的笑容很甜。「當然沒問題！晚上見！」

　　一間無菜單日式料理餐廳，價格偏高，裝潢很漂亮。我的預算不多──但沒關係，反正才兩個人而已，說不定在晚餐之後還會有個美好的夜晚。為了後續可能會發生的那一點事，我下班之後特地先趕回家一趟，洗了個澡，噴一點香水，還抹了髮蠟，把自己打理得乾乾淨淨。

　　店員領我到最裡面的那間包廂，我拉開紙門，首先看見牆面上掛著一幅寫著「恭喜XXX順利成功」的紅布條。同時，一聲拉炮在我耳邊炸開，十幾位同事手上拿著酒杯，在一瞬間的靜默後朝我這邊舉來。

　　「恭喜！辛苦了，不愧是我們部門的菁英！」

　　「我們先點了一些東西，來，喝！」

　　「別傻站在那裡，坐，坐啊！」

　　妹子起身把我拉到主位上坐，在人群中，我還看見了我這個部門的經理，以及不知為何會出現的公司董事長。我臉上保持著微笑，坐在位置上，而帳單就像一把槍一樣擺在包廂的角落，對準了我錢包裡的信用卡。

　　「慶功宴！」妹子低聲說：「我還幫你約了經理，好好表現！」

　　在那一瞬間，我突然想起我新買的那台PS5，還有所剩不多的存款。

2

　　我是那個妹子。

　　身為部門裡的活動小組長，什麼部門聚餐啦、零食下午茶啦、團購甜點啦，全部都是我的專長。這一次我有點意外……別人都說C是一個吝嗇又孤僻的人，想不到他居然會想辦場慶功宴，還說要請客。啊啊，果然人總是會感到寂寞──我明白我明白，我想C一定是成就沒人分享，所以想要趁這個機會和大家打好關係，順便炫耀一下自己。男人都是這樣。

　　這次我可是全力以赴。我知道C很有上進心，還特地去約了我們部門的經理。看，居然連董事長也來了，好險我跟店員換了大一點的包廂，不然這麼多人肯定擠不下。我想C的心裡一定非常感激我……呵呵，不用啦，反正我就是這樣子人美心美，我真的好棒！

3

　　我是那個經理。

　　這場慶功宴，我原本不打算參加。畢竟是上司，讓下屬請客算什麼道理？說出去多丟臉啊，我可沒有窮到那種地步，讓他們自己去慶祝就好了。

　　但是……我還是答應了，當然不是因為有人請客，只是我覺得偶爾參與一下，能夠促進同事間感情交流──真的是這樣沒錯。董事長是下班時在公司門口碰見的，聽到我提到部門慶功宴，想不到他就這樣子跟過來了。

　　罷了，又不是我請客，相信C也不會不賣董事長這個面子，說不定他還會因此高升。哼，他真該感激我。

　　「真是不好意思啊，你們部門的慶功宴……」

　　「怎麼會？小意思。」我替董事長開了瓶新酒。反正不是我的錢。

　　「這樣想想，我還真該向你學習學習。」董事長說：「帶領一個團隊不容易啊，這間日式料理我有來過幾次，價格不低吧？」

　　「哪裡哪裡……嗯？」

　　董事長手往我的肩膀拍了拍。「讓你破費了。我很看好你，加油！」

4

　　我是經理手上的酒杯。

　　呃痛痛痛痛痛，我不懂為什麼要把我捏得那麼大力，酒都灑出來了，難道他完全沒有感覺嗎？

　　還笑！還笑？人類是有什麼毛病？一邊笑一邊對我們酒杯出氣，我真的……我快要被捏碎了！誰來救救我！

　　「這是……應該的，應該的！」經理用力捏著我，又把我重重撞在桌面上。我痛到眼前發暈。「小意思！哈哈……小意思！」

　　那邊有人被簇擁著敬酒過來，我被不輕不重地碰了一下，聞到一股男性香水味。那個人好像是這場宴會的主角，叫做C什麼的，他和經理閒談了幾句，經理一邊捏著我一邊把他引薦給董事長。

