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岡底斯的誘惑》節選(1983)

《岡底斯的誘惑》節選(1983)

馬原


青年馬原。




我知道這麼晚來找你你要罵我,要罵你就罵吧。這次我是非來不可,知道要捱罵我還是來了,我說你到底開不開門?啊?!下雨呢,我不騙你,你到窗前來聽聽。不是我屙尿,一泡尿哪有這麼長久的?哎哎,起來嘛。真的有要緊事,天字第一號重要的大事,是世界最大的事。快開門,我都給淋透了,我打哆嗦呢。別裝睡了,我停自行車你才關燈的,你知道我又來找你了。不是擾你,是真有事,真的。


我也是剛剛聽說,聽了就睡不著了,我激動得心裡一個勁兒發抖。這事太重大了,我不能站在雨地里隔著門板告訴你,隔牆有耳。誰故弄玄虛?!騙你是那個。哎呀!我三十來歲的人跟你起誓還想怎麼的?我直說了吧,是叫你參加我的探險隊,我是組織者也是隊長,還有個顧問。我們需要幾條槍,兩架好一點的照像機,幾個有膽子的漢子。你是我頭一個想到也頭一個來相邀的。我知道你是個有種的。我看過關於你和你弟弟的那篇傳奇故事,陸高是那些血性男兒的偶像——你看我在當面捧你了,本來我討厭這樣。我們認識十年,時間不算很短了,我沒有當面說過你一句好聽的。現在我來找你,你不開門我才說了這句話。也許你以為我也是個姚亮吧。是又怎麼樣呢?雖然我不是。姚亮講了關於你和陸二的故事,姚亮使我們知道了你,為了這一點我感謝姚亮。


可我一直鬧不清楚,姚亮為什麼要說——《海邊也是一個世界》呢?我不明白這個也字是什麼意思。莫非姚亮早知道陸高將來要上大學?知道你大學畢業要到西藏?知道註定還有一個關於陸高的故事:《西部是一個世界》不然為什麼姚亮要說:海邊(東部)也是個世界呢?姚亮肯定知道一切。天吶,姚亮是誰?




這是窮布。窮布不會說漢話,而你們不會說藏話。你們喝茶。晚上我剛把這件事講給姚亮(為什麼又是姚亮),他就向我講了你和你那條狗的故事,那是個很動人的故事。我們還是談眼前這件事。你們連夜來了,說明你們很激動,我也一樣。我五十歲,常言道已經是知命之年,我是老十八軍的,五零年進藏,不用細算你們也知道有三十三年了。進藏的時候我還是個小鬼,剛穿上軍裝,窮布你喝茶。不,我不想回去。第二次內調名額就有我,我不打算回去,我要求留下了。我有胃病,沒有老伴兒,我沒結婚。你們看,頭發也快掉光啦,說好聽一點要叫謝頂,其實我知道人家背後叫我什麼。大禿瓢兒。人到這個年紀叫什麼也沒有關系。我在這習慣了,這里安靜,可以完全不受乾擾地看書寫東西。我知道你們笑我,笑我是個徒有虛名的作家。是的,我有很多年拿不出作品了,我的劇本都是五十年代的,用你們的話說是唱頌歌的。我文化水平很低,當兵前只讀過三年私塾,當兵以後又補了補文化課。我也是窮人家出身,是共產黨把我教育成人,我當然要為共產黨唱頌歌。這是心裡話。喝茶。


我不抽煙,也沒預備煙來招待你們。我知道現在的年輕人都抽煙。剛才扯遠啦。在自治區里,我也算個所謂老作家了。是年齡老了,作品可不多。開始在部隊文化工作隊編節目,相聲快板書都搞過,是關於部隊生活的。後來搞過一個獨幕劇,得了軍區文藝匯演二等獎。轉業以後就留在自治區文化局當創作員,也完成了一個三幕劇,那是五七年的事。七百年穀子八百年糠,都是老倉底子。這些年,除了日記我什麼都沒寫過,說來你們也許不信,我連信都沒寫過。沒有人好寫,小時候爹媽就都死了,還有個姥姥不識字,我從小跟姥姥長大。你們看,這些年寫了十三本日記,沒有社會上的大事,都是我個人的瑣碎事。我不願意找麻煩,誰知道哪次運動搞到我頭上,抄家給抄去可就不是鬧 著玩的了。


