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我遺忘在海邊吧,我祝福您幸福健康〉(一)
雨子2019/9/12 〈自由新鎮〉葉小花、趙忠義
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你覺得這女孩真奇怪。
墨綠色橫須賀刺繡外套,背上兩尾金魚,腳蹬短馬靴。煙燻眼妝襯托得淺綠色眼珠更顯透亮。白皙左頸刺有骷髏頭,蝴蝶結寬髮帶將捲曲黑短髮向上推,露出潔淨前額,那讓他的臉顯得極為年輕。
與人交談時,情緒反應鮮明,天真爽朗。待他人離去,他卻一臉陰鬱,靜靜抽菸,像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
你站在自由新鎮警察局附近,等待有無鎮民需要搭你的計程車。你不知道他在等誰,只見他菸一根過一根,煙霧瀰漫。
他走過你身邊,跨上重機離去,菸草與機油的氣味若有似無地殘留了下來。
*
你自認是個優良計程車司機,待人隨和,收費公道。
雖然你才二十六歲,年紀尚輕,車行前輩都是大哥大姐,你講臺語沒有阿財輾轉,沒有整天宜蘭羅東一百一百喊的拉客技巧,沒有阿橫的隨車卡拉OK,沒有大姐的溫柔細心。你只會對剛走出警局,身上刺龍刺鳳的光頭大哥喊道,出獄啦,搭車半價喔,換來對方惡狠狠地回瞪。
但賺錢並非首要之務,你一身黑西裝黑手套黑皮鞋,打扮如此正式拘謹的計程車司機,應該能讓鎮民對你留下好印象才是──如果沒有人造謠說你是壞份子的話。
「不好意思,有人在嗎?」
你將計程車駛進修車廠,下車探問,人影從一旁車底滑出來,是那天的女孩,橫須賀外套跟他的臉都沾染些許汙垢,他揩去額前汗珠,放下維修器具,起身立在你面前。
「嘿,要修車嗎?」
「怎麼稱呼?」
「我葉小花啦。」
你請他幫你檢查計程車的引擎,他撐起上蓋,手勢熟練地檢查。
你勾起嘴角,試著打探情報,你想知道那個人的名字,那個向警察檢舉你持有黑錢的修車工。你望見他的表情瞬間緊繃,你知道他想必已經從同事口中聽聞過你。
他用力蓋下引擎蓋,轉頭直視你。
「我不是很想告訴你同事的名字,我又不知道你是誰。」
「我趙忠義,叫我小趙就好。」
你清楚看見他翻了一個白眼。
那是你們第一次碰面。很不平常的相見歡。
*
這城鎮該死的多雨,難得出了太陽卻還在落雨。今天沒什麼人叫車,黑手套放在方向盤上,手指無意識地點著,你將計程車駛入停車格。
「欸你撞到貓了啦!」
你急踩剎車,探頭瞧見黑貓驚嚇逃竄。
碰。
來人對車頭重踹了一腳。
引擎蓋立刻冒出黑煙,窗外是那個修車女孩神情憤怒,你開門下車。
「小姐,你怎麼這樣亂踢別人的車啊。」
「那你怎麼亂撞貓啊!」
「沒有啊,貓沒受傷啦,但我知道我的車受傷了。」
他看你的眼神寫滿鄙視。細雨濡濕你的西裝上衣,你感到反胃,你快步奔到屋簷下,見他依舊待在雨裡,從他的重機車箱取出工具,走到你車邊。你靜靜觀看這有趣的景象,先是不問理由就弄壞你的車,卻又幫你修起車子來了。
過了一陣子,他收起工具箱,冷著一張臉走到你面前。
「維修費七百塊。」
「哎呦好便宜喔,上次你同事跟我收了四千塊,還以為你們修車廠都做黑的。」
「你車子如果壞在很遠的地方,我們過去油錢也是要錢啊。」
你看見他的手緊攥成拳,被打到應該還挺痛的,但你倒有些期待那會是怎樣的光景。你勾起嘴角,將鈔票塞給他。
「不用找了。」
「你怎麼就直接塞一千塊給我?」
「老實的人,就多給一點啊。」
「你這樣子我會被我們家廠長罵。」
在你們說話的當下,貓從你們後方竄出。
「你看,貓又沒事,牠還在那邊跑。」
