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外》——相隔25年的高原之旅

《山外》——相隔25年的高原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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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蚌寺晒佛 200x140cm

今天,似乎有一个公认的、但还远远没有自圆其说的“标准世界”,虽然大部分人不是自己亲自证明的,但是我们都相信,我们是生活在一个可以解释清楚的世界里,历史上所有好奇的人一起,把这个世界每个局部都仔细的研究了一遍,我们的好奇心不断被证明是值得的,依靠文字,所有这些经过反复纠错的成果通过书本保存了起来,我们得到知识的效率成倍增长,我们不需要再去论证前人的论证,可以迅速通过阅读知道几乎任何事情,现在我们大多数人公认,我们是生活在一个星系里的一个碰巧水汪汪的蓝色星球上,这星球已经存在了几十亿年,曾经有数不清的,已经消失了的物种在这里上演过无数辉煌,证据就在脚下,而我们最后登场,并在最后一瞬间聪明了起来,这种聪明史无前例,我们已经聪明得似乎能了解宇宙的秘密,我们似乎有能力对过往的一切进行总结。

在书本里,我们构建了一个清晰有条理的世界,每样东西都有自己的标签,这个论证出来的清晰的、逻辑缜密的世界随时可以通过阅读安装到新生的脑子里,并在这个新脑里重建这个标准的世界。你不用去过北京、巴黎、拉萨,那里一定有紫禁城、卢浮宫、和布达拉宫,一切都是确定的,这个标准世界因它的逻辑清晰并且拥有无数实证的支持而迅速蔓延着。

很久以前,今天的所谓世界上分布着无数不一样的世界,玛雅人,埃及人,中国人,印度人,希腊人都用不同的方式描述他们的世界,这些世界都有着不同的历史、空间、神灵和生活方式,这些不同的世界与他们的生活方式完美结合,他们一代代安详在自己的世界里死去,并深信自己会在那些世界的安排下重生。1500年前,这些不同的世界开始相互沟通融合,他们尽力用自己的世界影响他人,或者逐渐被他人的世界影响,而今天,那些世界渐渐统一在一个大世界里,并身不由己的继续统一着。

这个“标准世界”大大超越了我们的感官,我敲击着键盘,看着屏幕上的文字一个个出现,旁边金青鸟在唱着,前方水池里是快开花的鸢尾,玻璃窗外,快发芽的银杏树下是大理石雕,雕塑上方是蓝色的天空。我用远古时代的人们同样的方式看着、动作着,而今天,这一切都不仅仅如此:神经元怎样通过电荷经过何种介质传递信息,视觉如何反馈电脑上的文字回到大脑,键盘使用什么样的塑料,cpu如何运算,软件如何把英文序列变成中文,显示器怎样控制一个个液晶点,金青鸟的发声方式,它的产地分布种属,鸢尾花的根茎叶的细胞及生长方式,玻璃的制作历史、成分及加工工艺,白果里的氢氰酸毒素,大理石的成因以及所有一切这些东西的分子式,天空远去依次是对流层、平流层、中间层、暖层和散逸层,再往外是太阳系银河系……。这标准世界之大,以至于没有人能完全知道它。

这个公共认知的“标准世界”确凿无疑,我们都是它里面的一份子,它似乎比古代的世界更合理、更丰富、或者说更先进。这种渗透在所有事物里的“确凿”赶走了“愚昧”,蒙昧时代人们各种各样的“信”,被这种“确凿”侵蚀殆尽,过去我们相信有各种稀奇古怪的事情存在,今天我们只在电影院里的催眠状态下相信片刻。我们现在知道月亮上并没有兔子,玉皇大帝和那些天兵天将似乎完全不靠谱,天堂地狱什么的也越来越荒唐……几千年积累的众多传说一个个被“真理”驱逐出这个世界。机器让巧匠们停下了手里精巧的活,共同的时尚断送了人们各自的“风雅”,普通人的创造乐趣被工业化大面积剥夺,他们不再自己动手刺绣、编筐、腌制食品,孩子们不自己制作玩具了,从老人那得来的神奇东西都被统一的教育证明是荒谬的。完美的视觉传送让人们可以低成本的看到任何东西,包括最险峻的山川,最昂贵的宝石,最美丽的女人,神圣和珍贵这些概念从此消失了。新技术的效率改变了人们的时间概念和耐心,今天我们可以一天完成唐僧西天取经的路程并躲开妖魔鬼怪,但我们体会不到玄奘一路所观所闻所想的任何东西了。统一的数据库强大得让任何东西都不再新鲜,但任何人都没有能力在自己的脑子里完整重现这个世界。这个“标准世界”是永生和无限的,而我们每个人,依然各自生活在一个狭窄的时空里,因为我们会死去。

以前看过一个小故事,一个姑娘得了重病,在病房里看着窗外对面墙上的常春藤叶子不断被风吹落,她认为最后一片叶子的凋谢代表自己的死亡,于是她失去了生存的意志,奄奄一息的等待落叶。一个画家听到这事情后,夜里冒着暴雨,在光秃秃的常春藤后面的墙上画了一片栩栩如生的叶子,让姑娘重拾生存的意志活了下来,而画家自己却因此患上肺炎,去世了。这个故事里,那片假叶子在姑娘心中是真的。

