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我遺忘在海邊吧,我祝福您幸福健康〉(二)
雨子2019/9/12 〈自由新鎮〉葉小花、趙忠義
(續)
荒僻山頂,陰風習習,垃圾殘渣隨風飛捲,你跟葉小花抵達簡陋搭建的工寮,加入黑幫兄弟們包裝毒品的作業裡,葉小花拒絕參與,但當填海再次提及李子瑄三個字,他無法反抗你們,只能聽從,默默工作。
填海談起他向鎮上富家姊妹花勒索而來的鉅款,還不忘給你們分紅吃,兄弟們歡欣鼓舞。填海對於虐待人類有相當強烈的興趣,他細細講述過程,兄弟們不時高聲大笑。
填海竟會在葉小花入幫之時,就將他做的事情全盤托出,絲毫不擔心被蒐證或出賣,那並非出於信任,這人對自己有過份的自信,你再次認知到,這傢伙的腦袋只是裝飾品。他喜歡金錢享樂,喜歡玩弄人類,閒來無事就帶槍上街胡亂掃射。
野獸不會人類的語言。野獸只以鮮血溝通,只被鮮血誘惑。
聽到填海說要餵葉小花吃毒,你內心一驚,你太了解眼前這頭野獸,只要嗅到一絲軟弱的氣息,他就會張開血盆大口興奮撕咬,在野獸面前表現出畏懼就是最大的致命傷。
你精巧編織謊言,轉移他的注意力,順利保住葉小花,但你不知道,你還能這樣保他到什麼時候。
待工作結束,你要葉小花再次搭上你的車,駛回市區的路途遙遠,時間緩慢流逝,街燈亮起,黑夜靜默俯瞰。你在郊區一間商店前停車,遞給他一張鈔票。
「黑幫今天的工資,拿去買想吃的吧。」
「我不會收的。」
「開玩笑的。這是我開計程車賺來的錢,很乾淨。」
「我不會平白無故收你的錢。」
葉小花的反應完全在你預料之內,真是正直的人啊,你愉快地開門下車。
「那我去買總行了吧,想吃什麼我請客?」
「不用了。」
「整晚都沒吃東西,餓了吧。」
「就說……」你聽見他肚子傳來聲響,他臉龐立即漲紅。
「你不說的話,我就只買自己的份囉。」
他不發一語,你輕笑出聲,真受不了這人。
夜色已深,看來是趕不上今晚夜店排班載客了。忙碌一日,葉小花肯定相當勞累,你想盡早將他送回家休息,你迅速選購食物,僅飲了冰茶便轉身離店,回到車裡,將袋子丟到他腿上。
「這袋都是給你的。」想起他之前不願喝你提供的水,你又補充,「都是未開封的食物,你不用擔心我會動什麼手腳了吧。」
他瞥了你一眼,「你讓我自己留在車上,你就不怕我逃走?」
「你會嗎?」
「也許。」
「可是你現在就在這裡啊。」
你發動車子,查看導航系統,準備設定目的地。
「你家在哪?」
「……我沒有家,我都睡修車廠。」
你難掩詫異轉頭看他,而他望著前方。他臉上沒有什麼情緒,他一路以來都是這樣冷淡神情,你突然感到焦躁,你多希望可以看見他其他表情。你將車子駛回公路。
「趕回市區要兩小時,到時候租個房子,就可以早點休息了。」
「租房子?」
「嗯。總不能再睡修車廠吧,那麼辛苦。」
「我、我沒有錢。」
「我幫你租。」
「不用了,我不隨便欠人……」
「東西涼掉就不好吃了,快吃吧。」
他打開袋子,食物香味撲鼻而來,你不知道他喜歡什麼,漢堡三明治餅乾蛋糕都各買了一份,還有可樂跟冰茶。他會先吃什麼呢,你不免有些期待,卻見他翻出一盒七星香菸。你看著他的側臉,讀不出那是什麼情緒,你看見他的手指關節因用力而泛白。
幹嘛。不會是要揍你吧。
正當你在考慮減速停車以避免危險,卻聽到他悶悶的聲音。
你怎麼知道我喜歡抽這個。」
「我見過你抽啊。」
「你注意這個幹嘛。」
「不行嗎?」
「買什麼漢堡三明治,為什麼都只有一個。」
你笑出來,「這樣還不夠你吃啊。」
「那你要吃什麼。」
「我不餓啊。」
「騙人。」
「我一直都是個騙子不是嗎。」
你聽見自己帶笑的嗓音。
街燈自窗外流逝而過,光映在你臉上忽明忽暗。你欺騙全鎮的人,讓他們都以為你是認真工作的計程車司機,只有葉小花從一開始就知道你與黑錢、毒品脫不了關係,只有他知道你是一個惡人,是對他痛下毒手的黑幫份子。