「牠就是被你撞到了,現在看到你會怕。」
他擔憂的表情讓你感到奇妙,不過就是一隻無關緊要的流浪貓。他小心翼翼蹲下,耐心等待黑貓主動靠近,貓一動不動,豎直身體警戒,你邁開步伐,抓住後頸將貓提起,牠不斷扭動身體反抗。
「喂你幹嘛,成貓不能這樣抓!」
你翻開貓毛確認有無傷痕,待你放下黑貓,牠狠狠抓了你,立刻逃逸無蹤,你望著自己被利爪勾破的黑手套,手背隱隱作痛。
「你、你是笨蛋嗎!」
「重點是要檢查牠有沒有受傷而已不是嗎?」
「你就不能溫柔一點嗎,沒看到牠那麼害怕!」
他氣急敗壞,擔心貓又擔心你的手,你不禁有點想笑。你聽見自己的聲音放得很輕。
「沒事。我仔細檢查過了,貓沒有受傷。」
他憂慮的表情終於放鬆下來,「好啦。貓咪沒事就好。」
他將鈔票塞回你手裡,沒等你反應就跨上重機離去。
這女孩真喜歡墨綠色啊,不光是外套,連重機都漆成墨綠,說起來,就連眼睛也是淺綠……你望著他離去的方向,他真是同情心氾濫啊,渺小無用的生命,生又如何,死又如何。這隻黑貓遲早都將死於飢餓,疾病,寒冬,車輪之下,命運早已注定,只是時間的問題。
軟弱的生物本就沒有活下去的資格。
*
天空陰暗,細雨紛紛落在淡藍海面。
遊樂園築在海岸邊,遊樂器材因長年海風吹拂已有些耗損,五顏六色的燈光閃爍,油漆剝落,樂聲奏響,亭內售票員打盹,熱狗攤冷炸物擱在盤上,垃圾隨風捲起再落地。所有人都在沉睡,唯獨木馬歡快旋轉無人的時光。
你沿築在海上的木橋走遠,細雨打濕了你,你望著海面抽菸,濡濕的菸有些變味,你的黑皮鞋一步步踏遠。你點燃下一根菸,走回來路,彼時你又望見女孩,鬼鬼祟祟繞著你的計程車,正當他伸手探向後車廂,你在他身後停下腳步。
「哎呦這不是小花嗎。」
他嚇得跳起,回頭瞪大眼睛望你,「呃,嗨。」
「你怎麼會來這裡啊。」
「就來走走,散散心看看海。」
「這麼剛好啊?」
「這麼剛好。」
他瞪視你,你撇過頭吐出一口煙。或許是他的正義感使然,他時常以拙劣的跟蹤技巧尾隨你,想探查你又在做什麼壞事。你不確定這次是跟蹤或巧遇,不論是哪一種都讓你感到有趣。
「那你在這裡幹嘛?」
「我在這裡懷念我的童年啊。」
「真好,我就從來沒來過這種地方。」
「父母沒帶你來過?」你看見他臉上閃過一絲陰影,「還是你沒有父母?」
「有沒有干你屁事啊。」
「我就沒有。」你踩熄了菸,「他們都死了。」
他面露悲傷,你不明白他為什麼有這樣的反應,為什麼要為了不相干的人悲傷呢?你別開視線,聽見自己帶笑的嗓音。
「開玩笑的啦。」
「這種事情也可以開玩笑?你這人……算了。」
他轉身想走,腳步一滯,又轉過身來,有些彆扭卻認真的神情。
「我就問一下,你知道這裡的雲霄飛車怎麼搭嗎?售票員根本不想理我。」
「看不出來兇狠的大姐這麼喜歡遊樂園啊。」
「什麼大姐!我沒有喜歡,我只是、只是……」
他緊緊握拳,聳起肩膀的模樣,像極了鬧脾氣的小孩,你有點抑制不住臉上的笑容,儘管你很清楚那會更加惹毛他。
「只是還很幼稚的小孩?」
「你這人會不會講話啊!」
「不會啊。還記得鬼記者怎麼寫我的嗎?小趙不善言辭,個性木訥?」
「你還有臉講,你上次就是把他綁來這裡逼他寫報導的吧!」
「哦,你怎麼知道?」
他漲紅臉說不出話,你當然知道為什麼,你帶鬼太嵐記者來這裡,想請他幫你寫一篇報導,葉小花一路跟蹤至此,應是害怕你對記者不利。那時你們望著海面閒扯淡許久,你真佩服他有那耐心,躲在遠處監視你們的一舉一動,但你也有些羨慕,羨慕有人這樣惦記他。
葉小花取出香菸,含在嘴裡點燃,白皙手指夾著菸,七星?你想起他們家修車廠廠長也抽一樣的煙。
這人難道是一焦慮就要抽菸冷靜?
