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貓的法則〉

〈山貓的法則〉

雨子


2021/10/31


〈平行鯨落城||沉默〉

卓蘭希亞・雷劫・拉蘭古斯、賽斯蘭特・阿爾・巴奇達魯




沒有價值的人,沒有活下去的資格。

我從小,就明白這個道理。


賽斯蘭特站在監牢外望著我。我知道自己已經不能回去了。

回去我跟他所生活的柏拉奈特家。


雖然,我從來也不曾覺得自己屬於那裡。可是,當我站在賽特老哥身旁,有些時刻我會產生錯覺。我們是家人的錯覺。


現在的我,之於拉瑪,之於柏拉奈特家,之於拉蘭古斯氏族,已經沒有任何價值了。

我是叛神者。拉瑪的叛徒。


儘管曾經是映照在拉瑪窮極之峰上的第一道光芒。

光榮的拉蘭古斯。

我究竟,是如何淪落至此?



*



父母對我寄予厚望。


從我有記憶以來,我便在山林跟狩獵場接受訓練。

血腥的氣味與拉蘭古斯氏族永遠相伴,守護拉瑪大地,是我們的使命,也是我們的驕傲。我們是同那照耀在窮極之峰第一道耀陽般燦爛的鑽石。

是經歷時間嚴酷打磨,巨石輾壓,最後淬礪而成的閃耀七彩光澤的鑽石。


信奉鯨魚跟鱷魚的異端,居於鯨落島南方,為了不讓他們侵入拉瑪血洗土地的戰爭再次發生,我們採取防守姿態,精銳戰力,守衛拉瑪。能為拉瑪奉獻生命,是一種榮耀。



賽特大我四歲。

賽斯蘭特的母親──我父親的妹妹──將賽特表哥安排與我一起接受拉蘭古斯前輩的刻苦訓練。


有別於帕布席安的訓練著重於狩獵,拉蘭古斯的訓練著重於戰鬥。打磨身軀意志,超越常人所不能。


儘管他父親是帕布席安,他母親卻想將他培養成拉蘭古斯。

賽特是我永遠的競爭對手,不因他實力與我相近,只因爸爸希望我能贏過他妹妹的孩子。

畢竟我是他們唯一的孩子,他們唯一的寄望。



當我在訓練中落敗給賽特。

爸爸跟爺爺將我帶到角落一頓毒打。我嘗到口腔裡腥甜的氣味。血的味道時常與我相伴。不論是敵人的,獵物的,對手的,或是我自己的。

等到他們對我的教育結束。媽媽走過來替我擦藥。

「他們是為了你好。這樣,你才能表現得更好,知道嗎?」


眼淚滑過臉頰。

我多麼希望那只是我的鮮血,而不是淚水。

爸爸說過,眼淚是軟弱的象徵。哭泣的人,是不會獲得任何憐憫的。


黑夜滿天都是閃爍的星星,我不是綻放光明的星星,不是那些帕布席安。

我應該要是鑽石的,我也只能是鑽石。

我不能是再普通不過的,無法發光的石頭。


我不能輸。




為了拉瑪而刻苦鍛鍊。我相信古駱馬會看見我的努力。


十五歲我進入亞特蘭駐在所跟隨前輩們學習,賽斯蘭特也跟在拉赫多大人的身邊進行巡守任務。從小每次戰鬥都是我獲勝,不知不覺間,賽特已長成能勝過我的體能。

論體能,他贏過我。論戰鬥技巧,論判斷能力,我卻自認不比他弱。


深知賽特自小在家庭裡受得的苦難並不比我少。

憐憫與同情卻不是必要之物。親近他人與自我性命立足之地的選擇之間不須猶豫。


年幼時曾跟賽特老哥同玩扮家家酒的遊戲,他是半覺者,我是保護他的親衛。

那個樂於扮演親衛的小女孩,如今想要的位置是日之半覺者。

拉瑪的最高掌權人,距離古駱馬最近的位置,能聆聽祂聲音的人。




曾經的沐日儀式照耀在拉赫多大人身上的光芒,是那樣璀璨生輝。

直到下一次沐日儀式再次到來。

森林裡的動物們紛紛抵達人類的家門,而那些被古駱馬選中的人,將榮獲得以參加沐日儀式的資格。


證明自己的價值吧。卓蘭希亞。

我焦急的坐在自家門口,望著動物一次次經過家門口,卻沒有停留。

我看見動物生靈們群聚於賽斯蘭特的家門口。


我終究不是那一個被選中的人。


望見爸媽失望的神情,望見爸爸焦躁而憤怒的臉。聽見他唾棄自己的妹妹,不屑地談論他那妹妹的兒子竟然得以獲選的事情。但爸爸認為賽特無法通過考驗,畢竟,他不過是個帕布席安──