废墟 180x90 2014
暴风雪中的驼队 180x60cm 2014
炊烟120x120cm 2014

对于其他人,世界上并不存在我眼前这一切,世界只是每双眼睛背后的,那一个个“我”的世界,一个夭折的少年和一个睿智的老者有着完全不同的世界,但它们都是各自完整的。

这世界可以像个传统的牧民那样,降生前,他的整个世界仅仅是母亲的身体,从一降生开始,母亲的乳房,父亲的声音,酥油的味道,然后帐篷外的草地牛羊犬马,河里的游鱼,天上的飞鸟,这世界开始一点点真实的成长,四季变迁,草木枯荣,牲畜繁衍……,远处之外永远有远处,他已经搭建好一个丰富的、由他的感官直接参与确认的世界,一个越来越接近成年人公认的世界。

与此同时,感官外的世界也继续延伸着,在远处他没去过的地方,他会听长辈告诉他还有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地方,最终他发现当他最终去到那些地方时,果然是那些人,那些事,他开始任由他人去完善他的世界,在时间上,他只可能亲历出生后的事件,而从其他人那里, 他会知道父母的故事,祖上的故事,族群的故事,传说的故事,他知道这都是真实世界里发生过的事情,他怀疑的东西可以随时从他的世界里拆除,但他更倾向于相信大家都相信的事情,因此他知道人们转经念佛一定是有道理的,那高大寺庙在人们心中的位置如此重要一定有道理,那些长途跋涉去某个神圣地方的人一定有它的道理……。他不一定知道为什么,但他知道这是他真实世界的一个重要部分,如果没有这些,世界是不完整的。他的世界里,任何事情都跟他有关,这世界以外的东西要么加入他的世界,要么“不存在”。

他的世界是独立的,并且周围都是与他类似的一个个世界,这一个个小世界共识并支撑着一个自圆其说的宇宙,他并不知道他脚下岩石的历史,他站在多高的海拔,他的血液比世界其他地方的人粘稠,他爱喝的酥油茶里有维生素……,他的爱恨只属于他自己,他相信他现在只是生活在一个过程里,他的一生是为另外一生的准备,这是他在这里最重要的原因,他必须小心虔诚,以免在死后转到比现在恶劣的地方……

他不知道远处的世界跟他的多不一样,并且慢慢的朝他走来,那个世界将带给他无数陌生的东西,他不知道他将会多么喜爱那些东西,也不知道那些东西会怎样改变他,怎样改变周围的一切,那个由他们共同相信的世界将会被这个一定会到来的,更直观更强大的“标准世界”摧毁,他也不知道他将乐于这样。

西藏是少数依然按古老方式勉强运转的世界,这正是它的魅力所在。我的第一个西藏是柴旦卓玛,而后是关于西藏的绘画,这个西藏开始得模糊而不真实。西藏题材的绘画长久以来是最常见的,几乎所有美术专业都有大量的关于西藏的作品,西藏、新疆、内蒙这些边疆的自然人文环境与当时中国单调的视觉背景有着巨大反差,新中国美术没有接受西方艺术,当时盛行的苏联绘画里那些精神和物质的内容,在中国没有,苏联人的伤感、悲情、坚韧,英雄主义跟中国都毫无关系,苏联人延续了欧洲人对光线的追捧,那种明亮清澈的环境是中国没有的,中国是朴素而灰暗的,于是画家们去画类似苏联面孔的新疆,和色彩斑斓的西藏以模仿苏联绘画,西藏成了绘画的传统题材,甚至国画家也在大量的用毛笔描绘西藏。西藏绘画数量之大,以至于我们入学时就已经开始反感这种千篇一律的、画面上的西藏。

大学前三年我从未考虑过画西藏,然而,在毕业创作的选题时,我却坚决选择了西藏,这冲动似乎跟绘画毫无关系,那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可以让我身临其境的体验活生生的、真实的西藏,那个跟我们完全不一样的地方。

1987年12月,我一路经成都到达红原,毫无意外,那是另外一个世界,我记得那时的兴奋,第一次见到活生生的牦牛、活生生穿着皮袄的藏民、年轻的喇嘛……,第一次听到视力所及之处藏族小姑娘远远的歌声,跟着她回到她家的帐篷,第一次吃喝酥油茶吃糌粑,第一次骑马,第一次看藏式宰羊,第一次吃手抓肉……,他们会拔掉胡子,女人放牧,男人缝皮袄,他们随身带着一个吓唬狗用的“流星锤”,到处那些刻了字的石头,随处可见的嘛呢旗,他们把牛粪贴在墙上晒干然后当柴火烧,他们走路的姿态……,我记得除了几张肖像速写,我基本上没画任何东西,画画已经不重要了,我每天只是兴奋的四处闲逛,骑着借来的自行车一天一个目标,慢慢适应牧民的距离描述,他们经常马鞭一指说很近,意思是还有半天的路程……,红原的地形只有很小的起伏,沼泽和丘陵相间,视野极好,自行车在小路上根本感受不到地貌的变化,坐标永远是一群群的牦牛,我记得红原是很少羊的,但牦牛群之大实在让人惊叹:他们多富裕啊!……

红原的藏族人高大英俊,鼻子直挺,面颊冷峻,目光从容,后来毕业创作的第一张就是这典型的红原侧面肖像。在红原逛荡了三个星期后,我觉得我已经看的差不多了,于是转道甘南,经历一路大雪和数不尽的绵羊,在拉卜楞寺短暂停留,坐火车到回到父母家,这时我才想起我必须完成150张速写,而我基本上什么也没画,但是红原的一切都完整的在我脑子里,我用剩下的短短三天凑足了三大本“速写”,然后赶回广州。我顺利的完成毕业创作,西藏的一切似乎就此结束了。

石板西藏组画之一 1988年
石板西藏组画之三 1988年 (中国美术馆藏)