跟你不一樣。你抽菸只是為了思考。
你注意到他的目光依舊望向雲霄飛車,你勾起嘴角。
「想買票的話,你可能要給他們一點草,討好一下。」
「草?你身上該不會有吧?」
「如果你需要的話,我當然可以想辦法幫你弄到啊。」
「我才不需要!」
他瞪你一眼立刻跑了。
你望著他跑得飛快的背影,不知道為什麼覺得相當快樂。
*
又是該死的雨,又是太陽雨。整座城鎮都要跟你作對。
這陣子計程車生意倒是不錯,自從阿狗老闆在碼頭邊開了間夜店,你時常來這裡蹲點,等待接送酒醉的客人回家。鎮上警察休假就特別愛往夜店跑,白天也照喝不誤,你不愛喝酒,酒精只會擾亂你思考。
你送醉客回家,再去接糰子警官,前往夜店途中就是你們秘密交換情報的時刻。糰子很單純,你從兄弟那裡拿些情報給他,他就將警局辦案近況告訴你,只因他相信訊息流通,有助警方早日破案,真是相當認真積極的警察啊。
這樣很好,這對你來說是很划算的交易。
嚴肅的談話告一段落。他卻沒頭沒腦的拋出一句。
「我問你喔,如果你喜歡一個人的話,你會怎麼表現出來啊。」
你見他臉上帶點紅暈,你想起他最近跟醫院的小柯走得滿近的。你想起曾問過小柯願不願意擔任密醫的事,想起那人拒絕你的正直神色,那時葉小花也在跟蹤你,他們哪裡想得到糰子警官如此信任你,這些情報交換,他們是聽不見的。
算了,反正回答這個也沒有什麼損失。
「我想,大概就是多聽他說話吧。」
「認真的互相傾訴跟傾聽是嗎?」
「嗯,如果可以毫無保留的面對一個人,那就是真的喜歡吧。」
「你是不是女人緣很好啊小趙。」糰子露出八卦的眼神。
「沒有啦,就剛好鎮上的女生比較多嘛。」
你將車子迴轉,在夜店門口停下,你向來不會跟糰子收費,他給的情報遠遠足以抵過那費用。他有禮的道謝下了車。前方的陽光刺得你瞇起眼睛,你見到一個逆光人影越來越近──
碰。
車頭傳來一聲撞擊。
「欸你怎麼撞我的車!」
「沒有啊,我不小心撞到大型垃圾而已。」
這明朗清脆的嗓音,你認出是葉小花。
顧不得車外還在飄雨,你下車,見他騎在一輛小綿羊機車上,車體正冒出大量黑煙。你瞄一眼你的車頭,沒有絲毫損壞。他故作無辜,一臉饒富興味的等待你反應,於是你開始你的表演。
「你說什麼,什麼垃圾?你剛撞到我的車你知道嗎?」
「不好意思啦,腳滑了一下。」
你發現怒氣好像放得太多了,你將聲音放軟,「你幫我車看一下有沒有壞。」
「沒壞啊,看就知道,這一定沒壞。」
似曾相識的對話,原來是還在記仇上次撞到貓的事嗎?怎麼有人這樣幼稚,你抬眼看他,葉小花笑容燦爛,笑成彎月的慧黠眼睛直盯著你瞧,你移開視線,覺得臉龐有點熱起來。
突然,他掏出鋁製球棒,颼一聲,瞬間擊倒小綿羊機車,他不斷用力敲擊。
「哎呦你幹嘛,你壓力很大喔。」
「我故意讓他壞掉的,有個酒醉的一直想騎這台車,我等下再把它修好。」
這人是多喜歡先破壞車子再修車啊,難不成這是修車工獨特的賺錢手法。你看見汗水自他額頭流下,神情如此專注投入。葉小花,會在奇怪的地方上特別認真呢。
遠處一陣騷動,一群人七手八腳攙扶神父移動過來,你在車行的前輩李子瑄也在,他一身潔白西裝外套,黑短裙,腳踏高根鞋向你走來。
「小趙,你現在有接客人嗎?」
「有啊,大姐你要去哪裡?」
「可以麻煩你載神父回家嗎?」
其實你很想拒絕。酒醉的客人不麻煩,他們向來會給出為數不少的小費,麻煩的是,像眼前這種爛醉到無法溝通的客人,他們總能吐得滿車,完全枉費你每天跑車前費心清潔打掃。但前輩都這樣拜託你了,你還拒絕並不恰當。
你費一番工夫才將神父塞進你的車,李子瑄從窗外將五百塊鈔票遞進來。
「小趙,不用算他了。你看他這樣,沒辦法拿錢包數鈔票給你啦。」