賽特越過無數山林,越過跟無數動物生靈的搏鬥考驗,越過心智跟靈魂的磨利。

他活了下來,抵達最高山巒,那得以俯瞰整片拉瑪大地的山巔。


當太陽光芒綻放。

在那一刻,他成為了照耀在窮極之峰的光芒。


賽特以獸牙在自己渾身浴血的右臂刻下象徵日之半覺者巴奇達魯的圖騰,接受生靈們的歡呼擁戴,接下古駱馬的旨意,保護拉瑪大地。


他滿身的傷痕皆是光榮的勳章,而我呢?

在我肉身所殘留下來的永遠無法消除的傷痕,無法擁有意義。




我徹底的失敗了。

承認自己並不是最為優秀的那一個。

安分守己繼續待在亞特蘭駐在所,訓練我的小隊,才是我該盡的責任。


一日,小隊隊員跟我回報,在暮雨之丘的溪谷之處,聽見了相當微弱的生靈叫聲。循著聲音找到的,是被石頭壓住動彈不得,後腿受傷的年幼山貓。

我在雪鴞治療所裡,聆聽眼前胡瓦克的報告。


他可能是個被拋棄或是迷路的孩子。

還不會打獵,沒有求生能力,現在身體相當虛弱,回到山林去很有可能活不下來。


小山貓靜靜躺著,四肢疲軟,溫馴得可憐。

我走了過去,小山貓彷彿聽見聲音而微微睜開眼睛望著我,咧開嘴露出利齒哈氣,微弱的威嚇。他張嘴用力的咬住我的手,印出血洞。我垂眼看他腹部急促的起伏,吞吐交換空氣,那是多麼努力地想要活下去的奮鬥。