我弟弟家至今挂着我从红原带回的一只巨大的羊头,我父母退休回到大连,家里还摆着我从红原带回来的两只大牦牛角,一个牦牛尾拂尘,一把大号铜壳藏刀和两串佛珠,我自己家里现在还摆着一块从红原一个小山顶上捡回来的玛尼石。那套组画完成后我似乎再也没有想过去画西藏,偶尔回到美院石板工作室,墙上的示范作业还能看到那红原汉子的侧面肖像。有一次去中国美术馆看一个国外展览,逛到二楼藏品展时,惊讶的发现墙上挂着我毕业创作里的一张石版画——红原的一个小寺庙里老人的背影,我久久的站在那重温了一遍红原,那套组画的题目叫《玛尼边边红》,是一个红原的四川医生告诉我的经文,后来我才知道应该叫“唵嘛呢叭咪吽”。

毕业后我画了二十多年油画,画面一直习惯的保持灰暗,画里的内容从最初的极度繁复越来越趋向单纯简单,简单到最后只剩下无特征的人体了,虽然我喜爱这种单纯的描述,让你回避那些无意义的繁文缛节,以最简洁的方式呈现人性中本质的,无法解决又没有答案的问题,但这种方式往往把自己推向了一个死胡同,作为绘画的乐趣慢慢趋于单调,我甚至很多年没有画过衣物,更不用说日常物品,我开始怀念年轻时候画画的状态,一个瓶子杯子画好了也让自己激动,我越来越觉得对于画家来说,有意保持自己的风格根本没有必要,你画的就是你的风格,风格只是你所有思维习惯和绘画习惯以及审美倾向的自然流露,绘画最终仅仅是绘画,是自己的绘画,画家的乐趣在绘画的过程中,而不是展览上。

煨桑90x60cm 2014
心中的德仲温泉120x90cm 2014
纳木错之蓝 200x140cm 2014

我需要尝试新的内容以娱乐自己,放弃从画面上控制自己风格的念头,放弃所谓艺术的态度,甚至放弃艺术这个概念,尽量跟着自己的“手”去画,因为手带出的自然是你一辈子的积累,潜意识的引导往往更加准确,我虽不指望像释迦穆尼那样从自己心里看懂整个世界,至少从自己心里找到那些尚未成型的画,至于画室以外的艺术态度和风气,对于一个严重成年的人来说,已经没有关注价值了,随着人到中年,我开始觉得那公认的、确定的标准世界对我不再重要了,我越来越不关心别人在干什么,我已经有足够的阅历可以抛弃他们,一个画了半辈子的人完全可以不看任何“现在”的东西,可以不听新音乐,不看活人写的书,时间不能浪费在类似于从如山的考卷中发现天才这种事情上了,书本可以重读,好东西可以反复看,路也可以往回走,不一定非得向前。

当朋友相约去拉萨时,我突然想到或许我可以利用西藏把自己打乱重组一下,因为西藏的明亮跟我一直以来的画面毫无瓜葛,我一直惧怕鲜艳的色彩,因为我觉得过多的色彩会把观众从你深思熟虑的图像圈套中引开,印象主义放肆的色彩虽然给绘画打开了一扇大门,但那些勇敢的色彩误导出了最大量的绘画垃圾。我的画一直灰蒙蒙的,冷静而有些忧郁,因为我的记忆总是灰蒙蒙的,梦也是灰蒙蒙的,似乎越少色彩的图像越能准确表达灰色大脑里那些灰色问题,因此,我一直习惯性的控制着我画面里色彩的浓度,以不至观看的人去执着于与我表达无关的内容,我甚至一直不敢使用蓝色而只用黑色代替,这习惯维持的太久以致难于改变,而西藏,既有明亮的光线色彩,又渗透着我所习惯的那种灰色情绪,是打乱我这种积习最合适的地方。

另外,我认为西藏的未来与世界同化似乎是注定的,那个标准世界不会放过西藏,人们对“方便”的追求终将结束传统意义上的西藏,他们终将选择与世界上其他地方的人们一样的价值观和生活方式,而生活方式的改变将一点点抽干传统的基础,侵蚀或者偷换他们的认知,人们会在无法挽回的时候才发现他们已经变得面目全非,这种令人无奈的进程几百年来在世界的所有地方准确的实现了,这是人类本性里的趋势。我虽对这种趋势深恶痛绝,但对它的影响始终深信不疑,而这驱使我必须尽快完整的好好看看西藏,虽然它已经跟从前大不一样了。

青藏铁路通车时我就有想去坐一遍的冲动,因为火车可以让你真实的感受大地的尺度,特别是铁路穿过无人区,这是一个最经济的快速浏览西藏的方式。我准备了大量的水彩纸,纸本绘画有一种无法抗拒的魅力,首先所有绘画的学习都开始于纸本,纸的廉价让画画变得随意,大师们留下的纸本绘画让所有学习绘画的人难以忘怀,纸上随意描绘的痕迹可以让你从中真正体会画家的能力,我热爱达芬奇,米开朗基罗,鲁本斯那些巨匠的素描,我几乎认为判断一个画家的好坏仅仅从纸本作品的数量就足够了。我带去的纸肯定是画不完的,这些纸与其说是对未开始工作的准备,不如说是对自已可能发生的懒惰的一种绑架。