前年我收拾舊東西,找出張國華軍長和我們文工隊的合影照片,也找出那張獎狀,我覺得該寫點東西了。我這些年白吃了人民的糧了。我又開始寫東西,可是不知道寫什麼,我過去寫的是劇本,我還是想寫劇本。那不,搞了兩年還沒有眉目。我寫了七遍稿,連自己也不滿意,也許還要寫七遍。這是我這輩子最後一部作品了,我力爭寫好它,我寫的是強曲堅贊,是歷史劇,我很喜歡這個藏民族的英雄。他是元朝皇帝冊封的大司徒。這些年我唯一的收獲是學會了藏語藏文,接觸了藏族各階層的人,大貴族,熱巴藝人,農民,牧民,商人。我在各階層人士中都有朋友。窮布是我獵人中的朋友,是個典型的西部硬漢。我徵求了窮布的意見,他同意我把這件事講給幾個可以信賴的青年朋友。姚亮是隊長,窮布是第一個隊。


岡底斯山。




你就生在那山裡。山勢多半是平緩的,只有地衣和矮棵的幾種叫不出名字的植物是標志季節變化的自然色彩。平緩的山坡覆滿地衣。每當六月份地衣開始泛綠,山也就變成一派青翠。過了十月地衣重又變得褐黃,山又恢復了它本來的顏色。谷地是鹼土,既然是鹼土作物就不能愉快地生長,所以小片草地是不能養活大群牲畜的。你和父親一樣靠山吃山。草地上最多的是老鼠,老鼠洞一個挨一個,你掮著槍走過草地,老鼠們一個個縮進洞子向你擠眉弄眼兒。你從不因此生它們的氣,你和它們一樣世代在這里繁衍生息,你們自然相安無事。


草地和不長草的鹼灘通常給一些彎彎曲曲的涓流分割開,谷地因此逐漸豐饒。是流水洗滌了土裡的鹼,使鹼地逐漸變成草地因而養育了牲畜。你常在兩道溪水之間和野兔遭遇,你的火槍從來都是斜挎在左肩,你只對它們會意地吹吹口哨。


更多的時候你逆流而上,在黃褐或者青綠的山崗緩慢地踱步。你當然不是陶醉在高地的景色當中,你是岡底斯山的獵,人,你是山的兒子。你不是不知道麝香很值錢,可以賣好多錢換好多子彈,可是你為什麼看著那隻漂亮的雄獐在你近處疑神疑鬼地走過,你甚至連槍也不碰一下?你的火槍從來都是裝滿火藥和鐵霰彈的。你對雄獐肚臍這塊珍貴的藥材完全不感興趣嗎?山坡是一直向上的,看上去覆蓋雪頂的山巔並不算高,像就在前面不遠處。你知道那隻是由於這里空氣稀薄能見度太好的緣故。你是這山的兒子,你從來不曾到過這山最高處,從來沒有人到過。那塊在陽光下自得耀眼的所在遠著呢,而且其間充滿凶險和神秘,特異的氣候和雪崩,還有深不可測的冰川裂縫。你知道這些,這是座神山,這是岡底斯主脈上的一座。在這塊地球上最高也是最大的高地上,雖然沒有蔥蘢繁茂的森林草地,卻同樣生息著更有活力的生物。人是其中最聰明的,也有小動物和各種猛獸。你是猛獸的天敵正如你父親一樣——然而你父親還是死在他鬥了一輩子的猞猁的爪下。你從小就記下了你父親的話,“有棕熊和雪豹,有最凶惡最狡詐的猞猁,那些小家夥們已經夠難的了。我們不要再去打擾它們。我們還是來對付棕熊雪豹和猞猁吧。”你因此在接過你父親的槍成為一個正式獵手之後沒打過任何小動物,哪怕是人們討厭的狐狸。對狼你是不客氣的,但你更有興致的是更凶殘的熊豹猞猁這些猛獸。那些遠在拉薩的皮毛販子以及更遠的來自尼泊爾、印度的商人都知道你,都來到這大山裡找神獵手窮布。


三百顆火槍彈殼等於一張老棕熊皮,一個熊膽是一對象牙手鐲,四隻熊掌換三大把鐵霰彈。你腰上那柄鏤花銀鞘藏刀是剛剛咽氣的黑花白底大尾巴雪豹。那豹子是你平生見過的最大的一個。當它從十幾步遠的一塊石頭向你迎頭撲下,你沉住氣完全不躲閃,對準它兩條前腿中間的又軟又白的長毛扣了扳機。它在空中斃命,在死時也仍然是鬥勢撲下來,死豹的前爪擊傷了你的額頭,使你臉上留下大塊標志勇氣的傷疤。那個早講好價的販子就在村子里等你。那把刀實在太漂亮了,你心裡說要兩頭豹子我也答應。你不知道,那販子可以用豹骨去換三把同樣的刀子,不要說還有豹皮和豹肉了。那是頭像虎一樣大的雪豹啊!


