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人] 因貨物總須與車轍成比例

[巨人] 因貨物總須與車轍成比例

ChiAkilalala

艾爾文睡著了。

這輛馬車很不錯。是兵團在市街移動時能拿出手的、最好的那一種。輪軸輻以柔韌度優秀的巨木製成,輾過道上的坑洞,激起積水與碎石,給予車廂內乘客的反饋也不過像被輕輕推了一下。艾爾文被輕輕推了一下,他的左手垂在兩腿之間,並沒有警醒地握住身下的椅座邊緣,整個人只是如垂落的懷錶晃蕩,猶疑一周後,撞進角落的柔軟襯墊裡。他停在了那裡,呼吸勻稱,眼窩深陷,顎下生出了細鬚。里維坐在對向,不感覺這是多麼奇怪的景象。士兵深諳其理,碰到機會就吃,逮著空檔就睡,燈火影綽的古舊堡壘中,艾爾文倚靠物件打盹,或蜷縮在地的姿態並不少見。但他們不常在馬車上睡。對里維來說,馬車就是另一種馬,從一地趕往另一地的交通工具,視野不開闊,張眼總比閉眼好。但對艾爾文而言,視野的隱蔽可謂其長處,有許多不得張揚的事,他就在馬車裡說。

現在沒人說話。艾爾文吞下的鎮痛藥劑效力驚人,連帶著擊昏腦袋,打腫舌頭,在眼皮上澆灌泥漿,取走賴以維生的感官與工具。他的嘴角失去了尋常的自制,線條鬆懈地下墜,里維尋思著這使他看上去更年輕,也更蒼老時,把視線拿開,用腳輕踢馬車廂門。那響動傳送到了車夫座下,對方鬆開韁繩,將車行放慢。

他醒來時是中午。不是馬車上的艾爾文,是病床上的。人們圍繞著他站或坐,談論一週以來被擱置、執行的事務。他們來了又去,出聲慰問的人數稀少,可能因為被留在牆外的東西向來很多,也可能因為里維一直坐在床鋪右邊那把椅子上,沒人敢出聲談論也在那側的東西。太陽輕易就會降到牆後,這裡的夜晚來得很快。待話聲散盡,他們的影子已經延展到融入發暗的地裡。里維想走,問艾爾文要什麼。艾爾文要他的外套。肩上披著一件衣服,他以為對方還覺得冷。畢竟流掉了幾大杯的血。他們把人從昏迷中拍醒,身下塞兩顆枕頭,就覺得能讓他坐在那裡整個下午。他想艾爾文也該吃點東西,就要喊人,才發現艾爾文不是要外套,他是要離開。

他知道那棟屋子,也去過幾次。在徒步稍遠,騎馬則太近的距離外,雜貨鋪的二樓,側面的通道狹隘,一股茴香味,連梯板都窄,里維的腳能裝三分之二,艾爾文就只能用靴尖去踩。他的上司不在兵營的時候,就待在那裡,也用以堆放幾箱老家寄來的雜物,多半是書,沉得嚇人。他在營區有配給的軍官宿舍,使用屋子的時間不長,也不是說他們有多少假期。里維能從蒙塵的窗簾、室內鬱積的舊炭氣味聞出來。

車停時,艾爾文自己醒了,乾脆得像沒睡著過。他跟在里維身後下車,一手扶在門邊,一手沒有。有人拿水洗過磚石路緣,所以他的腳滑了一下,里維注意到時對方已經重新站直,反手關上車門。

天色完全暗了。這個時間,商業區已經沒有多少人流,只有新裝的礦石燈柱在高處隱隱放光。有一時半刻,里維想讓馬車等等,他能站在這裡看著艾爾文進門。估算時間,漢吉也許已經抵達林間的藏身處,他想不知那些窗框裡的髒污有否被抹除。但艾爾文滑了一下腳,里維盯著那不比水管寬敞多少的梯道,推估上頭也有不少得大肆清掃的物件。

