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未凍結的〉
喀噠@kada_ta時間是無形的,如若不是生命總會受到塑形、雕刻,恐怕無人知曉究竟流逝了多少。那時初見到那樣的毛蟲,至今仍深刻地留在柴郡貓腦海深處,鏤成她所未曾知曉的,宛若超越永恆的模樣。
當時的驚詫中是否帶著恐懼?柴郡貓在後來曾想過無數次。甚至如今被允准在毛蟲身邊,看著偶爾又恢復成他歲數應有的樣貌時,她還是在想這個問題。也許答案是有的,恐懼是存在的,但那精準來說並不是因為容貌、因為毛蟲的與眾不同。
更不會是恐懼毛蟲本身。
柴郡貓感到無法理解的是人心的惡意與自私,竟然可以到達如此令人髮指的程度。若說她是曾被關在一個小小的馬戲團裡,那麼毛蟲便是被這關在這個更巨大而無法逃脫的牢籠之中。階級是一層一層的,在柴郡貓看來已是上位者的毛蟲,在更龐大的利益與謀劃之下,也渺小得與她一般無二。
他們倆當然不會是同一種人,現在不是,以後也不會是。但確實有那麼一點同病相憐的情緒油然而生,尤其是凝視著此時疲憊得打起盹的毛蟲,就這麼在那張搖椅上垂老著,彷彿這一覺將會開始一場無止盡的眠夢。
毛蟲是會死的。柴郡貓甚至不知道在那些人對他做的事情裡,是否有任何保障?也許他們不會讓毛蟲輕易死去,可是那不代表這些事對他而言沒有任何風險。柴郡貓輕輕將手覆在毛蟲充滿皺紋且黯淡的手背上時,她一度想要開口說些什麼,想要中止這場睡眠,可是欲言又止了片刻,還是任由寂靜蔓延。
毛蟲待在這個蒼老的軀殼裡時,對外界的一切感知都是遲鈍的。就連柴郡貓握住了他的手,也只是讓他的眼皮微微跳動,然後泅泳於這條至今也沒看到岸的長河中,被年歲積累的倦怠感順著湧動的暗流,將他愈帶愈遠。直到哪天這場衰老來到神所不允許的範圍時,他就會溺進深淵。
毛蟲不清楚實驗哪一日會到頭,但他已經提前看見了答案。不老不死終究是無法實現的,畢竟在如此接近神的境界,脫離了作為正常人類的範疇後,有些事能看得格外清楚。可是毛蟲依然擁有人類所具備的情感,那讓柴郡貓當時的出現變得別具意義。在透徹地洞穿這個世間的同時,他也會被裂縫裡生長的花吸引。
想要攀折,卻不想看到自己以外的死亡。這樣矛盾的情感拉扯裡,似乎就多了一點留下來的理由。
他不曾具體告訴過柴郡貓那些測試裡都包括了什麼樣的對待,不曾提及這百多年來重複且徒勞無功的實驗裡,他是如何撐過來的。他沒有強烈想要逃跑的理由,又或許曾經有,但時間的確會磨平稜角,會把情緒變得麻木,讓自身不陷入太過難以忍受的痛苦。
那也算得上是一種防衛機制了。
醒來時,柴郡貓正坐在地面,伏在他的膝頭,眼皮緊閉卻看不出是不是睡著。毛蟲沒有製造任何動靜,沒有伸手撫摸她的臉或髮,只是垂著眼看兩人不知何時交握在一起的手。柴郡貓的握法能看出執拗,那不是感情親密的十指緊扣,更像是擔心他前往太遙遠的地方,故而伸手拉住,又不允許他不回握自己。
柴郡貓幾乎鮮少這麼做,包括像現在這樣主動親近他。毛蟲不想破壞此刻的安寧,平靜地想著,說不定柴郡貓也嗅出了一點什麼,例如好不容易因為她的到來而淡去的,生命本該腐朽的氣味。
毛蟲並不嚮往死亡,在無趣的人生裡總算出現了一點盼頭的時候,他不免也在某種程度上與那些貪婪的皇室共情。當有了無論如何不想失去的事物時,死亡就成了人類最大的威脅。
時間的法則在他身上被逆轉時,只能說是奇蹟的作用撫平了一切痕跡,他失去的力氣和敏銳的感知,又重新回到他的身上。柴郡貓的耳朵抖動,不一會就睜眼抬頭看他,日光在晴天的藍與黃昏的紫裡重新明亮,他們對望的剎那,就能暫時拋卻黑夜。
「你睡好久。」柴郡貓的語氣聽不出抱怨,也沒有收回握住毛蟲的手,只是看著他再度年輕的容貌,「你猜過去幾年了?」
毛蟲微微一笑,逗趣的說法讓他沉重的腦袋因為思緒的轉動,開始變得輕盈,「不知道,等我等得累了?」
柴郡貓的臉色明顯是認為這樣自我感覺良好的說法,令人感到無言以對。然而這樣的問法,在毛蟲聽來是她認為這樣的等待度秒如年。可是那或許是事實。因為她也短暫地睡著了,夢裡的毛蟲時而衰老時而年少,但不管凍結在哪一個時間點,似乎對他都不公平。可是不論怎麼等,好像也等不到毛蟲成為他真正想成為的樣子。
再度睜眼後,她看見的毛蟲方才有的疲憊已然消失,他又逆著時間的洪流回到柴郡貓身邊。
毛蟲彎下上身,吻過柴郡貓的臉龐,不善的臉色倏地變成更複雜的情緒。或許是有點不悅,但還可以忍受。隨後又像是認為這樣不公平,自己仰臉多啄了毛蟲幾口,然後出乎意料地摟住他的頸後,就埋在他的肩膀一語不發。
毛蟲愣了愣,緩緩伸手拍撫柴郡貓的背,不清楚她正在想什麼,正想開口,她就悶聲說著:「我餓了。」
這句話讓毛蟲意識到,或許什麼都不問才是好的。便順著她的背脊摩娑,又揉揉她的後腦,「那就吃飯了吧。」
偏偏柴郡貓不肯移動,毛蟲索性問起有沒有什麼想吃的,在一來一回的問答裡決定了晚點的菜色。
一切又平常得彷彿沒有任何事情發生。
時間仍舊繼續,會凍結一切的寒冬還未到來。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