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試著相信怎麼樣?
在沙灘上行走的觸感還十分鮮明,就像一個沒踩穩就會整個人都陷下去,這感覺讓他不安,或說恐懼,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得突然經歷這些,而那個才說出一堆驚人發言的男人得到這種沒有答案的回應之後卻只說了一句:「我知道了,我會等您。」像是早知道不會從他嘴裡得到任何答案那樣,扶著他肩膀的手輕輕將他們分開,奧克茲看著濱海城鎮逐漸減少的光源開口提醒他們應該離開,時間確實不早了,巴德尼抬起頭看著那張從未對他表現出不耐煩的臉,故作鎮定的點了點頭。
回到民宿他藉著兩人分別盥洗的時間逃離那道一直都帶有微熱溫度的視線,在蓮蓬頭底下埋住臉無聲大叫,太奇怪了,他想不通自己為什麼辯不贏這種俗人,為什麼就是說不出拒絕的話,為什麼他得考慮這種對彼此之間可能造成影響的問題,而他為了維持平衡不知為此付出多少努力——然後這一切全都被這俗人用一句話碾成齋粉,他就是想拼也拼不回去,實在太讓他難以接受。
當下腦袋脹痛、胸口莫名疼得讓他組織不出任何話語,一種難以言喻的痛楚扼緊他正要從喉間溢出的拒絕,面對那些詢問他居然用盡全力才只有辦法說出一句「晚點再考慮。」這樣狼狽的讓步。
與他人互相確認心意這種事根本就是浪費時間,這個人到底為什麼每次都要把別人逼到這種地步?還是說他該慶幸奧克茲這次表現得如此決絕不是為了送死,而是打算陪伴他過完彼此的餘生?他是不是瘋了才會聽見這種荒謬的邀請?
當他一臉疲憊從浴室出來時同居人正坐在對面的床上,雲淡風輕朝他打了聲招呼,告訴他自己已經訂好明早的車票,請他把頭髮吹乾早點就寢。
就像平時一樣,可惡的俗人,現在裝作無事發生是在小看我的承受能力嗎?誰需要你顧慮?你才要接受我的顧慮!他瞪著那個說完話之後背過身鑽入棉被裡的男人,照著對方交代的去吹乾頭髮才進被窩裡閉上眼睛。
那張床讓巴德尼印象深刻的難以入睡,即使十分抗拒,隔天還是很不爭氣地在火車上靠著奧克茲肩膀睡得像個死人,這讓他心情複雜了好幾天。
回到住處後讓他尷尬的事情一件都沒有發生,奧克茲說完那些話之後像是了卻一樁心事般坦蕩,巴德尼卻感覺自己偷了對方什麼東西似的躲躲藏藏,想起來讓他不怎麼愉快,硬是把那種微妙的心情先擺在一旁,全心投入在自己接下來的人生計劃中。
很快就到了他要口試的日子。
他的口試比想像中的還要順利,跟讓他難以理解的俗人辯論相比,回答那些早已有答案演練過數回的內容簡直就像呼吸一樣簡單,就算過程中有些沒有預料到的提問也僅僅需要動腦就能解決,就連宣讀完確定取得學位後舉辦他覺得浪費人生的聚會也沒有讓他感到頭疼(雖然他恨死了派對)。
但那個人留給自己的問題卻始終懸而未決。
那天在海邊與同居人對話沒有巴德尼想得那樣影響彼此的人生,也沒有毀掉他準備進入下一個階段的計劃(自己居然在經歷這些還毫無障礙的取得學位,真不愧是兼具謹慎知性與大膽的完美英傑,他這麼想),明明兩輩子相處加起來才不過一年多他就已經習慣這個人的存在,更奇怪的是就算對方說出可能會影響現在關係的話也沒有讓他動念頭遠離這個俗人。
他們在這段時間都像沒有經歷那段對談般自然相處,除卻奧克茲與他對上目光時偶爾會投以讓他忍不住想別開視線的眼神,還有不經意觸碰到會讓他忍不住想甩開的溫度之外,日常的一切就跟平時沒什麼兩樣。
他又再度錯估奧克茲這個人,明明他上輩子就已經知道這個男人一直都是個難解的謎團。
他根本還沒來得及理解初夏發生的那些在自己身上起了什麼樣的變化,還沒想清楚自己除了將這個人視為「特別的」以外還有其他什麼想法,也同樣以為奧克茲就只是單純將自己放在「特別的」(他還是有這份自覺的,畢竟奧克茲表現得非常明顯)位置上而不是抱有其他欲求。
「……」回到研究室收拾善後的巴德尼突然從這些惱人的思緒中回過神。
難道那之前我一直都在做一些讓人困擾的事情?想起前些時候同居人一連串奇怪的反應,一陣莫名的衝動讓他失控的用力揍了放在櫃子上那隻克拉莫夫斯基先生在某個大型傢俱行買來的無辜大熊玩偶好幾下,把那玩偶的肚子揍出一個不小的窟窿。
「你有麻煩了是嗎?」看見唐突發生的奇怪暴力畫面,幫忙收拾派對之後正在把握最後偷吃他零食機會的拉斐爾抽走那隻熊玩偶,試圖把被揍凹的位置復原。