個性溫柔的李子瑄向來熱心助人,這點你再明白不過,這總是讓你很想試探這人的底線。你接下鈔票。
「呃。嗯。」
「怎麼了嗎?」
「我是想說這樣不夠啦。」
他毫無遲疑的低頭又去取錢包,他到底會給出幾張鈔票,給到第幾張才會真正的發火呢?你有些興致勃勃,可惜有人掃了你的興,葉小花從他身邊擠過來,將一張五百塊鈔票塞到你眼前。
「不夠我給啦,這樣夠了沒。」
「小花不用啦!我給就好了……」
「沒關係啦。」
他們推來推去,葉小花笑得瞇起了眼睛,你自他手裡抽走鈔票,看見他轉頭瞪你的表情。你關起車窗,取出毛巾,將被細雨濡濕的衣物略作擦乾,踏下油門啟程。
你透過後照鏡看見葉小花與李子瑄並肩站在一起。你總覺得胸口有些堵堵的,說不出來的不痛快。是因為淋到雨的關係吧。是這樣沒錯吧。
*
山頂狂風呼嘯,滂沱大雨,巨雷擊落,黑夜裡伴隨每一道閃光,你就見到葉小花充滿恨意的眼神,射進你內心最深處。你下意識地移開了視線。
葉小花跪在泥濘裡,被電流狠狠擊中,痛苦呻吟。黑幫老大填海,正無比沉醉在虐待的樂趣之中,你跟兄弟們戴面具站在他身後,填海一頭紅髮在閃電白光裡益發刺眼,他以輕挑愉悅的聲音說。
「我再說一次,我們黑幫需要一名修車工,需要你長期的配合。」
「白痴,你說配合我就配合啊?」
「哎呀,還敢嘴硬啊。」
填海拿起電擊槍,再給他了一發。他痛苦大叫。
鎮上有三名修車工。之所以選擇葉小花,是你的主意。
你自糰子警官口中得知,近來警方緝毒行動更加積極,車廠只要接到位於偏遠山區的可疑修車單,都必須通報警察。這樣一來,你們難逃警察耳目,唯有吸收修車工加入黑幫,才能保你們不洩露行蹤。
理性分析來說,廠長曾是人蛇集團成員,未能確認他跟集團是否還有聯繫。北村跟警察關係向來密切,曾積極追查黑幫行蹤,這兩名修車工背後勢力難估,相較之下,跟許多人都僅為點頭之交的葉小花,是不會驚擾周圍勢力的最佳選擇。你原以為會很順利,但並不。對話反覆了幾次,毫無進展。
暴雨讓你相當反胃,你感覺心逐漸麻木起來,越來越荒涼。
雨水不斷從領口滲入,全身都黏糊糊的。
好想吐。
「你等著,我回去告訴我們家廠長,我叫他殺了你們!」
「哦,我好怕喔。」
你感覺得到填海的語氣變化,你知道他正逐漸失去耐性。填海再次發射電擊槍,葉小花終於支持不住,無力地倒進泥濘裡,你心頭一凜。
「欸,好了啦。」你聽見自己乾乾的聲音。
你將臉藏在一張老頭面具裡,你不確定他是否會從聲音認出你,你希望沒有,意識到這個想法的瞬間突然感到可笑,他對你有什麼想法又如何,那一點也不重要。
「我的忍耐是有極限的,葉小花。」
填海蹲下,抓住頭髮將他揪了起來,你看見他蒼白的臉龐被汙泥掩蓋,那雙淺綠色眼瞳卻無比清澈。
「殺了我。」
「我們不會殺你啊,你……」
「殺了我!殺了我!我絕對不會跟你們同流合汙!」
你與他的淺綠色眼瞳對視。你知道那是一個人決心要死的眼神。
他被填海一拳揮到地上,電流穿過他身體,抽搐,呻吟。你突然很想擊發手中的槍,那樣就可以結束他的痛苦。
槍聲響起,你不由得打了冷顫。填海已經收起電擊槍,真槍實彈,對空擊發。
你知道填海的個性,他有時會聽你的意見,但只要情緒一來他就不會使用他那萎縮的小腦袋。你知道葉小花不會輕易對暴力屈服,像這樣死意堅決的眼神你並不常見到,凡是見到過的,他們的結局無一不是死。
你攥緊拳頭,因為嘴唇緊咬而嚐到了一絲腥甜。
你俯視葉小花的痛苦與絕望,葉小花要是死了,找另外兩名修車工的難度就更高。但並非不可行,當棋子如此難攻,適時放棄兵卒並不是壞事。入黑幫以來你沾染過太多人的血,殺人對你來說很平常。
趙忠義,你到底還在猶豫什麼?