就算到了這種地步還是擁有求生的本能。

就算這點威嚇一點都沒有用,還是這麼難堪的……


被石頭壓成這副模樣,也無法成為鑽石的,不是嗎。

可是沒有人會在乎你還能不能活下去。

如果是那樣的話。就讓我來照顧你吧。反正我們是,同病相憐。



不想單純的稱他只是小山貓。

儘管他屬於拉瑪,而不屬於我,我仍然想要給他一個名字。

我為他取名,narbe,娜貝。傷疤之意。


等到小山貓痊癒,回歸山林,希望他可以自由自在的狩獵,自由自在地奔跑。

如果他真的能活下來。

如果到時候他願意親近我,我將與他簽定生靈契約。


他將成為我的夥伴,隨我哨音呼喚而來,我們將一起在拉瑪的土地上創造回憶。

雖然這件事情若是被爸爸知道,肯定又要大發雷霆,畢竟拉蘭古斯氏族的契約夥伴,大多是騎士鼠跟獵犬。但是心底的聲音告訴我,我是絕不能拋下他的。


娜貝。你要活下來。

不論發生多麼痛苦的事情,只要你願意,你都要活下來。




小山貓順利康復,就這樣健健康康的長成了大山貓。

沒有料到我的能力也獲得肯認,從此成為半覺者身旁的親衛──雖然我最盼望的是成為半覺者──我從此待在月之半覺者的身邊。從菈巫大人,再到雨菓大人。


而賽斯蘭特這兩年間,始終在他日之半覺者的位置上努力不懈。

兩位半覺者時常一起談論公事,而我跟賽斯蘭特身旁那位親衛里斯便一同待命。


那傢伙不會說多餘的話。典型的拉蘭古斯。

將事情辦好,不讓情感干涉決斷,忠實執行半覺者交辦的任務,保衛他們的安全。

那便是我們的責任。



現任的月之半覺者雨菓大人,是一個難以捉摸的人。

我無法看透他的內心,平常他總是來去無蹤,不要我這個親衛跟隨。

是嚮往自由的半覺者吧。我想。


我知道他有保護自己的能力,畢竟是通過浴月儀式,被古駱馬肯認的人。

雨菓大人他對誰說話都相當和善謙遜有禮,清秀的臉龐總是滿盈優雅微笑,那雙深藍眼瞳卻不帶絲毫笑意。他總讓我感到一絲恐怖。

談論起叛神者時,他的眼瞳便會透出強烈的殺意。

血腥殺戮的暴烈氣息,埋藏在那最為溫柔的笑容之下。



賽斯蘭特恰巧相反。

賽特他藏不住心事,有任何情緒都會寫在臉上。比起我如此不坦率而彆扭。或許我是羨慕他的吧。


賽特他對世間萬物都是一視同仁的溫柔,從小就對動物生靈呵護備至,照顧身旁所有人。

他十分愛笑,有時大老遠便能聽見他那開懷的笑聲。我常覺得那樣的他相當愚笨,對他人敞開心懷,特別容易被傷害。我總以反脣相譏的方式,試圖抹滅他的那份天真。


賽特他像火焰。像太陽。隨時都像要毀滅。談起戀愛亦然。

十八歲就對雨菓大人告白失敗之後一蹶不振的模樣我記憶猶新。但在雨菓大人成為半覺者的這些日子以來,賽特倒是成天都開心得在雨菓大人身旁像隻狗打轉。

談戀愛就會變成這副蠢樣的話,我可千萬不要戀愛。


「這麼多年,你也該放棄了吧。」

「他在我心中已經是比愛情更重要的存在。」

「像萊斯星那樣的感覺?」

「沒有那麼遙遠,雨菓就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我只是想守候他而已。」


曾經我以為單純的賽特老哥會被雨菓大人影響甚至控制。

聽見雨菓大人談起想激發賽特內心屬於拉蘭古斯的血液時,我竟感到賽特是個需要我惦記保護的人。想來是我太過愚笨。他不需要我自以為是的幫助。


賽斯蘭特確實在成長。

曾經我認為他的單純良善使他脆弱,而他如今順利長成更加冷血堅忍的存在。

他變了。不,也許從一開始,我根本就不曾認識過真正的賽斯蘭特。




沒有長大的是我。不是他。

某一日巡邏我不甚從高梯摔到骨折,賽特到治療所看我。他沒有顯露絲毫擔心,彷彿我只是在平地上小小的跌了跤。我想他是不希望我難堪。他知道我多麼好面子,容不得別人看見自己失敗。

理解到他正在照顧我的心情,我感覺不甚舒服。


另一日在公共倉庫前,將剛垂釣回來的魚放入,卻遇見同樣在整理漁獲的里親衛。

以及一旁賽斯蘭特望著漁獲綻放的燦爛笑容。「里斯!你怎麼那麼厲害!」

只是這樣一件小事就能獲得稱讚。論釣魚,我肯定能做得比里親衛好吧?我有這樣的自信。既然賽特老哥想學釣魚,到時候就一起去啊。我一定可以表現得很好,好到他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這些年來始終沒有成長的是我吧。依然是那個渴望表現,渴望被認同的幼稚小孩。

我擁有的是如此無用的對自尊的執著。



不會使我感覺挫敗,使我想要取悅的,或許只有娜貝了吧。

在拉瑪寬闊無邊的山林,陽光從樹蔭間散落熱量,娜貝伴隨在我的身邊。

狩獵時刻,山貓是最為優秀的捕獵者,眼珠散發利光,靜待出擊時刻的爆發力,在娜貝的身軀裡隱藏如此巨大的能量,總讓我驚嘆。沒有狩獵的時刻,娜貝便陪我在森林裡行走,傾聽我說話。


或許是唯一能傾聽我訴說心事的存在吧。

我低聲訴說,輕輕撫摸娜貝的背脊,那淺棕柔軟長毛。從而感到心靈平靜。


我以為我能永遠像這樣跟娜貝一起踏過拉瑪森林。



一切就是從那一日的爆炸開始無法復返的吧。

我為了探查情勢而在不該前往的邊界處不慎被埋伏的地雷炸傷。

我知道自己犯下了可怕的失誤。這是超出我親衛本份的事情,我無顏面對柏拉奈特家的家人。我待在雪鴞治療所的病床上,理解自己的失敗。反覆尋思自己一直以來的人生。知道這一切如今或許都要毀滅。