北京去拉萨的火车上,窗外的风景是持续的不断的黄土上的农田,中国古代史几乎都发生在这厚达百米的黄土上,这片黄土像个大舞台,而历史似乎又只重视这舞台上发生的事情,这块黄土似乎是世界历史的预演,汉族其实算不上是一个民族,而是古代世界的“世界人”。黄河流域这块广袤而肥沃的巨大区域,地势平缓通畅,很难保证同时并存众多民族和文化,炎黄合华夏,使这两个氏族走向了强大和不断的扩张吞并,与此同时,作为民族的血液越来越复杂,历史上所有在这里出现过的的民族,似乎都流动在汉族的血液里,契丹、党项、女真甚至彻底消失在这些“世界人”里,我们只能确定自己不是某民族,我们只是共同使用汉字汉语的血液大杂烩,这个大国不是古代种族的胜利者,而是文化的胜利者。

中原的汉文化被历史证明是优越的,让这文化持续不断的并不是刚强勇武或技术进步,而是对礼乐诗书之类形而上内容的持久建设,对天地人皇百姓万物关系的合理阐释使国家的政治结构长久行之有效,即使朝代更迭也无法撼动这贯穿始终的架构,稳定的农业社会造就的稳定国民的稳定需求,让这文化趋于完美,理性而不迷信,社会各部分的欲望控制有度,它营造的典雅生活方式和精神上的优越感深入这大国的每个角落,并向四方扩散着,如同今天的物质主义在世界的蔓延一样,他给世界营造了一个古典时期的“标准世界”。

但这完美的构架在技术进步面前崩塌了,人性的解放让欲望成为脱缰的野马,这欲望驱赶着人们求知、求物,它造成的知识革命和技术进步像一把巨斧,迅速打垮了所有古代延续下来的稳定框架,并给世界一个新的标准,一个令世界无法抗拒,并可以以无法纠错的速度蔓延的标准,一个来不及后悔的标准。

这标准是物质世界无法承受的,它在物质上让人们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消费,我们的消耗超出需要的无数倍,而在精神上并没有给普通人带来更多的益处,只是让他们的行为和思想被动的跟着牵动他们的那些无形木偶线,普世的道德、民主自由、人性等等这些不断暗示着人们并非出于自发的精神需求,完善的、无孔不入法律让所有行为都像是被迫而不是出于自愿,过去我们自律而生的品质在以他律为主的制度下变得微不足道,人们失去了精神上的尊严,我们比历史上的任何时代都更接近为本能生存的动物……。

经过的海拔:北京30-60米:兰州1520,西宁2295,青海湖3200,格尔木2828,玉珠峰4159,昆仑山4767,可可西里4500,唐古拉山5072,纳木措4594,那曲4513,养八井4306,拉萨3641

西藏长久的独特全靠这无情的海拔,靠人畜的力量进入拉萨简直无法想象,而在火车上,这一切变得如此容易,200公里的时速让你来不及仔细看看那些啃食苔藓的羚羊,和洞穴边向列车起身张望的大旱獭,雪山近在咫尺,短短的十几分钟你可以看清它完整的两个侧面,那突然到来的大湖让你瞬间忘记火车的速度,一片静止的、无以言表的蓝,像迷药一样关闭了你正在品味的现实,把所有思绪打碎成一片蓝色的空洞……。文成公主进藏据说花了两年多的时间,当时的世界多大啊。即使以火车的时间,西藏也是足够大的,一路呼啸而来的壮丽景观不间断的持续着,而这漫长的铁路长廊,仅仅是穿越辽阔西藏的一根细线。

直贡梯寺草图 2014
直贡梯寺 180x120cm 2014
1709年哲蚌寺的仓央嘉措 180x120cm 2014

布达拉宫大概是世界上最广为人知的宫殿了,火车转入拉萨的时候,我专心等待着布达拉宫的第一眼,远远看去,它相当显眼,在大尺度的真实空间里,他比图片里宏伟多了,群山中这块巨大的平地上似乎只有布达拉宫。

对拉萨这城市我并没有太大的视觉预期,虽然第一次来,我还是预计到游客的力量,街景被商品化装成世界统一的旅游城市气氛,客栈酒吧咖啡厅打发着远道来观光的人,但这些东西我习惯性的在很短时间就视而不见,很快,当那些游人和旅游商店慢慢在视觉里弱化,你就会重新发现那个属于拉萨自己的系统,那些由寺庙、服装店、日用品商店、甜茶馆组成的西藏系统,从遍布各个角落的藏式甜茶馆可以看出,拉萨大概自古就需要接待大量从西藏各地前来朝拜的人。

西藏似乎环绕着高高在上的布达拉宫,而拉萨则似乎是环绕着大昭寺。当我第一眼见到大昭寺时,我以为我弄错了,因为它完全淹没在周围八廓街外侧的房子里,大概因为历史太久,它又是少见的建在平地上的寺庙,周围很早就被其它建筑围困而限制了它的规模,所以它远没有我想象的大,但你可以从转寺的人群看出它在西藏人心中的重要。我没有什么西藏历史和宗教的知识,来拉萨的主要目的是感受西藏独特的宗教与人的关系,“全民信教”一词似乎不能准确描述宗教在藏族人心目中的地位,世界历史上有很多全民深度信奉某种宗教的国家和地区,但我觉得藏族人对宗教投入的深度和时间是任何其他地方无法比拟的,对于藏族人,似乎工作和吃饭睡觉以外的任何时间都被佛事填满,转寺、转山、转经和一颗颗转动的佛珠让整个西藏转动着,你即使不了解这宗教的任何教义,仅仅从信众的行为上都可以深深感受到,他们似乎打算用一生的时间做到什么,他们在严肃的积累着什么。