我不說你獵熊的故事,有那麼多好作家講過獵熊的故事。美國人福克納,瑞典人拉格洛孚,還有一部寫獵熊老人的日本影片。可是村裡人,鄰村人都不會忘了你是怎樣治服了那頭使百裡震懾的山地之王。那是你一生最輝煌的時刻。那張熊皮你留下了,蓋滿你石砌的小屋整整一面牆壁。你不會忘了兩個夥伴給它拍成肉團,你不會忘了二十天追擊的疲憊和放鬆。我說了我不說你獵熊的故事。


你和你父親不一樣,你父親一生和猞猁打交道,而你似乎更喜歡熊。你沒有繼承父親那熊一樣碩大的體魄,也許因此你喜歡熊。你深知這些看上去笨拙的巨獸其實聰穎靈巧,這次你開始以為還是一頭棕熊。只有熊才這樣;你這樣認為,那些喊你來的牧民也這樣認為。他們是把你當作獵熊人請來的。


“這頭熊好大,有這麼高;”


說話的人用手臂高揚起比劃著,唯恐不能說清熊的高度又翹起腳跟。他是很老實的牧牛人,他給熊嚇壞啦。你這麼想。


“它很瘦,可是力氣特別大,手掌也大;”


他是給嚇壞啦。你比他更清楚熊和熊掌。


“開始我聽見牛群發驚,我心裡也突然害怕了。我從地上拿起火槍往四下看。等我看到它已經晚啦,它從老遠的地方不知怎麼一下就到了我眼前,我的槍口還沒抬起來就被它搶去了。我看得清清楚楚,它手指比我手指長這麼多;喏,有這麼長。”


他用自己的手比量著,說那熊的手指有他手指兩倍那麼長;他是嚇壞了,這個老實人。


“它跑得太快啦,從老遠一下就到跟前了——我完全來不及把槍口抬起來瞄準;”


他是怕別的牧羊牧牛的夥伴們笑他膽小,他嚇壞啦,也難怪他。你比這些牧人更知道熊是怎麼跑的,追擊的時候和被追擊的時候。


“它力氣真大,把我的火槍像一根乾樹枝似的折斷了槍柄。連槍管也弄彎啦。”


你不想要他把折斷槍柄的火槍拿來看看,你知道他沒有,他會說給那長著長手指的熊扔掉了,你知道他準會這麼說。然而他返身到帳篷里把折斷了槍柄弄彎了槍管的火槍拿給你,當時你的確驚愕了,完全沒料到會是這樣。你是個有經驗的獵熊人,你馬上找到的解釋說明你是有經驗的。是熊把火槍在石上砸斷的。熊最恨火槍。你沒有把這解釋給他聽,你不想使他臉紅。並不是每個人都不怕熊的,害怕不是什麼過錯,是他自己覺得見不得人才編出這許多神話的。你知道熊,你從心裡寬宥了他。


他也講了那熊奇怪地沒有傷害他。


“它不再理會我,轉身沖進牛群,抓過我最大的一頭氂牛的角。那牛角又粗又長,那頭牛哞叫著用力掙扭著牛頭,我心裡想它也許會頂穿那熊的肚皮。可是我當時幾乎嚇死啦!它一扭索性把牛扭倒了,它顯然動了氣。這次它乾脆拽住牛的兩支角用力掰,它居然把整個牛頭掰成兩半!白花花的腦子和血摻在一起順著脖子淌下來,一個有小拳頭那麼大的眼珠也擠出來啦,我簡直嚇死啦,我就一邊站著看著。”


你不知道他為什麼編排這些話講給人們,這是你認識的牧人里最多話的一個。他看上去很老實,牧人一般都不多話。


“那牛有六七百斤,我肯定有六七百斤。它拽過兩條後腿往身上一搭就背走了,掰成兩半的牛頭牛角垂在它屁股後面,血和腦子滴滴嗒嗒往下淌,它一點也不在乎。


“半個月以後,平措在一個崖下看到那個掰成兩半的帶角的頭骨,看到脊骨腿骨都給弄斷了,骨油也給吃乾凈了。”


你不是他找來的,他講的也都是前兩個月的事。他是作為目擊者講這頭又瘦又高長著長手指的熊。據他說它從不爬行,一直都是直立著行走的,而且奔走起來連看都來不及。他不是唯一的目擊者,在這以後兩個月里看到這熊的有四個人。