我書寫滿懷懺情的悔過信,深刻反省自己的錯誤。

我將會失去這一切,我努力至今的人生都只是要被揉成一團丟到角落的廢紙。



里親衛來看我。

我本以為同為拉蘭古斯的他,會以嚴肅的表情告誡我的失職。表達對我的失望。我們同在駐在所這些日子,我想他比任何人都能理解我的失誤有多麼嚴重且愚蠢。沒想到他只是以跟平常一樣毫無情緒的臉看我。


「你還好嗎?」竟然第一句是這種蠢話。

「只是四肢灼傷。還讓你跑這一趟,謝謝,也對不起。」

「謝謝我接受,但是道歉就不用了,因為這不是什麼需要道歉的事情,你先休息吧。」



……說什麼傻話。

同為親衛的我們該當都明白,如果連我們都無法保護好自己,又該如何保護半覺者。


我是如此失職而無能,如此一來保護雨菓大人的任務也將落到里親衛頭上。我是他的累贅,他卻說這不需要道歉──難道是在賽斯蘭特身旁待久了,被傳染他那無用的善良跟溫柔了嗎。

里親衛。你這副模樣,實在讓人厭煩的很。




「請兩位大人下達懲處,我本身已有覺悟,從此離開親衛隊。」

當我抱持覺悟對賽斯蘭特跟雨菓大人如此說道。賽特卻只是有些無奈地看我。

「你啊。養好傷之後再幫我做事吧,不用離開親衛隊,對我而言最重要的是你還活著,好嗎?」


比活著更重要的,不是拉蘭古斯的榮耀嗎?

這是柏拉奈特家教會我的唯一真理。

若是配不上拉蘭古斯的驕傲,比死了還要屈辱。戰士就該光榮的戰死,而不是死於自己的無能。


這樣殘破的身軀壞了一個還有一個。能夠保衛拉瑪保護古駱馬的從來不是只有我一人。

我並非無可取代的存在。本該是這樣的。


賽特老哥。你真的,一點也不像個拉蘭古斯。

……畢竟你本來就不是。




夜空下賽特推著輪椅送我回家。

我被燒傷的四肢疼痛著,但我不想繼續待在治療所被人看見。我想回家。


海潮聲就在不遠處,黑暗海浪反覆拍擊沙灘。他將我推到了我家的庭園,海風將樹葉吹動颯響,月色落下,陰影裡我看不清他的神情也看不清我自己的。

想及賽特說的那句『對我而言最重要的是你還活著。』不知該作何反應──


「……賽特,抱歉,我原本想過乾脆一了百了,在那裡就算了。」

「那我們就會失去一個菁英拉蘭古斯了。」

「你還有里親衛不是嗎?」

「人才不嫌多啊,也是你的能力讓我覺得你能夠勝任。況且你是我表妹,也是唯一知道我們父母都是什麼德性的人。」



「給你看個東西吧。」

賽斯蘭特掀起了自己的上衣,在他腹部的竟是代表拉蘭古斯氏族的圖騰。

我震驚的看著他,身為帕布席安的他,身上怎麼會──


「母親那日來找我,發狂地在我身上親手刺了這個。」

「你、你為什麼不反抗──」

「我能怎麼樣?他可是我母親。隨他去吧,反正也不怎麼痛。」


「給我多在意一點你的身體啊!也別成天繞著雨菓大人轉了行不行,你們兩個半覺者都很重要,都不可以受傷……」

賽特卻一臉想笑的看我。「真沒想到會從你口中說出這句話,說我很重要什麼的。」

我別開臉囁嚅,「……好啦那你去死吧你。」


賽特嘆了口氣,「從小母親就要我對艾墨爾德好。在這個家,我就只是聽命於他們的人……我不愛艾墨爾德,我沒有真正的愛過人,我什麼都感覺不到,直到遇見了雨菓,我才第一次感覺自己活著……」


我震驚的看著賽斯蘭特在月色下滿懷溫柔的臉龐,那滿懷對雨菓大人思慕的側臉。

原來一直以來對親生弟弟的那些好,都只是演出來的……?