你為什麼不騙他呢?如果連他一起騙就好了。
你發現今晚的夜空很美,滿天星斗,星子是那樣遙遠。
你們終於回到市區,你轉動方向盤,繞啊繞的。你發現他睡著了。你看見他神色痛苦,喃喃自語。是作惡夢了嗎?你不確定是否該喚醒他,若他醒來發現自己依舊被迫跟你待在一起,只會備感痛苦吧。幸好過一陣子他就停止了囈語。
你降低車速,盡可能緩慢而安穩地行駛。他能在你身旁入睡,是否表示他對你放下了警戒,難道就只因你買食物給他吃?葉小花是這樣單純的人嗎,簡直就像有食物就湊過來的流浪貓……你不自覺地露出微笑。
你試著尋找地點良好的房屋,但好的地段往往只賣不租,或是租金超出預期,你負擔不起,你只好再轉往下一家。你像個優良房仲努力為客戶尋找最棒的物件,意識到這點你突然感到滑稽。當你終於順利找到一間好房,你感到許久不曾有過的開心。
你回到車裡,凝視他的睡顏,不知道為什麼,你看了很久很久。
你輕輕推醒他,「這間,我幫你租好了。」
他有些迷糊,步下車子,一路走到門前,才清醒過來回頭望向你。你的手輕輕放在方向盤上,你像從前那樣抬頭,透過車窗看他。
「忙一天累了吧,好好休息。」
他愣了一下,「謝謝。」
那是你第一次聽見他對你說話的聲音放得那麼柔。
你回視前方,踩下油門,你從後照鏡看見他依舊站在門前,遠遠目送你離去的方向,你的雙手不自覺地握緊了一些。你無法辨別心底擾動的是什麼,那份混亂讓你感到排斥。遠方星空清朗,明明沒有下雨,為什麼你會如此煩悶。
*
葉小花為黑幫修車、包裝毒品的日子,就這樣過了一個月。
一切沒有太大動盪,你依舊在過原本的生活,忠實執行填海以及你自己分派給你的殺人任務,就像你長久以來做的,訂下目標,規劃,執行,除掉那些在幫派裡成為阻礙的棋子。一切都很順利,你從來沒有失誤過──如果威脅葉小花那次差點失敗不算數的話。
今天是兄弟女友生日,兄弟們興致高昂在黑幫據點開派對,填海差遣葉小花去採購食物。他走到車庫,坐進黑色廂型車,你跑了過去匆忙坐進車裡,他在駕駛座一臉詫異地看你。
「我跟你一起去,多個人比較方便。」
「不用了,我一個人可以。」
「就這麼不想讓我幫忙啊?」
「我不想再欠你了。」
難道他還很介意你先幫忙付的房租嗎,你側臉看他,想問又不知該從何問起,你想起這人總是在奇怪的點上特別認真,也罷,認真本就是他的特質。你們坐在車裡,這是你開過無數次的公務車,車裡的氣味,觸感,眼前所見的一切都是你最熟悉的景象。唯一不同的是他身上那淡淡菸草味。
葉小花還是不開車,有時你真的受不了這人的固執。
但要比固執,你想你也不會輸的。你低頭開始玩起手指。
「你到底是要不要下車?」
你看見他在忍住笑意,眼睛細細彎成月牙。
「不要。」你勾起嘴角,「你再不出發,我就要餓死了。」
他嘴角抽動,有個淺淺的笑,他設定好導航目的地,開車上路。
你有些意外,你以為他不可能再對你露出笑容。
你坐在副駕駛座,窗外是跟那天一樣的滂沱大雨,意識到這點你突然感到坐立難安,你不知道葉小花是否也想到同樣的事。你偶爾側過臉看他,他的頭髮比初次見面的時候長了一些,眼神成熟了許多。
一瞬間你很希望你們就這樣,一直開到很遠很遠的地方。
在那裡沒有人認識你們。沒有填海,沒有黑幫,沒有人被威脅被傷害,你們就只是普通的你們。你凝視他的側臉,想像那會是什麼樣的情景,想像在那裡,你們會說什麼樣的話,有什麼樣的表情。你希望能有些讓你感到溫暖的事物,但你很焦躁地發現一個事實。
那裡有的只是一片空白。
你知道,命運早已注定,就像十幾年前的那一天,恰巧子彈殺死父母而不是你,恰巧,你獨自活了下來。你無法想像你跟葉小花,在被他輕視、厭惡直到最後變成加害與被害的關係之外,還能有什麼樣的可能。
人是沒辦法回到過去的。人沒辦法抵抗命運。
如果這就是你的命運,你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順應命運而行。
你摸出菸盒,點燃一根菸。