「你有什麼建議?」真的很討厭這個敏銳的小鬼。巴德尼喘了幾口氣越過對方,一臉嫌棄的喝掉早上擺在桌上那罐從自動販賣機買來應急用的黑咖啡,他的愛店自從店主人找到真愛奔向隔壁鎮結婚之後完美濃縮回魂咖啡就成為絕響,讓他有一陣子恨透了「愛情」。
「我不知道你的難題是什麼。」
「關於沒有辦法掌握的人心,你有什麼看法?」
「比如說『愛』嗎?」
巴德尼守規矩的將空罐扔進回收桶,轉頭看了說出這句話的拉斐爾。
「我不確定那是否存在。」
「你會需要確認你的情緒是否存在嗎?」
「我無法定義那到底是什麼……別跟我提會飲篇那套。」
「哇,你真的好麻煩……」拉斐爾受不了的捂嘴。
「就算不知道那是否正確,去相信那種感覺然後去嘗試不就夠了嗎?」
「否則你怎麼能看見那個石箱粗淺幼稚的推論就深信我們的理念一定會轉動這個世界?這不就是一種愛嗎?」
「沒想到你會說出這種讓人不適的話。」「是你太不懂做人處事的訣竅啦你這個難搞的男同。」
然後他被那個讓人火大的小鬼推出研究所掃地出門,拉斐爾在巴德尼接住手機的瞬間在他面前甩上研究所的門。
已經取得學位的他確實不該繼續逗留在這裡,畢竟今後還有很多事情等著他去做。
包括在此時此刻將得到的答案交給對方這件事。
這天奧克茲很晚才回到家,他在陽台看著外頭的天空,聽見玄關的開門聲才轉過頭去看摸黑打開大燈的同居人有些意外的表情。
「還、還順利嗎?」奧克茲在問這個問題的時候看起來比他自己口試前還緊張。
「當然,畢竟是我。」
「為什麼不傳訊息告訴我呢?我本來想第一時間恭喜您的……」
「我喜歡當面告知然後欣賞俗人會有的反應,而且我有事想跟你說。」
他靠著窗台這麼說著,示意他的同居人來到自己身邊。
「外面很冷,要不要進來說?」奧克茲在說這句話的時候聲音聽上去很緊張,是該這樣沒錯,巴德尼心情不錯的想著。
「我不介意,你介意嗎?」
他的同居人沒有回答,離開玄關往他的方向靠近,走進陽台的時候被他扯住手臂拉近距離,近得能留意到對方一瞬間有些慌張動搖的表情。
「巴德尼先生?」被他捧著臉逼著仔細觀察表情的奧克茲不太自在的別開視線,在巴德尼好奇撥開那頭自然捲瀏海露出額頭時突然全身僵硬,但那陣困擾他的觸摸沒有因為他想後退停止下來,只好委屈低下頭乖乖讓好奇的學者滿足他突如其來的好奇心。
「我現在才真正仔細看過你的臉。」
「是、是這樣嗎?也對,畢竟您不常戴眼鏡……」終於從這種奇怪折磨脫身的奧克茲鬆懈的回道。
「不算難看。」巴德尼自顧自的繼續發表看法,不明所以的奧克茲突然得到這種評價一時之間不知作何反應,滿臉尷尬像是當初在拍學生證照片般笑著回道:「哈哈……謝謝?」
「仔細想想你確實有眼光,選擇了我。」「我很慶幸除了我沒有人注意到您有多特別。」「……我會當你這個俗人在稱讚我,不然我真的會想揍你一頓。」
「關於你之前說的那些,我已經考慮得差不多了。」
他的同居人眨了眨眼,看起來有點意外。
是吧,過了一個多月,久到也許他會以為得到這個答案的希望會隨著他入土時一起粉碎也說不定,巴德尼自嘲的在心裡想。
「您有答案了嗎?」
「是啊,不過在此之前我有幾件想確認的事。」
他看著正式進入冬季後首次動念抬頭觀賞的星空,即使他曾說過光害讓這片天空不再美麗,還是能看見明亮的幾顆星子在黑夜中閃爍。
「奧克茲。」「是?」
「我不會是好伴侶,更糟糕的是我甚至不算是一個會把這種事放在重要位置上的人。」「我不介意,應該說如果您用這種理由拒絕我,我會生氣。」
「我不會為了遷就你放棄我決定的任何事。」「我知道,請您今後也這麼做。」
「你會成為我的阻礙嗎?」
他知道自己說出了讓人難受的問題,於是轉過頭觀察對方的表情。
奧克茲的臉上沒有表現出難堪,反而有些鬆一口氣。
「……我會盡可能避免發生這種事的。」
巴德尼與那始終直視自己沒有閃避的眼睛對視,發現自己居然也有同樣的情緒。
「是嗎?那麼接下來我要確認最重要的一件事。」「是什麼呢?」
這對他來說是最嚴重的問題,如果沒有得到答案他是不可能會接受這個人的。
「我會成為你的阻礙嗎?」
「……咦?」
「回答我。」
那雙眼睛不知為何突然有點濕潤,未經同意他的同居人在巴德尼出聲詢問「怎麼了?」之前率上前先抱緊了他。
「你、你做什麼?」
他掙不開那雙手臂跟用力埋在他肩頭上的腦袋,然後從他耳邊傳來對方鼻音頗重的回應。
「……不,怎麼會呢。」
「您不是一直都在催促著我前進嗎?」
我想您以後也會這麼做。
這個俗人真是……
他伸出手輕輕回應這個過度用力的擁抱。
「那我就相信你說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