藏传佛教与汉传佛教在形式内容上有很大区别,汉传佛教因一直处于本土儒学道学的牵制中,与儒道互相渗透,门派层出不穷,最终以文人味的禅宗取代了传统佛教,这是佛教与文人社会互相适应的结果,虽然汉传佛教对很多朝代的帝王影响极深,但始终处于王权控制之下,因此必须被迫适应社会。而西藏的社会结构相对简单,加上十五世纪开始政教合一,藏传佛教同时具备宗教与行政管理两种功能,这使得藏传佛教可以毫无阻碍的发展而最终渗透到社会的个个方面。

任何宗教的初衷估计都源于人对自身与自然关系的好奇,新生生命的来源与死亡的去向是所有文化都最先急于解决的问题,一旦有令人信服的解释,便慢慢系统的形成一种共识,宗教是社会性的,因此又必须解决人们如何安全相处,古代的社会没有条件像今天一样使用如此大量的人力物力用于管理,宗教在人心中形成的自律对社会是很好的安定因素,每个社会因子对善恶的共识让人们相处得更安全,所以宗教对于社会,本身就是一种有效的管理体系。宗教必定给人承诺,威胁和奖赏似乎在任何宗教里都存在,对于佛教,得到智慧似乎是可以预期但不确切的事情,尽管佛学研究都围绕着智慧这个核心,但对于普通信众,与他们直接发生关系的大概仅仅是善与恶和生死轮回,大多数的藏族人过着游牧生活,生活的大部分时间里,他们独自面对天地山川,双眼后面的灵魂似乎必须小心翼翼的驾驭着自己,耐心的准备更好的来世,如果今生是来世的准备,他们就更能够忍受,更能节制自己。

传统生活下的藏族人似乎是不爱笑的,大概游牧生活让他们完全适应了孤独,因为生活远离喧嚣,一般藏族人说话的声音也很轻,举止从容,也很少有害羞的表情,大昭寺转寺的人们似乎都全神贯注,只有脚步声和磕长头的人身体与地面刮擦出的声音。

不同人眼中的大昭寺是不同的,从各地来观光的人费力的解读着他们眼前这神奇的景观,他们以各自不同的背景猜测这一切,用各自的解读建立他们自己心中那符号化的西藏,同时,围绕大庙旋转的巨大人群共识着另外一个他们公认的世界,那个他们所有人都熟悉又生活其中的世界,这片天空和寺庙以及一砖一石对他们有着另外的意义。

色拉寺辩经 200x140cm 2014

我知道我跟游客一样仅仅是旁观者,无论我多么努力也不可能参与其中,即使我熟知所有西藏的佛教典籍,熟读所有西藏的历史,我依然建立不了一个普通牧民一样准确的西藏世界,因为我缺乏的不是“有”,而是他们心中“无”那块巨大的部分。我的世界是以常识填满的世界,我的信是建立在逻辑关系的基础之上的,虽然跟他们一样,我并没有去验证我所有的常识,但我周围所有人的共识令我坚信我所相信的东西是真的,这是一个巨大的“真”系统,而这个系统正是一个牧民的信仰世界里没有的,这也是我无法抛弃的,我相信的世界是有限的,常识切断了意识的很多方向,世界被边缘包围着,而西藏的世界,似乎是无限的。

在拉萨期间去了两次直贡梯寺,一次为天葬和晒佛,一次为金刚舞法会,去直贡梯寺的路上有两个温泉,日多温泉和德仲温泉,温泉大概是人主动使用的最古老的热源,教科书里把人开始使用火作为进化的里程碑,人们可以把热量随身携带随处使用,但即使学会了使用火,用它烧一大池子温水还是相当有难度的,温泉一年四季都暖和的躺在那,像是大地给人提供的一种免费的奢侈。日多温泉地势开阔,可以想象它原本非常壮观,但那些粗陋的旅游建筑完全毁坏了它的原貌,那些开发旅游的人似乎永远不懂,人们在享受自然提供的恩赐时候,它看上去也应该是自然提供的,而不是水管和开关。

德仲温泉在直贡梯寺附近的峭壁之间,温泉在露天,不断有僧人和牧民大大方方的在阳光下赤裸全身,泡一会休息一会,人少的时候,我经过那滚烫的大池时看到一个姑娘正在角落泡着,我竟然不好意思的快步走过,但又极想回头张望,我这时发现羞耻之心有时很肮脏。天黑以后,房间外传来妇女和孩子的沐浴声,我轻轻关灯打开房门,在阳台上静静的看着她们,月光下,温泉热气升腾,美不胜收。

我至今想起到达直贡梯寺那个清晨,始终不像是日常记忆里的记忆,大概寺庙修在高处给人的心理造成的影响,直贡梯寺的相对高度远远超过布达拉宫,从上面俯瞰村落犹如在天上俯看人间,当天远道来天葬的是一家康巴人,接待我们的朗珠师傅说他们不希望其他人围观,我理解藏族人对外人的戒心,这毕竟是个重大的事情,甚至我自己都会觉得我们的出现会污染他们的仪式,我对那肢解过程并没有特别兴趣,我只是想知道他的环境和参与人的心境,对于死亡是哲学永久的课题,而西藏的生死则格外浓重。