葉小花,年齡不詳,從小流落街頭直到被組織吸收,參與過人口販賣,孩童跟器官運送,從組織出逃,逃過無數城鎮最終抵達這裡。早在黑幫醞釀吸收修車工加入的時候,你就清楚調查過車廠所有人。一個人走過的痕跡不難查到,無法得知的是,當時他內心是什麼樣的狀態。
你還記得,那一天填海綁來林甜甜,威脅他提供醫療資源,填海對他不斷施打毒品凌遲,兄弟們很是亢奮,而你無趣的站在一旁,等待這無聊的劇碼早些落幕。
彼時,你卻看見葉小花掏出手槍直指填海,絕望地哭喊,要他不要傷害無辜的人。他持槍的雙手卻抖得不像話,他終究沒有擊發任何子彈。
為什麼要哭?
那一刻你會想,瘋的究竟是填海,是葉小花,還是,你?
對他人痛苦毫無感覺的你,肯定,是最瘋狂的那一個吧。
葉小花那絕望的眼神讓你想起了年幼的自己。
你與父母在餐廳裡愉快共進晚餐,一瞬間槍聲四起,人們驚慌逃竄,尖叫哭嚎,依稀間你被父母抱住。待四周陷入死寂,你從桌底緩慢攀爬出來,渾身濕透,父母的屍體橫在眼前,鮮血與臟器污染了視野,你劇烈地嘔吐,在一波波強烈的恐懼與絕望之中逐漸失去了意識。
所以你討厭雨天。那像是你全身再次鮮血淋漓。
後來當你來到築在海岸邊的遊樂園,哀悼童年。
每當海浪拍擊上來,水花四散,浸濕了你。
你都想著怎麼不那時被一發子彈乾脆地殺死就好。
你知道或許葉小花也想過一樣的事。你記得那場大雨,記得他堅定清澈的眼瞳,之所以尋求死亡,是為求痛苦的終結。眼眸裡並存的絕望與希望,是因見過自己在命運面前的無能為力,是想以自己的死換取別人的生。你在葉小花身上看見年幼的你。但此刻你多想為命運代言,多想將他推出這場絕望的大雨之中。他不應該屬於這裡。
你想起那晚他在你車上睡著,他充滿恐慌的囈語,後來你才聽懂他說的是對不起。你知道他曾經染髒雙手,但你更知道,作為弱者,被迫為強者賣命,只求苟活是什麼感覺。當你看見他跟李子瑄形影不離,你知道,他再也不想回到從前那種生活。
但你跟葉小花不一樣。
你不是被迫賣命的羔羊,不是渴望在倖存之外還能好好活著的人。你是野獸,自始自終都是。只有成為野獸才能跟野獸互相抗衡,你的渴望就只有……
你抽一口菸,看煙霧冉冉上升。
是時候了。
「小花,你想讓填海死嗎?」
他猛然踩下剎車,你心一驚,幸好附近無車才沒有釀成意外。他駛到路旁停車,窗外滂沱大雨依舊,他憤怒地瞪視你。
「什麼意思?你在試探我嗎?」
你想勾起嘴角漫不在乎的笑,但你發現你笑不出來。
你望著煙霧逐漸飄散消失,你轉頭直視前方的雨。
「我的父母死於一場黑幫在餐廳行搶的意外。填海,是我最討厭的那類型的黑幫,我潛伏在黑幫已經很長一段時間,拉下填海就是我唯一目的。」
「你不是說父母死掉是開玩笑的?」
「我也希望那是玩笑,可惜不是。」
「所以你殺填海是為了報仇?」
「是,也不是。我最終目的是要讓黑幫解散。」
你不敢看他,不知道會看見他什麼表情。你繼續往下說。
「警察一直苦於抓不到填海的犯罪證據,我必須製造機會。填海想搶銀行,屆時我們會抓人質以便跟警察談判,我找時機開槍,警察為了自保回擊,填海就能死於警察之手。」
「這樣一來能讓警察得到制裁黑幫的美名,我藉此接管黑幫鎮定騷亂,依我在幫內的地位,底下不會有太多反對聲浪。待我確定幫內資源都被掌握,再上繳給警方,讓黑幫從根本意義上被瓦解。」
「你為什麼要跟我說這些?」
「屆時我們都會參與搶案,為了確保你的安全,我想將這些全部告訴你比較好。」
「你不怕我現在就跟警察告密?」
「坦白說,我不知道你會不會。」你勾起嘴角,「但是,在讓填海死這件事情上,我想我們應該是目標一致。」
「你在試探我嗎?」
你始終望著前方的雨,一片寂靜無人說話。該說的已經說完,如果葉小花真的打算去告密的話你會怎麼做?車內有迷昏藥,從這裡抵達多倫山需要三小時,手槍內有填裝好的十二發子彈,香柏樹下是很好的地點,埋藏屍體兩小時,回到市區恰巧是夜店排班載客的時間。
你會開槍嗎?