所以,現在這樣關心我,送我回家,也不過是──




是因為賽特老哥對我太溫柔了吧。我才會以為那些都是真的。


每一次比腕力他總是我的手下敗將,而我總忍不住沾沾自喜。每一次我的酒量總是比他強,他是一杯就能輕易醉倒的人。我總在這些微小的事情上尋找可笑的成就感。那些渺小的可以勝過他的地方。

從小到大他一直都是我的競爭對手,是我的敵人──也不是。

從小我們就是絕無僅有的同伴。

一起訓練,性命相搏,聞過彼此鮮血的時刻。我是不會忘卻的。


在公事之內我敬稱他半覺者大人,在公事之外我能稱呼他賽特,而他親暱的拉長尾音喊我「卓」。像是我們之間不成文的默契。

我知道我脾氣很壞,但不論如何他總會包容我,不會對我生氣。我曾經以為那是他對我好。我現在才知道那是因為他將之視為必需的責任。


這是身為柏拉奈特家一員的悲劇。

嘿。賽斯蘭特。

你肩上扛的責任還不夠多嗎?夠了吧。



想起父親抓起我的頭髮剪去的時刻,想起父親翻倒我的衣櫃將衣服剪破。

他認為我不該浪費心神在這些無益於家族榮耀的事情。而是該將全副心神刻苦鍛鍊自我。


反抗是什麼?失去我這僅有的容身之處嗎。


賽特。我想你我都該當明白。反抗。只是充滿理想的虛詞。

我想你一定明白我的痛楚吧,畢竟你也是柏拉奈特家的一員。我以為你明白的。我以為我們是夥伴,是唯一了解彼此痛苦的人,我以為,我以為──


原來你對我的好,都只是演出來的,都是假的嗎?

曾經我以為我們都是渡過勇猛浪潮攀上竹筏渡過大海的倖存者。沒有誰比我們更加了解彼此的能耐。

但原來那些都只是我一廂情願──



「賽特。在你眼中的我是怎麼樣的人?」

「一直在逞強的卓蘭希亞。但是總能把事情做得很好,你的能力是無庸置疑的。」


……從來沒有人這樣肯定過我。

心頭彷彿被什麼給捏緊。眼眶有些熱。臉頰卻被羞辱般的熱騰起來。


這也是假話嗎。就為了你的責任。

逞強嗎。在你眼中的我原來那麼沒用啊。賽特老哥。

但我想你是對的。就是因為太弱小才需要逞強吧,真正的強者是不需要的。


看著賽斯蘭特繼續笑顏逐開談論雨菓大人的神情。我的心逐漸冷了下去。

失去雨菓大人,你就會死吧。我知道了。

你只需要他。而我、艾墨爾德,我們這些家人全都──


我是真真正正孤獨的一個人了。

我們從來都不是夥伴。在那孤絕的大海上,我從來都是一個人。我從來都是──


賽斯蘭特。

我會證明給你看的。就算我只有一個人,我也不會認輸。

我會成為柏拉奈特家肯定的那一個人。





沒有價值的人,沒有活下去的資格。

我從小,就明白這個道理。


賽斯蘭特站在監牢外望著我。我知道自己已經不能回去了。

回去我跟他所生活的柏拉奈特家。


雖然,我從來也不曾覺得自己屬於那裡。可是,當我站在賽特老哥身旁,有些時刻我會產生錯覺。我們是家人的錯覺。



我曾經也將幾個叛神者逮入大牢,如今我卻不是站在牢外的人,而是站在監牢之內。

我看著監牢外神情冰冷的賽斯蘭特。


不久前我們一同站在暴雨中,里親衛舉起電擊槍對著我,賽斯蘭特以冰冷口吻喊出我的全名。

卓蘭希亞・雷劫・拉蘭古斯。


他或許是從誰那裡打探到了什麼吧。他知道我違反拉瑪戒律,私下聯絡異端。

我其實是希望以自己的力量,取得異端的信任,取得外界的資訊──畢竟拉瑪社會從來都是如此封閉,但不理解敵人,該如何對抗敵人──那是我的作法。但我深知,在旁人眼中,我只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拉瑪叛徒吧。


我知道賽特不會認同我的想法,這些時日以來他逐漸變得專斷獨行,他是無法被突破的法則,他的想法就是世間的準則。

在那一瞬間,是我第一次覺得他像我的父親。終究是柏拉奈特家的人啊。



我看見賽斯蘭特憤怒的神情,他將我上銬,我沒有反抗。

他握住我的手抓得很用力,在肌膚留下血紅指痕。

我領悟到他對我這個叛徒的憤怒,但那一瞬間我還是有股衝動想要問他──


對你來說,我是柏拉奈特家的叛徒,還是拉瑪的叛徒?