你不自覺握緊了手裡的槍。
死亡威脅沒有用的話,總還有別的辦法的。你想起葉小花擔心你被貓抓傷時的臉,想起他在聽見你父母雙亡時悲傷的臉,想起他望向李子瑄時幸福滿盈的臉。不需要對這世界認真,也不需要對他人有情,那樣只會淪為弱者。
小花,我要讓你看看這個世界有多黑暗。
「我記得,葉小花好像有跟一個人關係不錯對不對。」你勾起嘴角,「那個開計程車的李子瑄。」
「哦?」填海明顯被挑起了興趣。
「你們怎麼知道這個名字!」
「哎呀,小趙他是計程車司機,所以他知道啊。」
你沒料到填海會直接講出你的名字,早跟填海說過辦事要隱藏身份,他自己不戴面具也就罷了,連你的身份都要一起暴露。不過葉小花看起來並不意外,你勾起嘴角,原來你一直被視為跟填海一樣的人啊。
「小趙,打電話叫李子瑄過來。」
「你們要對他幹什麼!」
「沒幹什麼,」填海大笑出聲,「只是在你面前凌虐他而已啊。」
「不可以!我答應你們,拜託你們不要,不要……」
你終於鬆了一口氣。
是因為葉小花若是死了事情會更棘手對吧,是因為這不是可以輕易廢掉的兵卒對吧。你讓事情以比較簡單的方式獲得解決,這樣很好。他爬滿眼淚的臉卻讓你心臟緊縮起來。
方才那麼痛都沒有哭過,為什麼現在卻在流眼淚呢?小花,你真傻。
暴雨披掛你全身,你摘下面具,坦然與他對視,暴雨打濕你的臉,這令人反胃的感覺。你極力克制自己的聲音依舊如常。
「所以葉小花可以幫我們嗎?到時候再麻煩你。」
「你們要幹嘛我全都答應,不要對李子瑄下手……」
「很好。那就祝我們合作愉快。」
填海舉槍指著他,「我警告你啊,你要是敢報警,李子瑄就不保了哦?」
「我不會報警……」
填海滿足的收手,轉身離去,你跟隨他的步伐,走回車邊。你不禁回頭望了葉小花一眼,他倒在泥濘裡,手腳慘白,一動也不動。你低下頭,側身坐進駕駛座,驅車飛速離開,將他丟在遙遠的那一方。
*
多雨的城鎮難得放晴,陽光灑落,你來到遊樂園,望海,抽菸。你站在黑色廂型車旁,直到那熟悉的重機引擎聲由遠而近,最終在你身後停下。你轉身,來人依舊是逆光,你勾起嘴角。
「不好意思我的車壞了,幫我修一下。」
葉小花跨在重機上,你看得出來他正在壓抑怒氣。
「拜託以後不要再用修車廠的簡訊叫我,我們家廠長問起我沒辦法解釋。你沒有我的聯絡方式嗎?」
「沒有啊。」
「……真是一群笨蛋。」
他低聲呢喃,順著海風被你一字不漏的聽見了。你不禁微笑。
你將他的號碼輸進手機,他取出工具,檢修車輛。你靠在欄杆上,幾天不見,他神情憔悴,偶爾咳嗽。那天在雨裡待那樣長的時間,不知道你們離去以後,他倒在泥濘裡過多久才離開……。香菸末端燒盡的菸灰掉下來,稍微燙著了你的手。
葉小花抬手揩去汗水,你看見他專注的神情,到底是為了什麼這樣認真,連對你這種人都認真。你想你不明白的事情還有很多。
待他修好車,收拾工具,準備跨上機車離去。
你踩熄了菸。
「上車。」你坐進廂型車裡。
他臉上閃過一絲恐懼,但很快就被冷漠跟戒備取代。
「不是修車而已嗎?」
「當然不是啊。」