你想起那天滂沱大雨,想起葉小花絕望的眼瞳。
菸已燃盡,你叼起下一根菸,摸出黃銅打火機,渺小火焰搖曳,你看見你的雙手在發抖。為什麼?這雙手持槍奪去無數人命的時候都沒有發抖過。你不明白葉小花,也不明白你自己。
你費了點功夫終於點燃菸,你閉起眼睛,你想要逃跑,淋雨讓你反胃,但那好過繼續待在這裡。雨聲漫過全世界,逐漸將你淹沒。
「為了這個成為黑幫,把人生全部賭上?你以為說這種謊我會相信嗎?」
你聽見葉小花話語裡的顫抖,你睜開眼睛,見到他臉龐顯露純粹悲傷,不帶絲毫虛偽。你看見眼淚從他眼眶流下。這是第一次,有人為了你哭。這些年來你早已忘記怎麼流淚,直到這一刻,你才終於知道怎麼悲傷。
你的鼻頭有點酸。大雨滂沱,雨水擊在車頂,你聽見自己柔柔的嗓音。
「小花,我從來沒有騙過你。」
你沒有對別人說過這件事,父母死於黑幫這故事太離奇,會相信的恐怕也只有眼前正在哭泣的他,但他為什麼相信?這樣無暇的信賴之心。你不明白,你想你永遠也不明白葉小花。
「如果你的計畫失敗了呢?」
「也有可能最後我們都被警察射殺,這樣也好,只是我無法確定黑幫最後會如何。如果我們都被逮捕,我會想辦法製造第二波攻擊,跟填海同歸於盡。」
「不行,這樣你也會死啊。」
「如果我死了,可以換更多人的生不是很好嗎?」
「你不能就這樣死掉……」
「無所謂,反正我的人生都這樣了。」
「我有所謂。」
你勾起嘴角,「為什麼呢?我跟你一點關係也沒有。」
「你拿李子瑄威脅我,讓他陷入危險這件事我還沒有原諒你。但是,我知道就算被抓的修車工不是我,也會是廠長,是北村。如果要讓他們遭遇這些事,那我寧可是我。」你看見他認真的表情,「我知道填海要我做髒事,都是你幫我擋下的,我欠你很多,這樣你還要說,你跟我一點關係也沒有?」
「你真奇怪,你沒有欠我什麼。那是我自己要給的。」
「你這人怎麼這樣啊,你憑什麼單方面自以為是的決定。」
你笑了出來,「難道對你好,還要先問過你願不願意?」
「當然是這樣,人跟人相處本來就要尊重對方的意願。」
「那真是抱歉了,」你垂下目光,「我沒有什麼跟人正常互動的經驗,我不懂這些。」
人類之於你的意義僅是有用無用的差別。一直以來,你跟黑幫兄弟以菸酒交際,為他們幹盡髒事,別人是你的棋子,你也會是別人手中的棋子,這很公平,你只將心力投注在有利用價值的棋子上。
但是,葉小花之於你的價值是什麼?
