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醒
他在臥室的床上入睡。
夢中的行為不受物理法則約束,輕輕踩踏可能造成無預期的跳躍,所有事物用自己的方式成為主角,更甚者侵入現實、模糊分界。人以醒與睡來區分虛實,然而主觀意識沒有辦法成為穩固的錨點,很多時候安甯甚至不確定自己是睡著、醒著、還是在將醒未醒的夾縫之間。虛幻的聲音沒有秩序與規律,他卻決定將此作為依據,認定自己確實與神在對話著——那便是現實的倚仗。
安甯偶爾想記下那些內容飄忽的呢喃細語,然而與他的夢一樣、無論如何都找不到適當且精準的辦法,它們像耳朵裡的蟲,刻意捕捉便會飛離,徒留迴盪四周卻分不清方向的振翅聲響,掩蓋過所有神的關懷,導致他不得以只能選擇其一:記住它、或是感受它。
可誠如先前的無數次嘗試,安甯始終沒有辦法成功書寫完整的夢,他的筆記本滿是凌亂的線條,偶爾畫出幾顆眼睛、無限盛放的重瓣花、裊裊繚繞的煙霧和凝結於葉脈枝枒的霜露。他的夢似乎永遠只夠體驗一次,第二次就成了看不懂的符碼,潔白通透的神祇不和他談及同樣的話語,祂作為所有感知的中心,使一切存在皆變得合理——包括他永不重複的夢境。
他在臥室的床上死亡。
自殘時未癒合的傷隱隱作痛,有時候安甯想,自己若是在浴缸、在床墊、在夏季的草坪躺臥,流出的鮮血被織物及泥土吸食,彎繞的痕跡似是他必然得行經的路,也可能是靜待破土的蚯蚓。然而不易留下傷疤的體質從未讓他見證過體內昆蟲成功咬開皮膚的畫面,因此他總是在臨睡前懷著可惜的心情一次次撫摸,或是偶爾以指甲摳挖,好讓牠們破繭得容易一些。
如果被包裹在肉身是生命旅途的必然,眼瞼閉合與緩下的呼吸每每讓他感覺入睡便是一次死亡。薰衣草香包的氣息、潮濕的地毯味道、棉被覆蓋在裸露皮膚上柔軟的觸覺,不存在的低語於陷入深眠時消散,那時他獨自一人,不需明辨真假是非,只需要死亡。他突然想起幻聽之所以為幻聽,無非是深諳其對象的不在場得以證明、是缺席者的聲音。如果那是神,那麼一切只是神做的一場夢。他是,這場漫無目的的旅程也是。
他在臥室的床上甦醒。
夢沒有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