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逐了——
SLC｜𝐌𝐢𝐧𝐨𝐬✦他入夢時像是死去。
（啊，浮誇的言語，讓人怎麼也不知道如何回答才禮貌的遣詞。黑夜籠罩每一寸土地，光明的反面，軟箭在沒有日暈能夠引導時就指向東方、東方、永遠相信太陽會繼續從東方升起。野史中不乏有曾經吞去陽光的魔法使存在，但野史到頭來也只是野史，浮誇而讓人怎麼也不知道如何書寫感言才禮貌。）
（死去後會看見什麼、他能見到神嗎？假設起見神時他的心態像是在假設見到不知道去哪裡的母親、或者素未謀面更沒聽過名字卻給了他一身暗元素魔法的父親，大概會是「啊，是你，你好」的尷尬，或者禮貌地點頭之後擦肩即道別。總之不是見神的心態，他不可能知道見神該有什麼心態。）
（什麼年代了還在說神，魔法與科技還不夠鑽研嗎？光明這樣復古的崇拜不是顯得很俗氣嗎？一聲聲唸著又沒有實質作為豈不像是邪教徒？）
他走在蜿蜒的長廊裡，向著一張張從未生疏的面孔打招呼，長袍幾乎要拖到地上，卻一點也不使人困擾。有些古舊的神殿並不會潔白得刺眼，踏出的每一寸似乎都有哪個上了年紀的神官能說出歷史，就算是在圖書室中久留得像是不存在的老神官也一樣。（老神官看他的眼神從來沒變過：一朝是個會放蚊蟲破壞圖書室氛圍的臭小子，一輩子都是個會放蚊蟲破壞圖書室氛圍的臭小子。）
他們在向彼此行禮後露出促狹的表情，一個人問昨天被神官指派的數學作業寫完了嗎？另一個人回數字不過是人試圖解釋光明神的旨意時創造的虛假符號，這種東西不需要被書寫完畢。米諾斯只答，看來有人自詡智慧能勝過傳遍世界的知識、既然世界的每個角落被光明所覆蓋，這豈不是不敬——
「快寫作業，不然我還要罰你抄經文了。」
儘管是最讓神殿中人頭痛的孩子，他卻從沒被罰抄過經文。他的童年包括了自詡莊重地背著雙手跟在哪位神官身後、一同巡視漫長但並不寬大的廊道，走過那時覺得廣大、而今卻看來逼仄的整個神殿，行走之間時不時被拋來問題：最簡單的禱文重音該放在哪？什麼樣的行為能夠被寬恕？情況緊急時是否能放下敬重？
（過了許多年他依舊能給出和當初相同的答案，只是最後一個問題在他眼裡、在神官們眼裡都沒有意義。有著治療類魔法的神官常常要他閉眼、然後輕輕地揉按他的眼皮，按得少年昏昏欲睡，最後數度搖著頭讓他回去做被耽擱的事情。這沒有用，他們都明白；他的視力從未受損，他只是看不進神明存在。）
除卻兒時太過頑皮的行徑，他從不讓人擔心，向同伴們道別之後繼續自己走在長廊，沒了其他人的聒噪後享受起邊陲小鎮更邊陲處的寧靜。
（含著憂慮的眼睛一雙一雙又一雙看著他，沒事的是我們勉強了不要在意一切都很好我們不會拋棄你這裡永遠是你的家，一個字都沒說出口只是用睫毛眨著然後繼續看著他，你是個好孩子錯的是我們是你的父親母親你一切不被允許知道的傳承與知識，他們看著他。）
（看著他。）
（看著他像看孩子。）
（看著他像在看被信徒帶來拜訪的孩子。）
（他在校園毫不掩飾地將自己的出身視作驕傲；踏出校門後卻覺得白襯衫的領口被車得太緊。）
（誰看向他。）
誰看向他，在說出任何話語之前就朝他展開雙臂。這與體統禮儀無關，在神殿裡本不該有這樣的迎接方式，但他一點也不意外地加快了腳步、近乎小跑地向前，將自己如今位置高了不少的臉埋在對方懷裡。舅舅身上有著香料和紙張燃燒的味道，初見時如此、日日皆然，拍著他背脊的力道溫和；那人並不會用言語或表情破壞向來肅然的形象，不過手中舉止每每不吝於將這樣的表象屏除。
（舅舅的擁抱稀少卻不曾改變，他為此鮮少在短暫的假期中擠出回家的餘裕，但每週都會打電話；如果對方為此感到失望，他未曾在交談間窺得蹤跡。）
「歡迎回來。」
神官為他推開前往主殿的門。少年對此習以為常，該以哪隻腳先踏進去、該先看向哪個方向都已經是本能，對此更不做二想。他摘下手套後慢條斯理地讓水流滑過雙掌、將垂到胸口的金髮梳順、微微垂眸走到神像面前，而後輕輕跪在地上。
他將雙手舉在胸口、掌心朝上，默念著經文時才終於抬起目光。
日出聖者的小像很舊了，他們沒有餘力更沒有資源去雕琢一尊嶄新的神像，書本中曾被仔細描摹的眉眼如今被歲月磨蝕得看不清楚。
米諾斯仍然莊重地看著不存在的五官，緩緩起身、準備朝殿外走去時忍不住想，他記得神像並不是完全沒有臉。
他向後看了一眼。
神像沒有臉。
（神像沒有臉。神像該有臉的。神像的臉去了哪裡？他真正奔跑起來，踏過長長長長長長得和印象不同的走廊和太少的同伴、太少的神官、太少的笑起來紋路依舊熟悉的臉孔。他們沒有臉。但他們看著他。）
（米諾斯，如果你願意，準祭司的座位我們依舊會為你留著。米諾斯，我本來還以為可以請你幫我寫講經作業，沒想到反而被你問了一堆問題。米諾斯，在學校過得還好嗎，這裡現在看起來應該小了不少。）
（誰看向他。）
（「米諾斯，看著我，關於魔法我們本就無法完全掌握，這不是你的錯。」）
（米諾斯，看著我。）
米諾斯，看著我。
他們沒有臉，他該看向哪裡？
他獨自一人站在空曠的石地上，周圍沒有牆沒有窗沒有日光更沒有黑夜。
（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
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
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
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
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
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
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
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
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
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
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
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
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
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
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
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
（有什麼從他的眼裡落下。）
（原來是結晶化的眼珠，他還以為會是老套的淚水。）
他入夢時總在死去。
啊，這樣的結局一點也不浮誇，他再度在入夢時死去，一如典籍中的聖者在最熟悉的水邊嚥下最後一口氣。
（聖者有看向他渴望看見的事物嗎？）
（畢竟紙張上寫的只是「他始終未閉上雙眼」，而不是「他始終看向東方」。）