你發現你沒辦法……沒辦法將他放進你棋盤上的任何一個位置,他是沒有價值的,他對你來說,就只是葉小花這個存在本身。
你將你的計劃跟想法全都毫無保留的告訴他。待你說完,他猶豫地開口。
「小趙,我不太確定,我們這樣做算是正義嗎?」
「當然是正義啊。你要讓這個城鎮不再被黑幫控制,唯一的辦法就是混入黑幫這樣做。」
這是他第一次喊你名字,他說的是我們,你第一次感覺到自己跟他是一起的。這讓你有些開心。你看見他迷惘的眼神,你知道他想要聽到這樣的答案。
潛伏黑幫以來你始終照計劃在走,偶爾失誤也總能安全回壘,面對那些哭嚎哀求你的臉,你從來沒有心軟過,扣下板機只需要一秒鐘,那是很簡單的事。
正義?正義是什麼,你從來也沒想過這些,只有人類才需要合理化自己的行為,但你不需要。你要的,就只是填海死。
在黑幫裡的你只是十幾年前被遺下的亡魂,你沒有想過這樣的你,還有機會被葉小花視為人類看待,你沒有想過有人會擔心你的死活。就算他自始自終都只是被黑幫威脅的修車工,他隨時可能轉過身就出賣你們。但你就是想看到他可以全身而退,回到原本的生活裡去。
「你要退出還來得及,我會想辦法幫你脫離這次的任務。」
「我都陷這麼深了,填海會放過我嗎?我倒是無所謂,我只怕計畫失敗,他對李子瑄下手。」
「我們最終都是一個人,所有愛你的人都會離你而去。」你凝視窗外的雨,「所以,小花,你只要照顧好你自己就好了。」
「我們家廠長也說過一樣的話,但我怎麼可能不在意,李子瑄對我來說很重要,你是不會懂的。」
你當然懂,你怎麼可能不懂。
你永遠不會忘記那天葉小花死意堅決的眼神,他差一點就會死在你眼前。促使他對你們臣服的,不是你們的力量。
對葉小花來說,生與死都無所謂,但如果只有活著才能保護重要的人,他就會活下去。那究竟是什麼樣的情感?你不明白,那份力量強大到足以拉住他,使他在無盡的痛苦中選擇繼續存活。
夜店光芒明滅,樂聲人聲震耳欲聾,你等待接應離去的醉客,你在吧檯邊啜飲檸檬蘇打,望著玻璃杯裡漂浮的薄荷葉,手指無意識地輕叩檯面。忽然之間你抬起頭,目光穿越無數黯淡人影,人海末端,他們靠在一起說長長的話,整個世界的喧囂都不足以打擾他們,紫光輕柔打在葉小花臉上,你看見他凝視李子瑄的目光顯露疼惜。
你不知道那是什麼,但你知道那很溫暖。
你知道,那也許就是在這個世界上你最想要的東西。
你垂下目光。
「讓填海死,就是我的正義。所以你不用擔心,這個罪我會一個人扛。」
「我也想讓填海死,我不可能讓你一個人去做。還是你覺得,如果你真的死了,我可以當作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你不能嗎?」
「不能,我會一輩子後悔我沒能多做點什麼。」
你看著葉小花堅定的表情,你果然還是拿這個人沒有辦法。
「那就按照原定計畫,你跟阿尼在遠方幫我們觀察情況,但你要記得,一旦行動失敗,你跟阿尼就立刻逃跑,逃得越遠越好。」
「可是這樣的話你……」
「至少你們還能活著不是嗎?如果填海沒死成,你們才有能耐繼續跟他玩下去。」
手機響起通知鈴聲,是填海的訊息。
「該去買東西了,填海在催。」
你們繼續前往不遠處的商店,待你們採購完畢回到車裡,這次換你坐進駕駛座,車裡很安靜,你看得出來他比之前更加鬱悶。你打開收音機,歡快琴聲流洩而出,不合時宜,但你喜歡。他奇怪的瞥了你一眼。
「歡迎搭乘小趙的計程車,小姐要去哪裡?」
他又好氣又好笑,「要回黑幫據點啦。」
「不好意思,我們要跳表喔,每公里以一萬一千元計費。」
「哪來這麼貴的計程車!」