他僵立在原地,嘴唇咬得泛白,不知為何你腦海裡閃逝而過的,是那天他看著李子瑄的笑臉。你垂下眼睛。
「上車。還是你要我打電話給李子瑄?」
你在車裡,他在車外。四周安靜得只剩海浪聲,一波波漫過你心臟,逐漸將你吞沒。
車門打開,他把自己丟進座位,用力關起車門。
「記得繫安全帶。」你踩下油門,駛離這座遊樂園。
一路無人說話,你想你需要一點聲音,就像你開計程車時播放電台音樂,或聽客人閒談那樣。你打開收音機,歡快曲調顯得相當不合時宜。
「現在要去哪?」
上車以來葉小花終於開口說話。你想也是,這裡荒郊野外,實在不太尋常,但如果開車的是李子瑄,他應該就不會說這種話了吧。他的聲音乾澀,你將一瓶水遞給他,他沒有接下。你關掉音樂,倏然無聲,你聽得到他有些急促的呼吸,聞得到他身上淡淡菸草味,你想起第一次在警局前遠遠見到他,現在你卻覺得你們的距離比那時還要遙遠。
你將車子在草叢邊停妥,開門下車,葉小花保持距離跟在你身後。你一直背對著他,你不是沒有想過,在這荒郊野外他也許會掏出手槍殺了你,毀屍滅跡。這是個好時機,但你發現自己並不是很在意。
說不定你還有些期待。
你雙手插進口袋,皮鞋踏在碎石路擊出清脆聲響,步伐輕快。
走過長路,越過草坡,幾間陳舊小屋歪斜靠在一起,你推開木門,葉小花遲疑一陣才跟進來,店內有各形各色的衣裝跟面具,櫃台後老人瞄了你們一眼,繼續低下頭打盹。
「去挑個你喜歡的吧。」
他神色茫然,大概是以為來這荒僻小鎮,有什麼壞事要處理,沒想到是如此場面吧。之所以來此,只是因為黑幫辦事習慣變裝以隱藏身份,在這偏遠小店取得不會留下紀錄,讓警察有機會查找罷了。
你轉身出店,遠方整排棕櫚樹隨風擺動枝枒,海浪溫柔,海鷗鳴叫,陽光溫暖,你感覺到許久不曾有過的放鬆。
你踢動地面小石,石頭彈跳一下,落回地面,你突然想試試自己究竟能踢多遠,於是踢得更加起勁,一路追趕小石,不知不覺間走遠,直到地面一團陰影覆下。你抬頭,望見葉小花一臉詫異,你頓時意識到這行為跟你很不相襯。你的臉有些熱起來。
你看見他懷抱衣服跟面具。
「戴上我看一下。」
你望見一隻擁有綠色深邃大眼的貓,這張貓面具挺適合他,你想起從前他因為護貓心切踢壞了你的車,想來,他真的很喜歡貓呢。
「我們是以面具叫人的,你就叫……黑貓吧。」
你走回來路,他跟在你身後不發一言。
陽光曬在你側臉,暖暖的,你手指偶爾輕叩方向盤,他緊緊抱住懷裡的黑貓面具,你感覺得到他全身始終保持警戒。你想起他焦慮時就要抽菸的習慣。
紅燈,你從口袋取出皮製菸盒,遞到葉小花面前。
細長的Davidoff香菸靜靜躺在裡面。他瞥了一眼,回視前方。
「不抽嗎?」
他沒有反應。
「還是你怕這是草?」
他轉頭看你,表情像在說不就是這樣嗎。你勾起嘴角,這果然很像葉小花會有的反應,你本想透過抽菸向他證明這不是麻菸,但也許在他的認知裡,你就是一個極愛呼麻的人也說不定。你收起香菸。
綠燈,風快速流動起來,你瞥見他的捲髮微微擺動,像毛絨絨青草地。
(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