“就是像他說的,那熊跑起來真快,一眨眼的功夫就到跟前啦,真的真快。我還沒明白怎麼回事,它一下搶過我手裡趕羊的棍就折斷啦。它像來時一樣一眨眼就去了;它有那麼高,直著身子。一下就不見啦。”


“過去這地方也鬧熊,就沒看過這麼瘦的熊,又瘦又高,還長著那麼長的手指頭。開始年青人說,我沒信他們。這一輩子熊我見多啦,我要不是親眼看著說什麼也不會信的。那天半夜狗突然亂叫成一團,我聽聲音不對,就出去了。快七十歲的人我什麼也不怕,我知道準是又鬧熊啦。那天有月亮,熊就在羊欄跟前。透著月亮我看到它伸出長指頭,我就沒看過長著長指頭的熊,就像大手似的,它也看見我出來了,它抓起羊就走啦,一點也不著急,不像他們說的跑得那麼快。它太瘦啦,準餓壞了。”





 

現在要講另一個故事,關於陸高和姚亮的另一個故事。應該明確一下,姚亮並不一定確有其人,因為姚亮不一定在若干年內一直跟著陸高。但姚亮也不一定不可以來西藏工作啊。


不錯,可以假設姚亮也來西藏了,是內地到西藏幫助工作的援藏教師,三年或者五年。就這樣說定了。讀者已經知道陸高分在地區體委做乾事工作。體委隔壁是經計委大院,陸高有時到隔壁辦一點雜事,他因此知道這院里有個非常漂亮的藏族姑娘。他只知道她是這院子里的,至於她在哪個科室具體做什麼工作他不知道也沒打聽過。我猜他是不好意思,一個小夥子沒道理到一個地方就打聽周圍的漂亮姑娘。陸高三十歲了,他平時鬍子頭發亂糟糟的,其實如果收拾打扮一下他是蠻漂亮的。一米八十幾的個子……我不在他的相貌上兜圈子了,不然讀者肯定要認為這是個愛情故事(理由很明顯:先有個漂亮姑娘,然後再說小夥子也蠻漂亮,不是麼?)。聲明不是愛情故事。


姚亮有時到陸高單位來,也發現了她。


“我說那姑娘怎麼那麼白?是你們體委的嗎?這麼白的藏族姑娘我還是頭一次看見。你看那雙耳環把耳唇都拉長了,準是翡翠的。聽我姥姥說,好的翡翠耳環比金的還貴重,我姥姥說……”隨他姥姥說什麼吧。


也算有緣份,經計委禮堂演電影,主任給經計委辦公室打電話要了幾張票,別人都不在,只好由陸高去取一趟。正巧那姑娘在辦公室。


“主任出去了。你有什麼事麼?”


“是這樣,我是體委的,隔壁……”


“我知道。你是新來的大學生,你是來取票的。你坐嘛。”


“呵,不了,你們主任……”


“你從哪兒來?他們說你是東北的。”


“遼寧。你是藏族……同志?”


她笑得可謂婉約了,點頭首肯。


“你普通話說得挺好的。”


“我在北京讀了七年書。你坐嘛。”


這時陸高來得及看清她細長的眉,她的鼻子尤其漂亮,看得出她是施過淡妝的。她的頭發束到頭頂用一個很大的銀發飾別住,使掛著綠耳環的小耳朵格外醒目。她的確美,嘴巴很小,嘴唇也很薄。脖頸也是細細的長長的。她很瘦,加上過臀的緊身雪青色毛外套和牛仔褲配襯,顯得就格外瘦削。她話不多也莊重,可是陸高覺得心慌,覺得她略凹的瞳仁里還有什麼話要說。陸高覺出了自己的變態,覺到了過去沒有過的窘迫,他接過票告辭離去了。


有時候我們說某人漂亮;有時候也說某人比某人漂亮(當然前提是後者必須公認漂亮),這樣說的時候容易引起爭執,因為各人的審美標準不甚相同。比如張瑜、陳沖、劉曉慶,到底誰最美?五個人起碼有三種結論。這藏族姑娘到底有多美陸高也說不清,反正他覺得她夠美的,他覺得比以上三位比另外一些演員都要美一些。叢珊?殷亭如?真由美?