「公道價啊,現在物價上漲。」
「我看沒人敢搭你的車吧。」
「反正我也當不了計程車司機了,」你微笑,「你應該是我最後一趟載的客人了,就讓我任性一下。」
你見到他的表情又沉下去,你再次意識到自己果然很不會說話。
但沒關係,你知道,這一切就快結束了。
輕巧琴聲流洩在空氣中,你聞見他身上淡淡菸草味,曾經讓你反胃的雨聲此刻卻變得如此柔和,你駕駛車子穿越雨,被雨水溫柔包圍,感到全所未有的平靜。
*
自由新鎮長久以來都是跟你唱反調的雨天,今天終於出了太陽,橘紅烈日如火,逐漸下沉,照耀一切事物無比燦爛。搶銀行的日子,黑幫據點,可以俯瞰整座城市的別墅落地窗前,阿尼躁動地走動,緊張到連話都說不好,橫樹跟摩菲悶聲不響呼麻,小弟們在旁待命,填海慢條斯理地整理擦拭手中長槍。
你走到後院的泳池邊,倚靠欄杆,光芒照射水面,泛出美好波紋,你微微瞇起眼睛,夕陽最終的溫度曬在你皮膚。
你點燃一根菸。你預想一遍稍晚可能發生的所有結果,你知道,不論你置身何處,這些時日以來你所遭遇的一切,鮮血淋身,殺人埋屍,遊樂園,海浪,雨水,計程車……葉小花。
一切終將結束。
引擎聲由遠而近,最終在門前停下。
你回頭,背對夕陽,光芒照亮來人。煙燻眼妝襯托得淺綠色眼珠更顯透亮,白皙左頸刺有骷髏頭,蝴蝶結寬髮帶將捲曲黑短髮向上推,露出潔淨前額,那讓他的臉顯得極為年輕。
沒有了墨綠色橫須賀刺繡外套,而是一身黑色剪裁的西裝。
葉小花穿起西裝顯得更加俊美俊秀,之前兄弟半開玩笑的要大家都穿西裝搶銀行,你是穿了,但沒想到他也願意穿。你不由得盯著他瞧,直到他注意到你的眼神,有些不耐煩地說了幹嘛。你微笑。
「哎呦,滿有品味的嘛。」
「別開玩笑了……」
「真的,」你柔聲地說,「你這樣很好看。」
他嗤笑一聲,像是你說了一個無聊的冷笑話。
你知道那笑容是真的,那讓你感到溫暖。
為了不被屋裡的填海發現,你走近葉小花,這是你第一次靠他這麼近,他詫異地仰頭看你,你直直望進他清澈眼瞳最深處,這次你沒有別開視線,你知道你會捨不得的。他身上依舊是你熟悉的菸草味,卻混了李子瑄身上的淡香,你勾起嘴角笑了,肯定很難看。你悄悄將槍交給他。
「我已經有手槍了。」
「這把好用,帶著吧,只是以防萬一。」
他伸手接下。但你希望如果可以,他不必擊發任何子彈也能全身而退,你只求這個,有些人的雙手是適合殺戮的,但他不是。
你不想讓他被弄髒。被弄髒的,只有你就夠了。
你從口袋取出皮製菸盒,遞到葉小花面前。
細長的Davidoff香菸靜靜躺在裡面。
他抬眼看你,笑了一下,伸手取過香菸。你遞出打火機,火焰搖曳,他湊近,你看見他低垂的眼睫毛,微風吹過擾動了他的髮絲,毛絨絨的,像草原。他纖細的手指挾住香菸,深深吐出一口,煙霧隨即飄散消失。
「小趙,沒問題吧?」
你勾起嘴角,以輕快的語調回答。
「不用擔心,我們這計畫一定成功的,你只要做好你自己的事就可以了。」
「我不願意再看到有人死在我面前了。」
你看見他憂慮的神情,看見他無比清澈的淺綠色眼睛,你想,你並不配被這樣溫柔的眼神注視。
你踩熄了菸。
橘紅夕陽光芒溫柔地壟罩住你們。你給了他一個微笑。
*
你在發抖。
在皺皺的老頭面具裡,牙齒隨你的顫抖敲擊出聲,雙手緊扣槍枝,熱血衝上腦門,耳裡鬧轟轟的什麼都聽不見,全身麻痺得什麼都感覺不到。
葉小花的黑貓面具掉在地上,你看見他驚恐的表情,看見他的嘴型似乎在喊你的名字,彷彿想知道你到底做了什麼,他隨即被填海帶走,填海勒緊他脖子,將他連拖帶拉地走往銀行門口。你的雙腳陷入泥濘動彈不得,你望著他們離你越來越遠,那瞬間你彷彿被世界丟進最深最暗的牢籠。窒息。