我们今天大多数人倾向于意识仅仅是人这堆物质的一种功能,他会随着人的死去而消失,一元论和二元论似乎有无止境的争论,一元论者说人的所谓灵魂是从胎儿时的一片空白开始,通过学习一点点建立起来的,意识像电脑里的系统,随着电脑的损坏而崩溃……而相信灵魂的人认为,灵魂是非物质的,因此很难以物质的思维理解,灵魂与身体的关系有可能像电视机,电视机即使损坏了,讯号依然存在……。这类争论都源于统一理论强迫症,我们希望找到一个大家都公认的可以证明的理论,这理论可以屹立在书本里直到有更好的理论推翻它,到今天,他们互相都似乎没有证据推翻对方,而对于普通人,死亡对于他们依然是一具少了灵气的躯壳,在自己有限的世界,把死亡解释成灵魂的远去始终是一件舒适的事情,相信灵魂可以让人们从心灵上得到永生。

直贡梯寺的金刚舞之一 120x90cm 2014
直贡梯寺的天葬 180x90cm 2014
暴风雪中的驼队草图 60x50cm 2014

我对山上的鹰有强烈的好奇,虽然知道那是秃鹫,但我依然喜欢叫它们鹰,它们似乎是这仪式最重要的主持者,朗珠上师带着我们赶在天葬前爬上山顶,阳光灿烂,远远的,天葬台似乎没有什么死亡气息,而且一眼望去,竟然见不到一只鹰,我问朗珠师傅,他随手往前方一指,我顺着他的手看去,刺眼的阳光下,山坡上成片的经幡阴影里,灰蒙蒙的蹲着一大片鹰。我无法克制自己的激动,征得朗珠师傅的同意后快速走向鹰群,我的身体似乎忘记了高海拔,越走越快几乎小跑,但在最后那50米处我停下了,我看清了一只只盯着我的眼睛,我突然想起他们是吃肉的,而且体型数量之大远远超过我想象,我开始害怕,我开始觉得自己如此渺小,像盛宴前的开胃小吃,我单腿跪地拍了几张照片,犹豫中,突然想起了我脖子上那串佛珠,我想这些鹰大概是认识佛珠的,于是我摘下佛珠抓在手上,鼓起勇气向鹰群走去,大概二十米左右,鹰群由搔动转而三三两两的开始往山下起飞,最终,所有鹰都飞了起来,等我走到最高处,鹰已经全部在空中盘旋。我无法形容那一刻的感觉,起飞远去的鹰让你感觉到周围空间的巨大,而这巨大的空间如此寂静,只有鹰的翅膀划过空气的沙沙声。我知道那天至少有片刻,当我想起佛珠,我似乎看到了一闪而过的、那个我自认永远无法进入其中的西藏世界的一角,我不伦不类的用西藏的方式克制了我的恐惧。

过去看过很多晒佛节的图片,基本都是那些人山人海桑烟缭绕的热闹场面,而直贡梯寺的晒佛,似乎是喇嘛们自己的例行仪式,在几乎没有什么观众的情况下,他们有条不紊的布置好所有器具,佛像高高的挂在大殿上,喇嘛们一排排打坐念经,大法号不时发出低沉的声音,那低频甚至能震动你的身体,让很远的人感觉到寺庙的活动。

我并没有因好奇去打听这一切的背后的常识,仅仅是仔细体会这仪式带给人的感受。胡适先生在一篇演讲里谈到到中国佛教历史演变时说道:“因为那些宗教的制度形式薄弱,所以新的宗派总是渐渐地,几乎不知不觉地代替了旧的宗教。禅宗就是这样慢慢代替了一切旧派,净土宗也这样慢慢侵入了所有的佛教寺院和家庭……”仪式在文化和传统的传承上有着重要的作用,孔子恢复礼制的愿望同样是希望仪式能归化人心,仪式能改变人们的随意散漫的态度,将敬畏尊重可视化,伊斯兰教传遍世界的重要因素之一,是信徒严格的每日四次面朝同一方向朝拜这种仪式给旁人带来的好感,同样,日本注重仪式的传统最大化的保存了自己的文化。中国古代每次朝代更迭的混乱后,往往最先修复的是礼仪以强化统治的合理性,在古代社会,仪式贯穿衣食住行,祭天祭祖这些仪式可能比政治更能稳定社会人心。西藏的独特离不开这些独特的仪式,或者说西藏就是这些仪式的集合。

从我自己的理解,金刚舞似乎是高深莫测的佛法与普通藏族人的沟通纽带,中国历史上,佛教在知识分子阶层里,与儒家思想互动出心学和理学,禅宗已经不太像是宗教而更类似一种学问,而佛教对于普通人,无外乎善恶因果,教徒可以从简单的、他们不一定理解的经文里找到内心平静。一个古老宗教经过上千年层出不穷的围绕教义的阐释和见解,最终累积的典籍之浩瀚让人望而生畏,西藏全民信教,对每个普通人讲解经书几乎是不可能的,因此需要这种直观的形式演艺出来,与晒佛不同,直贡梯寺的金刚舞像一个真正的节日,寺庙挤满了四面八方赶来的牧民,甚至房顶都坐满了人,我并不明白那些面具象征着什么,以及他们之间的关系,因为这是我无法理解的,我能理解的是专心致志的观看者的眼神,那里面我能看出这场面的合理与神奇。

进藏前我的目标似乎就是阿里,因为这世界上人迹罕至的地方实在不多,似乎阿里是没有人碰过的地方,似乎你可以在阿里看到原始的地球,似乎阿里有未被发现的神秘,似乎那些传说在那无法翻越的大山背后继续着。