他想不好。他想也許她該當演員。


那以後他和她算認識了,如果走對面要碰額頭的時候她準會款款一笑,他拿不準她的會說話的瞳仁說的什麼(對不起?你好?),他知道該有所反應就條件反射似地點點頭。


姚亮提議去看天葬,這沒有說的。陸高看過一組天葬照片,六十幾張,一男一女兩位老人。天葬是藏族獨有的喪葬方式,很神聖。死去的人由親屬陪送到天葬台,由天葬師在曙色到來之前把死者肢解成碎塊(包括骨頭),然後點燃骨油引來鷹群;當第一線曦光照上山梁,死者已經由神鷹帶上天庭了。這是莊嚴的再生儀式,是對未來的堅定信心,是生命的禮贊。肢解屍身的過程是在天亮前進行的,照片不甚清晰,然而還是可以看到被肢解的屍塊內臟。正如醫科學生第一次參加解剖屍體,看了照片後有兩天陸高吃東西就嘔,不過僅兩天就過去了。陸高知道自己和其他人也都是一樣的血肉之軀,最終也都不免一死。陸高甚至想過自己死時也取這種儀式。他不是相信關於上天的傳說,但是他喜歡這樣壯闊的想象,這充滿想象的儀式本身使他著迷。


他們說好了一道找台車去。天葬台在遠郊山上,有十幾里遠,他們決定去。陸高找本單位司機小何。小何也沒看過天葬,一口應承。可是主任給陸高派下差來,陸高需要到拉薩去幾天。他們說好了陸高回來第二天一早就去天葬台。陸高出差來回正好一星期,這星期中發生了一件事,那位姑娘遇車禍死了。


那是個一般性車禍,司機酒後開車。小何說她臉全爛了,血肉模糊;小何說她是愛國人士大貴族巴朗的女兒,她和父母親七七年由挪威回國的,她在北京讀書也是剛剛畢業。


經計委明天為她開追悼會。


晚上姚亮來了,他們去找小何。


“明天還去嗎?”


“不是說好了麼?怎麼不去?”


“去要起早。小何,你把車弄好。”


“我睡你這吧,省得一早來回跑了。”


“那就早點睡。”


“睡吧,早點躺下。”


“我有鬧表,我叫你們。四點半起來。”


開始下雨了,他們都沒睡著就下雨了。西藏的夏季氣候有一個特點,通常都是白天晴夜裡下雨,早上起來空氣洗滌一新。


“那姑娘死了,你聽說了?”


“聽說了。”


“她是我見過的最美的姑娘。”


¨……’


“要是別人死了,我不會多想。”


“想什麼?”


“想她不應該死。別人都能死,可她就不能,她不應該死。她死的時候我聽說了,我沒到肇事現場去,我不想看她死時的樣子。”


“怎麼回事?”


“你說我愛她了?沒有。她太美了,她的美和我和人們拉開了距離,她成了一種象徵。就像花朵、雄鷹、大海、雪山這些東西一樣代表著某種精神上的東西。美麗的姑娘比任何別人都更能讓人直觀地感受到生命的存在,感受到生活的價值和意義。這麼說有點抽象,我有時就覺得因為姑娘們,特別是因為那些漂亮姑娘人類才生氣勃勃地延續和發展……”


“睡吧睡吧,明天要起大早呢。”


“我忘了你剛出差回來,你累了。”


陸高覺得好像睡著的時候,姚亮又開口了。


“你睡了麼?我想起件事,大概追悼會沒有和遺體告別的節目吧。她是藏族,說不定明天早上我們趕上的是她的天葬呢,你睡了?”


第二天回來的時候,經計委的追悼會剛剛散場,陸高不知為什麼想要到靈堂去看看,禮堂佈置成靈堂。人們已經離去,陸高進去的時候沒有任何人。她的帶笑靨的放大照片掛在舞臺正中牆上,舞臺上下擺滿花圈輓帳。


靈堂自有一種肅穆氣氛,陸高不由自主地帶上了哀傷的情緒。昨晚睡前姚亮的話留下了重量。陸高走近照片,照片放得很大很大,大約是24時吧。她活靈靈地看著他,他競感覺不到她已經死了。照片效果很好,明暗適度層次分明,而且她表情極其自然,幾乎還原了她和陸高唯一一次對話時的真切神情。細長又圓潤的頸項,線條清雋的嘴角,跟耳朵比起來略嫌大些的耳墜,好看的鼻翼微張著,特別是那雙凹陷的眸子仍然一如既往地像有話要說。她就這麼看著他。他從輓聯上知道她叫央金。西藏成千上萬的女孩子女人都叫這個名字。


他累了,他要回去換換衣服,擦擦身洗洗腳,最好用熱水燙燙腳然後鑽被窩睡上一覺。這天是星期天,公休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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