從一開始,人質就是葉小花。
你終於理解到了填海的思維,但已經太遲。你以為為什麼填海會要求葉小花同行,比起普通鎮民,曾多次到警局修車,讓警察留下印象的葉小花,是更有情感連結的對象。
你意識到自己之於葉小花已經成為一個叛徒。
讓它成為被犧牲掉的棋子,編造假計畫,欺騙他,出賣他,淋漓盡致地利用人性弱點取得信任,再游刃有餘摧毀的說謊者。騙子。無賴。惡人。
你幾乎克制不住想現在就一槍殺掉填海。
縱使那跟你的計畫完全背道而馳,那樣做的結果很可能換來的是你無法接管黑幫,無法取得資源,你這些時日以來的潛伏,所有迫使自己沾染鮮血的一切作為都將化為灰燼。但你不能看到他死在你面前。
你跑了起來,黑皮鞋叩在光亮潔淨的大理石地面。
你奔往自己的結局。
你被刺目的藍紅燈光照射,警鈴聲喧天。
你看見玻璃門外無數槍口指向填海跟葉小花,你看見他的淺綠色眼瞳,想起那晚泥濘裡唯一透著光亮的眼珠。聲音重新流入你耳裡,聽覺跟觸覺逐漸恢復。
你躲在柱子後方,警察來的時間遠比預期早,摩菲守在側門,橫樹跟小弟們正將鈔票搬運上車,守在遠處的阿尼在無線電裡慌張回報外頭情況。警力尚在逐漸增加,你們已被重重包圍,你知道此時開槍會引來警察回擊,葉小花有很高機率死於警察之手。
你覺得好痛。好似在那鮮血淋身的記憶以後就再也沒有這樣痛過。你的雙手抖得不像話,你第一次感到茫然失措,你望著璀璨的光以及無數要將你吞噬的槍口。沒有雨水沒有星子,此刻夜空有的只是一片無盡的黑。
你如此絕望地看清了自己的一生。
所有人都會離你而去。
一直以來都隨波逐流任憑命運擺佈,事情過不去的時候就點根香菸思考,問題不能解決,那就解決製造問題的人,沒有什麼是死不能解決的,被野獸咬住頸脖的白兔是最柔軟順服的,沒有什麼比死更強大。命運早已注定。你望著漆黑槍口,再次驗證這個道理。
「你不要傷害人質。」
你聽見一個堅定冷冽的女性嗓音。
「我是珊迪局長,由我來當人質,先讓裡面的人質安全出來。」
門外,警車藍紅色光在他身上鑲了一圈柔邊,身穿深藍色制服的身影立定,毅然不動,填海手中長槍直指局長,那是野狼聞到鮮血時興奮的嗓音,你再熟悉不過。
「你要用你自己來換人質?」
「警察當人質對你比較有利吧?」
被勒住脖子的葉小花艱難吐出字句,「填海,放棄吧。」
「你他媽給我閉嘴,沒有你的事。」
這是你料想不到的場面,原定只是讓人質作為談判籌碼,但是為什麼,竟然有人願意讓自己當人質,願意冒風險頂替別人而死,死不足以使他畏懼,使他降伏?
你不禁會想,如果那天,警察早點趕到,你的人生是不是就會不一樣?如果有警察能夠像這樣保護你父母,如果……但所有如果在槍口前都只是虛無,從前你一無所有,此刻亦然。
你看著珊迪局長堅毅的神情,那眼神讓你想到了葉小花。
這些人,都是傻瓜啊。
無線電裡傳來橫樹急迫的嗓音,鈔票已全數搬運到車上。
填海答應交換人質,並要求撤離警力。局長允諾稍後撤離,他放下武器,舉起雙手,在炫目燈光中向你們走來,你看見站在遠方的警察無一不持手槍戒備,你知道局長將背後交給他們,那是全然的信任與交付。
局長的神情讓你知道他一無所懼,他已然預知自己的結局,卻如此堅定地前往,在那強大的姿態面前你知道,死亡威脅第一次有不管用的時刻。沒有什麼比死更強大,本來應該是這樣才對……你終究還是不明白人類。
你看見填海鬆開對葉小花的箝制,他順利走到警察身後獲得庇護。
你看見那些警察的眼神,你知道,你的計畫可以成功的。
因為人命不是等價的。你們的命並沒有意義。
你踏步,扣板機。
砰!