先背叛我的,難道不是你嗎?賽斯蘭特。




我想這就是我的命運吧。

卓蘭希亞,是沒有辦法反抗柏拉奈特家的。

站在監牢外的賽特,不,日之半覺者。他將可以決定我的生死。


從小就在父親對我的控制之下長大。

如今二十四歲的我,也不過只是重回最初的原點。

作為拉蘭古斯,作為柏拉奈特家的一員出生的那一瞬間,就已經註定了我的命運。



在拉瑪土地狩獵馴獸,守衛邊界安危,抵禦外敵入侵,那就是拉蘭古斯的責任。

活著的每一刻,我都只思索這些事情。


我的生命是屬於拉瑪的。

古駱馬的賜予,在任務盡了的時刻,也將回歸自然,回歸月之都,那是所有人都要回去的地方。

我始終堅信自己沒有背叛古駱馬,僅是我的作法,無法在這個世界獲得認同罷了。




夜晚,被押入大牢的我無法入眠。

我會死嗎。我會死的吧。


背叛拉瑪的下場就是死。

縱使不久前曾有叛神者被賽斯蘭特饒過一死,流放到遺骸──充滿湖水瘴氣環境惡劣之地──但我可是半覺者的親衛,背叛拉瑪社會,我並不覺得犯下如此罪行的我,也能獲得機會。


監牢外,平常總是面無表情的里親衛,朝我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欲言又止。

我總覺得他似乎相信我不會做這樣的事情。

到頭來,比起從小跟我一起長大的賽特老哥,反而是這才共事沒幾年的笨蛋更相信我。


曾經並肩作戰的夥伴如今淪為階下囚,就不覺得被背叛而惱羞成怒嗎。恍惚想起從前他來探望受傷的我,要我別說對不起……如果是現在,他也能對我說出如此的話語嗎?

好像又給你添麻煩了啊,里親衛。雨菓大人,就麻煩你了。




「沒事的。會好的傷都是小傷。」

躺在牢房回想起我被炸傷的那一日,菈比蹲在我的輪椅邊抬頭看我。那可愛的臉龐顯得無比純淨。

身為古悠的他,腰間配帶的板手碰撞發出的聲響是那樣讓我安心。古悠們俏皮活潑,擁有修理跟發明機械的巧手。就跟山貓一樣,聰明靈巧,自由穿梭於拉瑪大地。他們沒有天上的星星那般閃耀,亦沒有山峰鑽石那般璀璨。

但是他們無比自由。



「卓蘭希亞姐姐,你可以想想快樂的事情,就會快樂了啊。」

快樂嗎。我唯一能想起的,似乎只有小時候跟賽特扮演的親衛遊戲。

「那是在我承受一切痛苦之前的時光。」

「為什麼會痛苦?」

「畢竟拉蘭古斯為了成為拉蘭古斯,總是要背負很多東西。」


「不過我覺得你們都是很棒的啊,每個都是不一樣的個體。」

不一樣的個體那又怎麼樣。最終能被柏拉奈特家承認的勝利者只會有一個。


「就像卓蘭希亞姐姐你看起來兇兇的,可是你私底下都會偷偷的笑,偷偷的關心大家。」

「我才沒有笑。」

「有啦你上次有笑。」



我看著菈比燦爛的笑顏。山貓都是這樣天真單純的嗎。如果我也能是山貓,應該會開心很多吧。

菈比提起從前送給我的櫻花枝,當時他送給許多人櫻花表達他的愛意。我說起從前曾跟菈巫大人學做押花的事情,拉比的眼睛亮了起來,像是山貓,像是娜貝圓滾滾的可愛眼睛,那雙無比純淨可以折射出任何形影的眼睛。