　　「救、救命……」

　　我聽到了微弱的呼喊──是C的酒杯！我的朋友！

　　「我快死了……我真的快死了。」C的酒杯說：「每一道菜上來，他就捏我一次，用力到整隻手都在抖……我好暈、好痛……」

　　「你沒事吧！」

　　「我……我快要出竅了……」C的酒杯臉上出現了裂痕。「我不行了……我真的不行了……」

　　這個時候，周遭景物一陣變換，我首先看到角落的帳單，接著我們被帶出了包廂，來到外面走廊。經理還是把我捏得很痛……但是在C的酒杯面前我要撐住……我要撐住！

　　「C啊，這次表現不錯。不錯。」好痛，別再捏了，拜託，別再捏了！「這場慶功宴，我想，我來付吧？」

　　「咦？」C的酒杯什麼話都沒說……說話啊！兄弟！「噢，不用不用，沒關係，經理，我來就可以了。畢竟是我起得頭，我付沒有問題！」 

　　「年輕人，不要那麼在乎面子。」經理的手開始發抖了，他又加大了力道，我的臉上「啪」的一聲出現了裂痕。「待會我跟大家說一下，我來付就好。」

　　「真的不用。真的。」C的酒杯還是什麼話都沒說。「難得經理和董事長都來了，我的榮幸，我來付！」

　　他們沉默了片刻，忽然很有默契地大笑起來，C翻開了手上的帳單，同時我聽見一聲細微的「噗」，一縷幽魂從C的酒杯口中吐了出來。

　　兄弟──

　　「真的不用？」我的兄弟犧牲了。

　　「不……用……」

　　「還是我來付吧。」我也快要不行了。

　　「沒、沒關係……」

　　「不用逞強，我來付。多少？」經理笑了笑，拍拍C的肩膀，將那本帳單拿了過來。看見那本帳單，我知道接下來一定會有劇烈的擠壓，所以我立刻深呼──

　　當經理翻開帳單的那一刻，我發現我的意識離開了杯子，飄飄蕩蕩地浮在半空中。我為什麼會在這裡呢？發生了什麼事呢？啊，我出竅了嗎？身體好輕鬆啊。

　　在半空中，我看見走廊那邊有位店員走過來，他拉開了包廂的紙門，將手上的餐盤送了進去。

　　「加點的海膽到了喔──」

　　「誰點的海膽！」

　　這是我聽到的最後一句話。

5

　　我是那盤海膽。

　　噢……是誰召喚我的呢？我又美麗、又高貴，來到這個桌上，所有人都往我這裡投以羨慕的眼光。我想一定是因為我太美了，所以全部的人都不敢動，就這樣子愣愣地看著我。

　　剛剛我還看到有人在走廊上吵架──呵，一定是因為我來到這裡的緣故，美麗的東西總是會造成爭端。這真是我的原罪。我知道。

　　「這裡的海膽很好吃。」有一個聲音這麼說，把我拿了過去。「他們兩個在外面做什麼？這種時候就別談公事了吧？」

　　「我去看一下！」這是一個女性的聲音。

　　在我面前的那位大叔點了點頭，用筷子在我身上戳了戳，再把我夾了起來。現在的我共有三個部分──啊啊，我的身體被遙遠地分開了，一塊落在一個盤子上、另一塊落到了另外一個盤子裡。至於最中間最肥美的那一塊的我──我看見了人類的牙齒！

　　噢，我的原罪！

　　「這裡的海膽真的很好吃。」

　　啊，我被吃掉了，我被咀嚼了！我和人類的唾液混在了一起！

　　啊……是這樣啊……是這樣啊……

　　啊啊……

6

　　我是那個作者。

　　海膽是董事長點的，正確來說，董事長就是為了海膽來的，他並不在乎付不付錢、請不請客，只是單純地想吃海膽而已。

　　不過，其實我也不知道海膽到底貴不貴、好不好吃，因為我很窮，這世上的大部分創作者都很窮，所以我沒有點過，當然也沒有吃過。

　　扯遠了。讓我們談談C跟經理吧，他們在外頭說了一陣子，兩個人都不想付錢，可是卻又搶著付帳。人類總是會因為這點或那點小事堅持己見……好吧，這不是這篇的重點，反正總有一個人會付錢，這是肯定的。