局長重重倒地,填海跟摩菲詫異大喊誰開槍了,你跑了起來,聽見身後無數腳步聲,無數子彈射擊,敲擊出各種聲響。如水滴砰砰碎裂在車頂,擊出一場無盡的雨。
『小花,我從來沒有騙過你。』
橫樹駕車疾駛而來,開槍攻擊追在你身後的警察,你跳上車,衝出銀行,阿尼在遠處開槍,攻擊圍守側門的警察以便掩護你們,你扣動板機的手不曾停過,槍口火焰與煙霧飛散,子彈一發發精準射擊,人體倒地,鮮血流散。
你聽見人類的恐懼哀號,這些充滿痛苦的臉龐你見過無數次,一直以來你都毫無感覺,此刻你卻被緊緊掐住胸口,你不及辨認那是什麼情緒,就望見一張佈滿眼淚極度憤怒的臉,那人雙手持槍指向你。
是糰子。那個始終將你當成朋友,跟你交換無數情報的警察。
你心頭一凜。將槍口上偏,僅打掉他手裡的槍。
你們逐漸脫離警方包圍,人們擾攘的聲音、槍響、警鈴聲離你們越來越遠,坐在你身旁的橫樹發出勝利呼聲,無線電裡,阿尼焦急呼喚沒能逃走的填海跟摩菲,而他們已經失去了音訊。經歷奔跑與槍戰,你粗重喘氣,汗水滑落,浸濕你全身。
沒有雨,你卻感覺自己再次鮮血淋身。
你的視野迷濛,恍惚間你見到年幼的你,從桌底艱難地攀爬出來,他滿身鮮血,但是這一次,那些血都是因你而流。曾經死於你槍口下的臉孔浮現出來,在你背後血流成河。年幼的你抬眼與你對望,在他眼瞳深處只有無盡絕望。
你永遠無法改寫命運,不論你做什麼都是徒勞。你想嘔吐,長年積累卻刻意無視的罪惡感一次湧上。你不應該活著,你的一切應該要成為虛無,你早應該在餐廳被一發子彈乾脆地殺死才對,那樣就沒有更多人會因你而死。
『讓填海死,就是我的正義。』
因為填海是你最討厭的黑幫,因為填海是殺人無數的惡人,因為……你突然有些想笑,正義是,正義是……你緩緩舉槍,手指放上板機,你……
你看見了葉小花。
他小小的身影映在車子後照鏡裡,你看見在遙遠的那一方,葉小花在李子瑄厚實的擁抱裡。
葉小花還活著,他沒有死於填海之手,沒有死於警察槍口之下,沒有死於任何一場命運的安排。一直以來都隨波逐流任憑命運擺佈,但是這一次,你終於改寫了命運。
你想他為你流下的眼淚,想起你的毫無保留,想起他的全然信任。
那一刻你感覺葉小花走來,走過傾倒餐桌,碎裂餐盤,屍體碎塊,走過被染紅的桌布,走過緩緩流過地面的血河,走向你,走向被血汙洗淋成絕望的你。擁抱你。
你閉起眼睛,終於鬆懈下來,槍自你手裡滑落。你知道你做的一切都值得了,你祈禱他從此永遠遠離黑幫,祈禱你們再也不要見面,儘管你知道自己會想念。
為了守護那個身影,你必須繼續下去,不論未來還有怎樣的路。
小花,永別了。
*
自由新鎮上空堆積雷雲,暴雨落在淡藍海面,夜裡海岸點起盞盞燈火,海浪溫柔起伏,海鷗收起沾濕羽尾尋找棲息地。遊樂園築在海岸邊,些許紙片垃圾隨風捲動而過,摩天輪緩緩轉動,所有人都在沉睡,唯獨木馬歡快旋轉無人的時光。
一雙黑皮鞋踏過積水,擾動了整面燦爛又寂寞的色光。
你送出簡訊給糰子警官,告訴他葉小花是無罪的,是被黑幫所逼。告訴他,你未來會將黑幫不法所得上繳給警方。你不確定糰子是否還願意相信你,但你希望他能明白你所做的一切。
你沿築在海上的木橋走遠,暴雨打濕了你,你沒有閃躲,你不再害怕,雨水溫柔披淋。你走回來路,恍惚之間你似乎又望見女孩,鬼鬼祟祟繞著你的計程車。你微笑。
當年你無能拯救自己,但現在你拯救了女孩。
你依舊是一個人也不再是一個人。
海浪拍擊上來,水花四散,浸濕了你。
而你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