在拉萨朋友家,我偶尔翻到一本扎西达瓦的小说,读完第一页就深陷那离奇的故事里,一个偏僻山村里一个人见人爱的姑娘,雪白的大腿让所有人心动,但似乎谁都无法得到她,一天,姑娘家突然出现一个黑皮袄的哑巴,他在姑娘家过了夜,第二天,喝醉的哑巴在门口晒太阳,胆大的猎人上前观看才惊讶的发现,他的黑色皮袄原来是它的皮毛,它是山上下来的人罴,而姑娘却收拾行李跟人罴上山了……,这是个美丽而忧伤的故事,我第二天凭印象画了一张水彩。喜马拉雅雪人大概是流传最广的传说了,世界的未知部分是传奇的藏身之处,人们对传奇的好奇最终又终结了传奇。

车在通往阿里的柏油路上飞驰,远远的,山脉的缝隙中看到那好像无法到达的地方,似乎残留着那些故事的可能性,但这柏油路会继续延伸过去,把那里的空荡荡展现给世人,传奇终有一天将无处躲藏。

雪山下的篝火 90x60cm 2014
冈仁波齐之影 180x120cm 2014
冈仁波齐之光 180x120cm 2014
日多温泉180x90cm 2014

阿里之大是不可形容的,因为它广袤而又杳无人烟,极其美丽又极其粗糙。那神奇的景观是照片与言辞无法描述的,常常目所能及的地方完全没有人烟,在阿里的路上,我真正体会到人的渺小脆弱,那些山川会永远在那里,自然是不会被“破坏”的,人即使消失了,自然依旧如此壮丽。

我在冈仁波齐发了这样一条微博:冈仁波齐注定是神山,因为没有什么比她更像神山了,或许是不停围绕着她的千万愿望,让她的雪顶如此柔和圆润。阿里一路经过无数雪山,即使没人告诉你有一座是神山,你也会留意到冈仁波齐,它的雪顶极其特别,像一座中间有万字符号的金字塔,它是印度教、藏传佛教、西藏原生宗教苯教以及古耆那教认定的世界中心。

冈仁波齐对于我不是朝圣者的冈仁波齐,我一直坚信,事物是每个人看它的样子,一本书,一张画,每个人看都是不一样的。虽然我相信它在别人心中的神性,在我自己心中暂时建立不了冈仁波齐真正的神性,因为我深陷另外一个认知体系,我本能倾向于弄清人们选择它的原因,和那些神奇现象背后的解释,但我必须感受它在别人心中的神性,我可以想象一个来自远方的牧民,从小就知道这大家都向往的神山,你只要绕着它转一圈就能洗净你前世今生所有的罪孽,那么简单但又那么遥远,每个人都希望在有生之年前往一次神山……,当他最终历尽万难到达神山的时候,他眼前的冈仁波齐才是真正的冈仁波齐。

在众多转山的人中,我看到唯一两个磕长头的妇女,她们已经快转山结束,离塔钦只有3公里左右路程,我后来知道磕长头转山要15-20天,从他们的衣服上可以看得出这一路多么艰难,她们围裙膝盖的部分缝上汽车内胎以保护衣服,手上的防磨板已经极度磨损,紫色的裙子看上去基本是土灰色,那天又是阴天,远远看去她们几乎跟背景的岩石土壤融为一体,她们没有一个动作松解敷衍,双手合十念经文那一刻的虔诚表情,让我印象极深,我停下车一直看了很久,她们俩让我重新感受了冈仁波齐,我后来把她俩画在了另一个场景里——神山下的圣湖玛旁雍错,因为我必须把她们放在极干净明亮的环境里,玛旁雍错的背景远处,画上了她们心中的神山。

圣湖玛旁雍错和鬼湖拉昂错原本是一个大湖,由于水位下降分成了紧挨着的两个,玛旁雍错因有不断的雪山融水的补充,又是四大河流的源头,湖水可以代谢透析而成为中国最透明的淡水湖,湖边生机盎然,而拉昂错只有玛旁雍错的一条小河补充水源,但没有出口,常年带来的矿物质累积而成咸水湖,湖水颜色深邃人畜不能饮用,湖边几乎寸草不生。站在中间的山坡上可以同时看见两个大湖,都极其漂亮但风格迥异。仅仅因为地形的微妙差异,近在咫尺的纳木那尼雪山似乎只把融化的雪水供养玛旁雍错。

玛旁雍错上的冈仁波齐180x90 2014
金刚舞狼 2014
直贡梯寺的金刚舞之二 180x120cm 2014
直贡梯寺金刚舞小丑阿扎热 2014

自然是无法自我选择的,但人心可以。在神湖岸边安然无恙的四驱车,深深地陷在鬼湖边毫无生机的沙子里,四驱挡轮胎高速旋转发出刺鼻的焦糊味,我觉得我烧了半箱油,用了个把小时才在几乎绝望的时候才把车退了出来,我站在那,看着那区区100多米外,我的车轮在惊慌失措下反复碾压的痕迹呆立了半天,在继续往纳木那尼峰背后行驶的路上反思,是什么让我不假思索的冲下沙滩,是什么让我差点沦陷在这无信号无救援的漂亮仙境或是陷阱里,我可以从湖岸的水位、腐殖质、土壤结构,植物密度和干燥程度找出我这次危险的各种解释,但最后我发现,最简单的解释是这两个湖的名字,神和鬼,之后我就忘掉这些,开始安心观赏那雄伟的纳木那尼峰了,我没有责任为百科全书增加一个项目,只要我相信,什么解释对我都成立。

成熟的宗教与世俗权力发生冲突似乎是必然的,欧洲十六世纪的宗教改革运动与中国历史上“三武灭佛”都因于这种世俗权力对宗教势力扩张的反制,世俗权力因不具备宗教的神性而始终有被宗教剥夺权力的危机,波斯和西藏,宗教最终都战胜了王权,信仰世界与世俗世界的权力似乎是难以和谐相处的。古格就是这种权力斗争的产物,公元九世纪吐蕃末代赞普朗达玛灭佛被刺杀,他的儿子们逃往阿里建立了古格,吸取吐蕃因灭佛而亡的教训,古格大型佛教,而800年后,又因与佛教势力的对抗引进基督教而灭亡。