他央求我教他做押花。菈比說,他想要玫瑰的。


……已經來不及了啊。




我躺在大牢裡輾轉反側。

漫長的黑夜過去又將是天明。太陽即將升起之時。


隔壁牢房是同樣因為跟異端聯繫而被逮來的殊流。

他趁駐在所看守人員不察悄聲告訴我,搜身的人並未搜查乾淨,身為古悠的他藏匿得以破壞大牢門鎖的工具。我在心底暗罵我帶領的小隊員還是這樣粗心,犯下如此失誤。

我其實不曾想過要逃。

我以為,天亮之時我將被送至日月會所接受審判。而賽斯蘭特必然將我送往死亡。



我看見殊流將破壞器具透過監牢欄杆遞來。

「活下去才有機會。」

他這麼說。我意識到他畢竟是古悠。是那為了生存而始終嚮往自由的山貓啊。


活下去。你要活下去。曾經的我是如此對娜貝說的。

娜貝。如果是你,肯定也會──


「快啊。再不逃就來不及了!」

我微微顫抖伸手接下殊流遞來的工具。

趁著看守人員交班疏於防備的時機,大牢門鎖被我們撬開。我踏至牢房外趁隙將看守人員擊暈。熟門熟路地踏入駐在所倉庫,想取得防身武器,路途中輕鬆地擊倒我帶領的那些小隊成員──

全都是能力不足的傢伙,平常到底有沒有認真鍛鍊!這樣怎麼保護拉瑪!全都給我伏地挺身──

都到了這種時候,我還盡是想這些。




我跟隨山貓的腳步,就這樣踏上逃亡旅程。

亞特蘭駐在所外天色微亮,周圍冷冽清涼,聞見的空氣卻是前所未有的清新。

像是已經躺入墳墓裡的人奮力撬開了沉重的材板吸進的第一口氣。

我們闖出監牢,其實也不知道能往哪裡去,只是覺得必須逃。


原來我是懼怕死亡的嗎。

又或者原來我對生有如此強烈的熱愛嗎。


一直以來經歷訓練鮮血併流的時刻都沒有真正的懼怕過死亡。

總覺得自己的鮮血能榮耀古駱馬榮耀拉蘭古斯是一種正道。

現在我卻無比想要逃離死亡。我想擁有這種想法正是我已經不再是從前的卓蘭希亞的證明了。



我抱著步槍就這樣一路逃亡。逃離死亡。逃離終點。

我跟殊流翻越山嶺試圖往遺骸去,那荒蕪之地,只有叛徒才會被流放等死的地方。但是總有人能足夠強韌的存活下來。那裡的人也許會願意接受我們,畢竟他們不跟這座鯨落島上的任何社會相對立。那是我們現下唯一的希望了。

拉瑪人離開了拉瑪就不再是拉瑪人,但是我們別無選擇。



我們奔跑過山林,前方草叢竄動,我警醒的舉起步槍,從中飛躍而出的卻是受到驚嚇而呲牙裂嘴的山貓。

倉促間我將槍口向他扣下板機。

刺鼻的煙硝味瀰漫,我看著倒在我腳邊失去力氣停止呼吸的山貓。

──對不起。願古駱馬能帶你走。拉瑪斯爹。


我聽見身旁的殊流嘀咕,「真不愧是拉蘭古斯。」

……拉瑪人,是不可以用槍獵殺動物的。

我們的槍不是為了獵殺同族,而是為了抵禦外敵保護同族的。過往沾染過無數鮮血都沒有哪一份血液來得比此時還要令我窒息。我之所以是一個拉蘭古斯,不是為了做這等罪惡之事──