馬車在道路盡頭迴轉,再次經過時放慢了馬蹄,見里維不攔阻,便加速駛開。艾爾文已經被黝黑的梯道吸入,里維走開幾步,隨便找個了街口彎道拐進去,便找到那些關起正門,敞開小路,從廚房後門販售麥酒的店舖。他等了一會兒,從廚師手裡接過幾個泛油紙包,從小道裡出來,邊走邊踢開掉在路上的碎石。城市這端受損情況不算嚴重,復原也快,照明的強化讓清理工作格外順暢,嚴格來說,他們沒搞砸太多事。但有段時間他想事情可能會出差錯。沒道理不會。艾爾文躺在那裡,三天之後是五天。里維擅長掌握眼前的事實,而世界在艾爾文閉著眼睛的期間逐步擴大,直到眼力難及之處。打開了一個蛋,裡頭還有另外一個,然後又一個。他知道有些貴族喜歡那種玩物,卻不太明白這之間的趣味為何。

里維上到二樓時,屋門半掩。他鑽進縫裡,關上門時,艾爾文從另一道門裡繞出來,鬍子還沒刮,但換了衣服,臉也已經洗過了。他看上去同時疲勞又清醒,藥物效力可能退了,痛感是會帶來那樣的影響。他幫著里維把堆滿蠟淚的燭台、書本和紙卷推開,將食物放在桌子中央。餐具只有一套,盤子倒有好幾塊,叉子給了艾爾文,里維拿餐刀切開熱捲餅和派,把掉出來的馬鈴薯和蔬菜餡料擠回派體裡,送往艾爾文的餐盤。他自己一邊吃,一邊撥弄桌上的書堆,讓它們對齊脊角,拿餐巾拍落麵包屑,再一路擦到了桌底。艾爾文習慣了,除了把氣噴在盤子裡,並沒有出聲制止,或眼帶嘲弄。他沒見過艾爾文嘲笑過什麼。對他而言,所有東西都能成為工具,而所有事似乎都是值得思考其含義的。必要時刻,拿刀做叉用,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他們沒喝酒。里維不喝,艾爾文還不能喝。他的左手用得很好,像生來就使用左手。

他們聊起早上的事,艾爾文要往北走,里維往南,他要走的路會長一點,因為屋子離王都更近。這可能是艾爾文要待在這裡的原因,也可能不是。他開始泡茶,所以里維又待了一會兒,把餐巾擦拭的範圍擴大到了書桌。窗框上有幾塊東西,只有一張桌子有燈,昏暗光線下不能看清,他伸手去摸,一面質感粗礪,一面滑順,比錢幣略大,還小於掌心。艾爾文坐在餐桌上,茶也在那裡,所以里維最終放下物件,返回那側。

「我家在市街邊緣的一個小丘底下,南方的那個家。」艾爾文說,「丘陵不高,要越過圍籬,再往外是禁獵區,但近處還能爬爬樹,往地上挖洞什麼的。」

里維試著想像艾爾文爬樹挖洞的樣子,然後發現雖然不為娛樂,但他早看過對方爬樹和挖洞。

「丘上有塊紅土牆,沒什麼特別的,但你一踢,讓它鬆鬆碎開以後,裡頭就會掉那些東西出來。」

他在說窗沿上那些東西,搭在杯耳上的手,也微微往窗下一指。

「那是貝殼。」他說。

「河蚌嗎?」

「海裡的東西。」

「你在說一個故事嗎?」

「難能引起你的興趣。」

「你擔心王政會議嗎?」

「能用上的東西我都會用上,你也該這樣。」艾爾文說,「我該吃藥了。」

「別跟茶一起。」里維提醒。

艾爾文摸索衣袋,在找身軀另一側時比較吃力。這是人掄起拳頭不往別人身上揍,而是舉起來、登高疾呼的風險。雷往高處打,巨人也咬那些長出軀幹外的東西。他早知道艾爾文要丟掉一些什麼。右手實在可惜,幸好不是腦袋。

他吃了藥,茶還剩下一半。時間晚了,里維想走,問艾爾文要什麼。對方沒答上來,似乎覺得這個問題很有意思。他要送里維下樓,毫無必要,但他睡得也夠多了,能伸展手腳總是好事。