　　讓我們繼續看下去。

　　「來，這邊坐。」

　　吃了海膽的董事長心情非常好，他招呼著C跟經理，兩人分別坐在他的左右側。帳單現在是在經理的手上，剛剛兩人才討論到一個階段，決定要各負擔一半，一個人先付，後續再由另外一個人把那半的錢給他。

　　C的臉上擺著禮貌和煦的笑容，那個笑容是給經理看的、給董事長看的、同時也是給那邊那位漂亮妹子看的。C根本不想付錢，他才剛買了PS5──是啊，如果讓經理先付，他選擇後付的話，那應該就等同於經理請客了。經理想必不會和他討錢……沒錯，讓經理付錢，這樣他毫無損失。

　　經理的臉上也擺著和善可親的笑容。那個笑容是給C看的、給在坐的所有年輕妹子們看的、同時也是給身邊的董事長看的。經理也不想要付錢，這根本不是他的局，他為什麼要付？如果……是啊，如果讓C先付了，他選擇後付的話，那就是C請客了，想必C不會也不敢和他討錢。

　　兩人的心思轉呀轉的，董事長樂呵呵地夾在中間，對於公司出了這兩位青年才俊，衷心地感到高興。董事長興致一起，站起身致了詞，他鼓勵了C、勉勵了經理，包廂裡一派和樂融融，經理故意把手中的帳單放在桌子上。

　　氣氛來到了最高點，紙門拉開，店員很低調地走進來，C和經理的眼神碰在一塊兒，兩人都知道這代表什麼意思。

　　就讓對方先付。他們這麼想著，誰都沒有動作，然而兩人卻又同時想到了另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既然是兩人各付一半，那麼在這樣眾目睽睽的情況下，誰先付了錢，就代表誰請了客。

　　「我來！」年輕的C率先反應過來，搶過桌上的那本帳單，說道：「今天我的局，我請客！」

　　所有人都歡呼了起來。

　　「等等！」慢了半拍，經理也發現了，趕緊把帳單搶回手上，說：「我來付吧，身為這個部門的經理，今天算我的！」

　　包廂像熱鍋一樣炸開，C笑了幾聲，看向桌上的杯盤狼藉、又看向笑呵呵的董事長、再看向角落滿臉疑惑的漂亮妹子。

　　經理也笑了幾聲，他看向不可置信的眾人、又看向在座的所有下屬、再看向身邊頭頂光禿的董事長。

　　帳單被「啪」的一聲按在桌上，兩人各壓著一端，臉上帶著猙獰的笑容，全身繃緊，彷彿一搶到帳單就會立刻衝過去結帳。在這樣僵持的情況下，董事長挪了挪身體，發現分給兩人的那兩盤海膽還好端端地擺在那裡。

　　「咦，你們不吃啊？」董事長很高興。「那我吃掉啦？」

　　這句話就像一句口號，C和經理同時爆發了，兩人翻起帳單要往各自那邊扯過去。帳單被用力抬了起來，董事長的手正往海膽那邊伸，他沒有注意到左右兩邊的C和經理殺紅了眼，互不相讓，於是帳單和夾著帳單的帳本就這樣往董事長的臉直直揮了過去──

　　好，後續發生什麼事想必大家都知道了。總之董事長往後摔倒在榻榻米上，哄鬧的包廂瞬間安靜了下來。

7

　　我是那名店員。

　　在他們搶帳單的時候，我其實想找機會說結帳是在外頭，不是在這裡。

　　不過算了，因為我昨天剛跟我女朋友分手，我現在很沮喪，什麼話都不想說……反正那不重要，就跟我的存在一樣，不重要。

　　呵呵。呵。

　　喔，對了，帳單上的數字其實是錯的……那個，因為我很難過，所以故意在明細上多打了一個零。我沒有要犯罪的意思啦，只是想說在結帳的時候可以……呃，可以「surprise」……你們懂的吧？就是……surprise！然後告訴他們今天店裡有打折，再給他們真正的收據。

　　就是這樣……嗯，後來是他們的董事長來結帳，那兩個搶帳單的不知道去了哪裡。總之，我還是surprise了一下，可是董事長沒有笑。都沒有人笑。

　　好吧，我知道這不好笑……surprise！哈哈……哈……

8

　　我是那個帳單。

　　今天的事大家都知道了，我想我應該沒有做錯什麼。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這一切，好像都是我的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