古格似乎是西藏世界的边缘,在古代,距离就是安全,灭亡的吐蕃星火在离拉萨如此遥远的地方又燃起一段灿烂的文明,虽然古格遗址现在看来像架在那些土林上的巨大骸骨,但从残留的壁画上可以看出它强盛时期多么富丽堂皇,古格壁画的风格与其他地方的藏传佛教壁画区别很大,据说古格盛产金银,这大概吸引了大量印度尼泊尔的专业画师,因此古格壁画里很少有前后藏地区寺庙壁画的拘谨,因为西藏壁画主要是由僧人制作,僧人的虔诚使壁画过于严谨有时甚至生硬,而在古格,画师不一定是虔诚的佛教徒,职业画师的手法极其熟练生动,色彩也因画工专业的材料知识而绚丽多彩,外来画师的绘画习惯不自觉的给古格壁画带来西藏以外的风格,这风格与原本的壁画内容的有机融合,创造出了华丽的古格风格,这种潜移默化的演变极似唐代的西域文化影响中原后混合而成的大唐气象。

站在古格废墟的顶上,内心充满对这曾经真实过的传奇的惋惜。世界可以以丰富的面貌走到现在吗?似乎世界的丰富与人欲的趋同是相悖的,中国古老文明的崩塌本身就是最令人惋惜的现实,世界在被同化,而强大的中国文化自古又同化了多少其它文化呢。今天令西方走向强大的价值体系依然在向全世界渗透,国家民族间的不信任和危机感让不同文化背景的国家必须以工业化这统一的标准去保障国家安全,而工业化带来的生活方式又从细节上彻底摧毁了多样化世界。

今天的世界已经充分沟通,似乎无法阻止人们个性的选择,类似朱元璋禁止胡服恢复唐装的事情是不可能发生了,怎样建立人们对自己民族风格的骄傲呢,在拉萨转寺的藏族人身上的现代服装比比皆是,似乎只有老年人还普遍穿着藏式服装,而过去那种漂亮的藏靴,已经难得见到了,年轻人有选择方便衣服的权力,有骑摩托车放牧的权力,人们对习惯了的东西往往不觉得珍贵,像那些一夜间失去的城墙,一旦失去不会再回来。拉萨的喇嘛基本上都穿皮鞋,而喇嘛在西藏是整体宗教仪式的核心,服装是这仪式最重要的组成部分,那僧靴不仅仅是普通意义上的鞋子,而是宗教威仪的一部分。

艺术的命运大概同样如此,人类史上最伟大的艺术都产生于这种各自封闭但自身完善的美学系统里,古代艺术都成长于与科学社会所对立的“迷信”社会,艺术与科学从精神上是对立的,今天的人们用着同样的方式从事艺术,艺术的语言已经先于人们的语言统一了,一个现代人是没有地域文化属性的,人们在肤色相貌语言背后的精神上失去了差别,过去,艺术有条件在不受干扰的单一美学标准下发展到极致,而今天价值观的统一和信仰的边缘化从精神上流失了艺术的大部分土壤。

西藏这样为数不多的古老社会在今天是非常珍贵的,世界没有完美过,我们对古代世界都有自己向往的完美部分,但这些部分并不是那世界本身,我们怎样才能安于在这无法完美的世界里平静安详的度过,也许有一天,人们会重新捡起作为自己标识的古老符号,重拾对自己文化的骄傲感,技术进步造福了人类,但是它有限度吗?我们的心灵怎样才能不被物质填满,今天世界大多数人相信的社会运行方式已经被证明是错误的,我们都似乎有权拥有的生活方式是资源无法给予的,什么是进步和落后,进步概念应该重新定义了。

幸福感是精神的,并非只有物质一条路可以通向幸福,“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老子》里这四句话应该是所有人对待自己文化的态度。对于社会的个体,精神是自由的,有选择的,个人没有必要成为“标准世界”的一份子,我们大可以选择相信传统,与其旁观遥遥无期的科学真像,不如简单的走进传统建立的心灵宇宙,那里已经有足够充足的营养和空间。

这些画跟我对西藏的态度一样,是个旁观者诗意化了的西藏,但就像冈仁波齐在人们心中是不一样的冈仁波齐一样,这些画在不同的人心中也是不同的画,画再现的不是真实的景观,我去掉了所有可能出现的现代内容,还原他们最好的那一刻。回来画的第一张油画就是冈仁波齐,我并没有把它画成我真实记忆里的样子,我去的那天,冈仁波齐是没有阳光的,西藏透明的空气也不大可能在近处反射如此丰富的光,但神山在朝拜它的人心中,可以尽情的灿烂。我在画里拆掉了温泉上新修的粗陋建筑,还原它在自然状态下于的样子,这些画更像我自己对那些人和物的愿望,或者我说对西藏的愿望,那些鹰、犬、牦牛、羊、树木山石甚至云水阳光都在画面里服务于这真实可信的系统,对于无关的人,这些画可能仅仅是游客眼中那些与自己生活无关的短暂记忆,而我希望在生活其中的人眼里,能从那些颜色和痕迹背后,看出他们那独特世界里散发出的神奇与骄傲。

愿西藏的佛光永远转动。

薛继业 2013年4月28日

路上的纸本手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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