罷了。我已經不再是拉蘭古斯,而是拉瑪的罪人了。

是那背叛古駱馬,最為低等下賤的瑪奇多。


我抓緊步槍,繼續在冷冽的空氣裡拚盡全力奔跑。

那山貓卻使我想起了娜貝。




對不起啊。娜貝。最後沒能對你道別。

從今以後你的山林就不再有我的陪伴,你會寂寞的嗎?我希望你不會。

知道無法帶你走,也知道活在拉瑪土地才是對你來說最為幸福的事情。


對不起啊。菈比。答應過你要教你怎麼做押花的。還來不及跟你說。

希望以後你可以找到能教你做玫瑰押花的人。我知道雨菓大人喜歡玫瑰,或許你是想送給他的吧。但他若知道你是從我這該被他碎屍萬段的罪人口中習得的,他肯定會覺得很噁心的。

或許我該慶幸,我還來不及告訴你。



娜貝,希望你可以好好的活下去。

作為自由自在的山貓。為了生存而奮鬥。那是你最美的姿態。

謝謝你陪我走過一段人生,在我最痛苦的時候成為我的夥伴。如今是分道揚鑣的時候。


賽特。若是你見了現在的我,或許是認不出來的吧。

為了逃亡,我那總是細心呵護的藍紫交織的長髮,像是天際將明未明之際的混沌海面。我已以剃刀將他們用力斬斷割裂。紀載我生命年輪的長髮就這樣飄然而落再也不復返。


曾經我多麼憎恨父親奪去我的頭髮。

每一次他對無能的我大失所望,他便震怒抓起我頭髮胡亂剪下作為懲罰,曾經我長年都只能留著醜陋的頭髮啊。

此刻我卻第一次感覺到,那使我屈辱的短髮,同時賦予了我自由。

剝奪自己,就不再畏懼被他人給剝奪。


頭髮伴隨我的背叛,伴隨我求生的意志,追尋自由的意志,而如此被我犧牲了。

是否我也是誰為了追尋什麼的犧牲品。母親的。父親的──



在我成為了拉瑪的叛徒以後。

父母親將會落得如何的命運,同被視為叛徒,被送進日月會所審判嗎?


身為月之半覺者親衛的我,多年以來的卓親衛。

背叛了雨菓大人。他那從前總是對我溫柔微笑的臉龐,在得知他的信任被我如此踐踏以後將會有如何的憤怒呢。我深知他對叛神者的恨意是何等的強烈。


說不定──父母親將會被以更激進的手段斬首示眾──

我卻意識到自己鬆了一口氣。自長久的束縛裡得以鬆開頸脖呼吸。




我跟殊流不知道奔跑了多長的時間。天邊的太陽逐漸下落即將邁入黑夜。

腳底疼痛胸口宛如火燒,四肢的舊傷劇痛宛如逐漸下沉的烈日要將我融化,逃亡的步伐卻始終不能停下。

直到遠遠望見拉瑪跟遺骸邊界的那道圍籬就在前方。我的雙腿瞬間蓄滿了力量,更加奮力的前行。


我離我的自由越來越近了。只要能到,這點都不算什麼。


在前方等待的會是什麼,我並不知曉。

但我彷彿是此生第一次感受到如此狂烈的心跳,如此活生生的氣息。

賽特,是否就如你所言,當你第一次愛上雨菓大人,你所感覺到的便是如此振奮而令人泫然欲泣的心跳嗎。


活著,就是這樣的感覺嗎?


我所感受到的疼痛不再是為了父母親,為了家族的榮耀,為了拉蘭古斯的光榮。

如今我的奮力跟疼痛全都是為了我自己。



此生第一次真正的為我。

我並不後悔。懊悔的人生是無法成就任何事情的,或許我的人生,現在才真正開始。


娜貝。

我想起跟你一同奔跑過金黃色陽光森林之間的風景。

如今我感覺自己再次沐浴於那樣璀璨溫暖的陽光之中,渾身流淌的是溫暖的血液。


我活著。我活著。娜貝──




還記得那一日陽光和煦。

日之半覺者走過去的身影,在太陽下璀璨生輝。

兩個孩子在陽光裡跑盪,在古駱馬的眼神守候之下,踏過拉瑪最為純淨的草原。

彼時一切都還初初開始。一切都還充滿著光輝與希望。


賽特老哥是半覺者。我是保護他的親衛。我們最可愛的扮家家酒遊戲。夢想的小小種子掉進了心底,二十年後,將會開花結果。



賽特,那日在你走後,我偷了家裡的紙箱做成護甲,作為我強大堅實的武器,那是用來保護你的。我在森林裡撿拾漂亮的樹枝,用我最喜歡的那把小刀,把他削成最為鋒利的模樣,那是賽特你的劍。我想你會喜歡的。


明日太陽升起之時,還能一起玩吧?年幼的我期待著。

雖然我知道,那個明日將不會再到來。



明日,古駱馬給予拉瑪大地的太陽,那照耀在窮極之峰上的第一道光,依然會燦爛如鑽石吧。

只是我再也見不到了。


永別了。賽特老哥。

永別了。卓親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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