在下那狹窄的樓梯時,艾爾文隨後,高大身軀遮掩了後牆的光源。他空蕩的袖管在走動間擺盪,陰影投往階上,彷彿掠翅。里維感覺左膝發痛,無端想起了一次牆外調查。狀況很糟,陣型像被砲火驚動的侯鳥群,在險地破碎、四散開來。他以為艾爾文死了,艾爾文大概也以為他死了。或許不是。里維不會死。但艾爾文有許多對未來的想像與計算,在那個迷宮般的大腦裡,他像一把磨損刀刃折斷的可能性,也許不是沒有間隙閃過他的思考。他在瓦斯用盡前找到了馬,順著陣型原有的線路去走,放蹄踩過染血長草,看著泥地裡的車轍由深轉淺,感受物資與人力的損失。途中緩下速度,翻動面朝下的屍身,再返回馬背。也許是在巨人肚子裡了。他想。這些動作可能也沒有什麼意義。它們不能消化,但還是要吃。艾爾文不嘲笑這些事,可能因為這世上就沒有什麼好笑的事。

士兵在巨木林裡,三兩散開。因為路途上的耽擱,里維是最後到的。他一片補充的刀刃也不剩了,手臉都沾著半乾的血,還提著刀在林子裡亂走,終於在一塊空地上看到艾爾文。他坐在樹下,按著腹部,手底下有血。那不是他第一次弄破他的腹部,也不是最後一次。傷口應該不嚴重,沒有太多人圍繞身邊,艾爾文也還在說話。他越過某個人的肩頭看見里維,就站起來,朝他點頭示意。

里維來到身邊,艾爾文檢視了他一趟,開始卸下自己的補充刀刃,也把瓦斯給他。有士兵走開,去為團長找尋補充品。他們在沈默間交換彼此身上的裝備,那是盛暑天氣,艾爾文很高,陰影鋪蓋在里維頭上,讓他覺得灼燒的腦袋得到了一絲緩解。而當對方決定彎身探手,又不得不為了避免折疊腹部傷口,而稍稍提直背脊時,會將他們其中一方捲入以腳尖勉力沾地的擁抱。里維隱約能見披風上的自由之翼,他手裡還抓著一直沒放開的刀子,成拳抵在艾爾文身後,就壓在心口的正後方。他沒怎麼行過禮,卻感覺多少造成了這種意象。沒翅膀的東西在巨木林間飛竄,人類也可能變成巨獸。像吃下不能消化的東西,如果作嘔,吐出來的也許不是自己的心臟。

艾爾文待在路緣。他空出了左側的乾地,但里維寧可站在右邊的淺窪裡。他不想等馬車了,說要走回去,艾爾文點頭,垂下眼睛,握住里維的袖口一角,那裡有塊污點,是他在屋裡亂擦時留下的。指頭蹭過,污漬沒有在摩擦中除去,只是漫開了邊緣,色階轉淡。他收回手,又點了點頭,看不出來是不是覺得抱歉,鬍渣在路燈映照下幾乎是白色的。

艾爾文不說話的時間裡,有一半時候,里維明白他的意思,另外一半,是不太在意明不明白他的意思。那不影響他服從命令,或獨立思考。但眼力難及之處,有物擴大。像顆蛋。打開了一個,裡頭還有另外一個。那可能不重要。他也許該等等馬車,讓對方有機會把腦袋探進車廂,說些不得張揚的話。

艾爾文折回樓道,而里維開始往南走。他要走的路會比對方長一點。

還要再過一陣子,他才知道艾爾文不是要送自己下樓,他是需要離開。

踏過長草,踢開石子,提著刀在林子裡打轉,流掉幾大杯的血,腳步化作車轍越行越輕。再過一陣子以後。他會明白,那也不要緊。

能用上的東西他全用上了。

道路最終交會,人們一手成拳,一手沒有。

他找到那塊空地,因為左側完好,還能站在右側。掌心質感粗礪,掌背滑順。艾爾文一手伸來,一手沒有。

那也不要緊。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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